二月初五,第一批并州流民离开邵园、潘园,前往宜阳。
    他们大概要花三天时间才能抵达云中坞,然后接受军管,陆陆续续展开春播工作。
    邵勋没有和他们一起走,而是先一步快马返回了云中坞。
    几天时间没来,台地南侧的山坡下,已经竖起了一道木栅栏。
    幢主金三挎刀持弓,威风凛凛,指指点点。
    十几岁的少年已经颇有派头了,普遍比他大了至少十岁的洛阳苦力兵们毕恭毕敬,不一会儿就分派了几个人,带着小旗,藏到旁边的林木之中。
    这是在布暗哨和游动哨呢,用小旗定期联络,一旦失联,银枪军士卒立刻集结起来,做好战斗准备。
    如果贼人大至,全寨撞钟。
    庄客里的男丁立刻动员起来,上城头厮杀。
    健妇则充当辅兵,搬运伤员及各类守城器具。
    小孩也不会闲着,他们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送水送饭、照顾伤员、运输箭矢伤药等等。
    总之,全民上阵,不会有人闲着。
    邵勋远远下马,沿着渠谷水静静走着,默默看着。
    这条洛水支流的两岸还是有平整田地的,这会已经有人在春耕了。都是原来贼匪们的家人,辛苦又麻木地耕作着农田,机械地活着。
    贼匪过得并不容易。这个世道,他们也就只能抢抢百姓或小股商队,所得有限,终究还是得靠种地养活自己。
    “邵师。”金三很快得到通报,飞奔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憨厚老实的中年人——都是错觉,贼匪不可能老实。
    “此何人?”邵勋指了指他身后之人。
    “李鱼、邱大,我委任的里贤,一人管五十户。”金三回答道。
    邑、里都是基层组织,被整体移植到坞堡里了。
    时人都是这么做的。庾衮在禹山坞时,使“邑推其长”、“里推其贤”,将坞民堡户划分为一个個管理单位,因此“号令不二,上下有礼,少长有仪”。
    “可曾种过地?”邵勋看向两位里贤,问道。
    “种过。”
    邵勋点了点头,然后带着他们沿着渠谷水行走。
    “这些水渠都是你们挖的吧?”他指着那些弯弯曲曲、歪七扭八的灌溉水渠,问道。
    “是。”
    “种的是粟?”
    “正是。”
    “有没有种过小麦?”
    “只种过两回。”
    “春播还是秋播?”
    “一次春播,一次秋播。”
    “为什么不种了?”
    “没那么多水渠。”
    邵勋明白了。
    其实是没那么多粮食,支持他们延长现有的灌溉水渠,说白了还是穷,没法一次性投入巨大的资源,把基础设施整好了,哪怕未来可见的收益更高。
    “秋播之后,来年五月收麦,收完你们种了什么?”邵勋又问道。
    “种了些杂粮,各种都有,下雪前收了。”
    “那一年日子宽松多了吧?”
    “是。”
    邵勋看着蜿蜒向北的渠谷水,心中有了决定。
    如果说此时小麦的种植面积只有一分的话,到南北朝时慢慢变成了二三分,到唐代变成了四五分,唐末五代十国已经变成了七八分。
    老百姓为何如此狂热地要种植小麦?
    一个是此时小麦的亩产比粟高,但这只是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是,可以多收一季粮食。
    隋唐时期,两年三熟制在北方旱作农业生产中已经颇为成熟,这个种植传统是自南北朝演变而来的。
    魏晋传统的一年一熟,两年内只可收两茬粟。
    隋唐的两年三熟,第一年春播种粟,秋收后种小麦,来年五月收麦子,收完后种一季杂粮,下雪前收获。两年时间内,可收一茬粟、一茬小麦、一茬杂粮(主要是豆子),土地利用率大大提高,产量也大大提高。
    这样的种植模式是如此之普遍,以至于官府都改了收税制度,出现了夏税、秋税,一年两税。
    夏税征收丝、绵、麦子及现金(一户250文),秋税收稻、粟、豆类和干草(一般是10束)。
    从收税对象就可以一窥农业生产模式。
    小麦种植面积增加后,围绕其的种植、加工、烹饪技术会慢慢出现,这个都不需要你操心。
    就此时而言,贵族庄园里以小麦为原料的食物多的是,金谷园更是有水碓三十余区,每一区甚至修建了专门的道路运送各种粮食,加工技术门清得很,只不过不传播出去而已。
    这也是邵勋为什么要拿下金谷园的重要原因,灌溉水渠、加工设备都是现成的,只不过人跑光了。乱兵也对这些东西没兴趣,他们要的是金谷园内的财货。
    开花馒头这种东西,不能永远只存在于士族庄园里。
    “春播尽快,勿要拖延了,尽可能多种一些,就种粟。”邵勋弯下腰,攥起一把泥土,仔细看了看后,说道:“春播完成后,开始挖沟、筛土。”
    “诺。”金三、李鱼、邱大三人一起应道。
    河岸边还放了一些牲畜。
    其中,五匹马、十三头牛,外加数十只羊在河左岸,悠然自得地吃着草,这应是贼寨原本畜养的牲畜。
    河右岸还有二十余匹马骡、七八头牛,那是银枪军的役畜,由几名士兵管着。放养牲畜之余,他们还在收集干柴树枝,十分勤快。
    “牲畜粪肥怎么处理的?”邵勋突然问道。
    “捡回来堆角落里。”
    “走,去看看。”
    李鱼、邱大二人有些惊讶,但不敢怠慢,前头带路。
    朝廷大官,居然要主动看粪,不知道说什么好。
    邵勋嘴角含笑,咋了,我就喜欢这样。
    王衍之妻郭氏还专门把府中婢女派出去,看看路上有没有粪,有的话就赶紧捡回家。
    这才叫持家有方,经营有道。
    牛棚、马棚、羊圈位于山寨内部。这可以理解,牲畜是重要财产了,病死一头都很肉疼,更别说让人抢走了。
    靠近牛棚时,邵勋远远就闻到了一股气味。
    他眉头都没皱,仔细看着一堆牛粪。
    看样子堆了一段时间了,外面还不怎样,里头怕是已经“熟”了。
    时人捡粪回家,基本都是这样扔在一个角落堆着,过一阵子再清理。
    邵勋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感觉不太行。
    他又进入了牛棚,里面的气味更加感人,仿佛从来没清理过一样。
    他终于绷不住了,皱着眉头,问道:“为何不打扫牛棚?”
    “粪都铲了啊……”李鱼看到邵勋皱着眉头,有些害怕。
    “这样吧……”邵勋沉吟了一下,道:“我说几件事,形诸文字,以后定成规制。”
    他这句话是对金三说的,因为他识字,会写字。
    “诺。”金三立刻让人搬来案几、木牍、笔墨。
    “其一,一年内的粪不准用。”
    “其二,河道、水渠清淤时,挖出来的淤泥和于粪便之中。”
    “其三,厩里定期清扫,每半个月撒上一层土,清理一次,然后撒在肥堆上。”
    “邵师,这是为何?”金三一边写,还有心思发问。
    邵勋也不是特别懂,只能说道:“掺了土的粪肥更持久。”
    “哦。”金三应了一声。
    “还有,将来我是要养马的,马厩弄成这个样子,当然不成。”邵勋又补充道。
    养马有两种方法,一是在草场上放养;二是槽枥马,即“骈死于槽枥之间”的“槽枥”。
    说白了,就是圈养,定期放出去活动活动,有益于马身心健康。
    这种养马法在缺乏大面积草原的地方非常流行,是一个无奈之下的替代方法。
    后世南诏国就是如此。
    滇池、永昌两地之马为野放,不置槽枥。
    另选越赕马驹(腾冲马)数百至大理,三年内饲以米清粥汁,四五年稍大,六七年方成就。如此喂养之法下的马尾高,尤善驰骤。
    槽枥马可以精细管理,用粮食喂养,马匹质量高。
    正面冲杀的时候,可以把野放的马给冲得七零八落。
    成本也是真的高,一匹马吃的粮食至少是人的三倍,邵勋暂时没这么奢侈。
    但养马是必须的。
    哪怕不组建骑兵部队,别的用马之处也很多。
    一个斥候就要带好几匹马外出。
    夜间扎营之时,远远放出去的暗铺也要备几匹马,以便看到夜袭敌军时,能及时回营——换着马骑,以便有充足的马力高速奔驰,传回消息。
    战场信使要马。
    小股袭扰敌人的游骑要马。
    辎重部队要挽马或其他役畜。
    中高级军官要备好几匹马。一是战场冲杀,马力不足时直接横跨到另一匹空马背上,继续厮杀,另外就是逃跑时能有马换着骑,维持高速。
    高级军官的亲兵也要马,还不止一匹。
    纯步兵部队,也是配备着大量马匹的啊。
    “其四,在农田附近建牲畜栏,方便。若有贼人来攻,再行转移。”
    邵勋又一口气说了好几条,算是把他肚里不多的存货掏干净了。
    金三记录完毕之后,又拿给邵勋过目,确定无误之后,仔细收起。
    “你们若有好的点子,也可以提出来,验证有效之后,发放赏赐。”邵勋又道。
    形成文字之后,甚至可以集录成书,在自己名下的坞堡、庄园内抄录传播,主要面向参与实际管理的坞堡主、农庄典计。
    如果别的坞堡、农庄有独特的农业技术,也可以互相交换。
    他从不敢小看那些世家大族的庄园。
    他们多年管理,有的经历好几代人了。长期的农业实践之中,不可能不总结经验,关键是他们敝帚自珍,不肯向外人透露罢了。
    这和所谓的将门世家差不多。
    行军打仗的知识,只在家族内部流传,甚至有自己编纂的兵书,秘不外宣。
    所谓世家大族的底蕴,就在于此。
    他们如果愿意互相分享,一定能够大大加快知识传播的速度,只不过没人愿意这么做罢了。
    开花馒头啥时候普及到民间的?
    邵勋并非世家大族出身,但他的底蕴来自后世,非常深厚。在某些特定领域,他一个人就抵得上世家大族几万人的庄园几代人的知识积累。
    他的坞堡,不会比别人差,甚至能经营得更好。
    这才是他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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