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袁府。
    自晁错身死,吴楚乱平,曾经的中大夫、在吴楚乱起后,被朝堂临时任命为奉常的袁盎,便莫名淡出了朝野内外的视野。
    ——说来也是;
    过去这二十多年,袁盎这个人名的出现,往往是和晁错形影不离的。
    当然不是因为两个人关系好,而是两个人的关系,差到了能让朝野内外,都搬来瓜子板凳,坐下吃瓜的程度。
    没人知道这两个人,是因为什么事交恶、因为什么事结怨;
    人们只知道这两个人,几乎就是一块吸铁石的两面。
    ——晁错不苟言笑,不与人往来;袁盎长袖善舞,故交遍天下。
    ——晁错铁骨铮铮,极具原则性;袁盎老辣圆滑,凡事好商量。
    平日里,二人相见两厌,除了朝仪之上,凡是其中一人走进某间堂室,另一人便会立即起身离开,绝不同席而坐。
    朝中有个什么事,也都是其中一人但凡支持,另一人便必定会站出来反对。
    而且是支持者越坚定地支持,反对者便会越强烈的反对。
    《削藩策》便是如此。
    晁错一纸《削藩策》,立志要做汉家的商君,袁盎就站出来,全方位无死角的给天子启分析:诸侯藩王造反,朝堂中央是吃不消的……
    虽然说最终,晁错身着朝服而斩于长安东市,几乎完全是天子启个人的考量,但在天子启最终做出决断的过程中,袁盎也绝对没少出力。
    推波助澜或许还算不上,但耳边风,却是实实在在没少在天子启身边吹。
    晁错死了,袁盎顿感不妙——坏了!
    ——良弓藏、走狗烹!
    不等袁盎想到解局之法,天子启一纸诏书,便让袁盎顶着奉常的职务,以天子使节的身份,去睢阳城外的吴楚叛军大营,劝降吴王刘濞。
    没错;
    劝降。
    跑去吴楚叛军大营,劝降正攻城攻的起劲儿,眼看着就要攻破睢阳,并在事实上成为‘东帝’的刘濞……
    “想起那日,刘濞老贼看我的眼神,我就感觉那都是上辈子的事。”
    “能从叛军大营逃回来,也实在是祖宗庇佑……”
    站在客堂外的瓦檐下,伸出手,感受着春天的暖阳,袁盎的眉宇间,却尽为阵阵阴郁所充斥。
    而在袁盎身侧,听闻袁盎这莫名而来的一声感叹,老管家也只苦着脸低下头,又莫名其妙的唉声叹气起来。
    “自从逃出叛军大营,又得以返回长安,主君的事,似乎就再也没有一件顺遂得了……”
    老管家凄苦一语,也引得袁盎神情恍惚的点下头,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陛下派我去劝降刘濞,当是没想过我能活着回来。”
    “之后,又是册立储君一事,让太后与陛下生了不快。”
    “——陛下,从来都不当我是自己人,而是把我当做是太后的臣子;”
    “而眼下,册立储君太弟不成,便是太后,都有些责备我没有为梁王出力,更隐隐有些疏离我了……”
    说着,袁盎便提起衣袍下摆,就地蹲下身。
    伸手捡起身前,那片才刚从屋檐上滑落,当着袁盎的面摔落在地,险些就要掉在袁盎头上的破瓦片。
    定定的看着其中一枚较大的碎片,嘴上也沉沉问道:“第几回了?”
    “——这样的事,是第几回生在府上了?”
    “我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说来吧。”
    闻言,老管家面上再添一分愁苦,语调中,更是隐约带上了些许惊惧。
    “最开始,是有客人起夜,于后院失足落进了鱼池中;”
    “次日一大早,东厨才从市集上买回来的活鱼,只生个火的功夫便腐烂发臭。”
    “再到前夜,厩里的马夜半而惊、昨日清晨,钱氏所生的少君染病夭折;”
    “——昨日午后,府上的客人都惊惧而走,连主君送的盘缠都顾不上带走。”
    “最后一桩,便是这枚瓦……”
    老管家每说一句——甚至是没说一字,袁盎的眉头便皱紧些;
    待听到这最后一句,眉头更是紧紧锁起。
    捏着岁瓦片起身,又低头注视许久,袁盎终是面呈若水的抬起头。
    “备车。”
    “我要去趟长陵邑,好生算上一卦。”
    “——总觉得这几日,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而且是极其严重的事……”
    鬼神之说,后世固然没什么人相信。
    但在如今汉室,鬼神,是得到官方背书的、‘客观存在’的东西。
    甚至连后世的神棍,在这个时代都叫‘日者’;
    技术好点的日者,更是基本都聚集在奉常的太史衙门,顶着‘国有神棍’的编制。
    而这段时日,袁盎在府上的遭遇,也确实是离奇到不得不算上一卦,以寻求心理慰藉的程度了……
    “主、主君!”
    “车…车马!”
    不多时,老管家且惊且惧的折身而返,哼哼唧唧老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直到袁盎不耐烦地一摆手,示意管家将地上的碎瓦收好,自己要带上,旋即便踏出了府邸正门。
    然后,袁盎便看到自己的府邸外,已经里外围了好几圈行人,正冲着自己的马车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沉声一喝,却引得马车周围的仆人吓得身形一颤!
    下意识咽口唾沫,愣是头都不回,看都不看袁盎一眼,便呆愣愣的抬起手,食指指向马车下,连接两侧木轮的车辙。
    “断、断了!”
    “方才,套马的时候还好好的!”
    “原来那根老旧了,奴还特地换了根新的!”
    “新辙,好端端的新辙,车马刚在府门外停好,便咔嚓一声,断了……”
    鼓足勇气,说完这段极具诡异色彩的话,那仆人又狠狠咽了口唾沫,也总算是将目光撒向身侧,茫然朝着车马方向走去的主君袁盎。
    ——仆人已经盘算好了;
    如果袁盎坚持要出门,那自己就算是被活活打死,也绝不陪袁盎走这一遭。
    因为在这个时代,车辙断裂,几乎是和后世玉佩破碎同级别的大凶之兆!
    其寓意,等同于极其直白的告诉乘车者:莫出行!
    行必不归!
    类似某人出门前车辙断裂,这人却根本没当回事,最终果然没能平安归来的传说,在天下各地不知凡几;
    若只是道听途说,那总还能安慰自己说:许是车辙老旧了吧?
    许是口耳相传,话传偏了吧?
    又或者,就是幸存者偏差——那些平安归来的人没谁关注,只有那些断了车辙,且刚好没能平安归来的人,才被人们口口相传?
    毕竟在这个时代,出远门基本不亚于探险,指不定遇上个什么事,就是尸骨无存、了无音讯……
    但哪怕全世界都不当回事,此刻,正满带着惊恐看向车马的仆人,都绝不会有丝毫迟疑。
    ——那是杆新辙!
    ——我亲手换的!
    ——昨天才刚找木匠新做的!
    “主、主君……”
    “莫如,改日再去长陵吧?”
    车辙在临出门前断裂,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只是个无法验证真伪的传说。
    但此刻,事实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眼前,纵是老管家这些年,跟着袁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是一时没了主意。
    便见袁盎一言不发的走上前,在车轮外蹲下身。
    将脑袋往下一低,看了看那根错乱断裂的车辙,定定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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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门外,行人越积越多,交谈声越越来越嘈杂。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袁盎才想起几日前,那个莫名其妙找上自己的年轻人……
    “其实,我是来杀袁公的!”
    ···
    “只是从关外一路走到长安,一路上听到的,都是袁丝何等英雄……”
    ···
    “这才来提醒一下袁公:近些时日,务当谨慎些……”
    ···
    回忆着彼时,完全被自己当耳旁风的一番话,袁盎直起脑袋,蹲在车轮前,轻轻蠕动的嘴唇,终未发出一言。
    良久,方从车轮前起身,缓缓侧过身,环视其周遭围观的行人。
    “生死有命……”
    “生死,有命………”
    “——天要我死,徒之奈何?”“便是躲在宅里闭门不出,又如何逃的过天道煌煌……”
    言罢,袁盎便好似泄了气的皮球般,双眸灰败的折了身,拖着脚步,回到了府门外的石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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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备车。”
    “车辙断一根,便换一根。”
    “换到不再断裂,牵来给我。”
    “——不用有人随行。”
    “我独自去。”
    “去问问长陵的田子庄:我袁丝,究竟犯了哪路太岁……”
    听闻袁盎此言,一众仆人都是暗下松了口气,又不好意思表现出喜悦,便齐齐注视向袁盎身侧的老管家。
    却见老管家闻言,既没有上前阻止袁盎出行,也没有焦急的说‘我也去’之类。
    只含泪一苦笑,便缓缓拱起手,对袁盎长身一揖;
    而后便侧过身,朝着府内的马厩走去。
    约莫半刻之后,老管家驾驭着一匹老马拉着的破旧马车,自侧门驶出,在吱呀吱呀的刺耳摩擦声下来到了府门外。
    见老管家只如老者入定般,将双手交叉藏入衣袖,眯着眼坐在前室,袁盎也只深吸一口气,便默然坐上了车。
    ——没人知道这一天,袁盎为什么要坚持出门。
    只是在这一天之后,‘车辙断裂=不能出门’的谶讳之说,又多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生活案例。
    再有,便是长陵田子庄的名号,再次出现在了普罗大众的视线当中。
    田子庄,是什么人?
    居然要袁盎不惜拼死,也非要在车辙断裂这样的‘上天示警’之后,也依旧要去见上一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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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
    “麦饭好了。”
    上林苑思贤苑,太子行宫。
    作为天子启储君时期的行宫,这处太子宫并不算很大。
    在先帝年间,这处行宫甚至都还不叫行宫,而是叫‘太子别居’。
    孤零零一座殿室,长宽皆不过十丈,室内更是小的只能放下一张榻,以及左右两排各五个筵席——满共也就容得下十来号人。
    很显然,这是曾经的‘太子启’私下接见豪杰,又或是单独宴请贵客的场所。
    即便是如今,曾经的太子已经贵为天子,这处‘太子别居’的一切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仅仅只是名字变成了‘行宫’。
    再有,便是殿内的一切,都被留守的宫人们四时亲历洒扫,维持的一如往昔……
    “太子可想好了;”
    “这麦饭,动了第一筷,可就只能由太子吃完了。”
    见一碗泛着棕黄色的蒸麦饭,被宫人送到了刘荣的面前,天子启疑惑之余,也没忘逗弄起自己的储君。
    听闻此言,又低头看看眼前这碗麦饭的卖相,刘荣也不由为自己先前的冲动,而暗暗感到后悔了起来。
    ——在返回行宫的路上,刘荣看到了一个石磨。
    就是后世的落后乡镇地区,也依旧能偶尔看见的、用来磨豆腐的石磨。
    一开始,刘荣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回了行宫,东厨来问天子启和刘荣‘想吃什么’,刘荣这才回想起来:在出现机械研磨颗粒成粉的技术之前之前,麦子的粮粒,就是用石磨研磨成粉的!
    而这个时代有石磨,岂不就意味着能有面粉,以及用面粉作为原材来的一揽子美食?
    想到这里,刘荣当即发问:有麦子吗?
    东厨的宫人回答:冬小麦?有一些;
    刘荣当即大喜过望:搞一点儿尝尝!
    于是,就有了这碗只被脱了粒,便直接上锅蒸熟,完全没有经过‘研磨成粉’这一道工序的麦饭……
    “咳!”
    “咳咳咳咳!!!”
    在天子启幸灾乐祸,甚至是暗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硬着头皮吃下一小口,刘荣当即便忍不住一阵剧咳。
    硬!
    就像是夹生饭puls——终极夹生饭!
    如果说夹生饭,只是米粒中心部分没有熟透,那刘荣吃下的这口麦饭,就好似每一粒米,都只是表面薄薄一层被蒸软了些;
    去了这层软壳,其余部分和刚从田间收割,并从麦穗顶部搓下的麦粒没有任何区别!
    单只是硬倒也罢了,使劲嚼一嚼,总还能咽的下去。
    但真正的灾难,却是在费力的咀嚼之后。
    怎么说呢……
    就像是在嚼掺杂了几粒砂糖的小土块儿;
    带些许小麦的香、甜,口感却好似在嚼土……
    “如何?”
    “朕这尚厨,可是连太后都赞不绝口,几欲想要调拨去长乐,都没能得偿所愿的~”
    “尚厨做出来的麦饭,当是能和太子的胃口?”
    见老爷子幸灾乐祸的调侃起自己,刘荣只皱巴着脸,将一口面粉、‘石子’混合物吐进手里的帕子;
    砸吧一下嘴,又拧眉漱了漱口,才暗含幽怨道:“瞧父皇这模样,当也是尝过这麦饭的滋味?”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满带着笑意,大咧咧点下头:“吃过。”
    “而且吃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当年,先帝尚还是代王时,王宫内的粮食,便只能仰仗国内的官员们,从自己的禄米中分出一些。”
    “一开始是粟;”
    “后来被吕太后得知,便有一部分被换成了麦——美其名曰:宫里的马也得有饲料。”
    “自那以后,朕和母后,便吃了足有三、四年的麦饭,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有先帝、阿姊,还有梁王匀出来的半碗粟粥。”
    ···
    “苦啊~”
    “不过半年,母后原本的衣裙,都可以两件拆成三件来穿了;”
    “至于朕,更是足有一年多没长个头——吃了三年多麦饭,满共就长了两寸多高。”
    “直到先帝入继大统,朕做了太子,这才可以敞开独自吃粟粥,短短半年,就长了足有一尺多……”
    回忆起往昔,天子启明明在说疾苦,语调中,却隐隐带着些许自豪。
    含笑道出这番追忆之余,又默然回味偏侧,才回神含笑,抬头望向刘荣。
    “到了太子这一代,我刘氏子弟,已是不必、也很难再经受那样的疾苦了。”
    “——太子尝尝这碗麦饭,也不是坏事。”
    “须知我汉家,不知有多少贫民黔首,想吃上这么一碗难以下咽的麦饭,都是一件很难的事。”
    “便是有这么一碗麦饭,这些人,恐怕也都因饿的太久而脱力,根本拿不起碗筷,便倒地不起了……”
    听闻此言,刘荣只面色平和的点点头。
    ——忆苦思甜饭嘛;
    吃过的。
    而且和天子启一样:刘荣‘曾经’,也有过一段相当拮据的人生经历。
    最苦的时候,刘荣也曾在一位好心大哥的帮助下,吃下一碗没加盐的清汤挂面……
    “陛下!”
    “长安急报!”
    正当刘荣皱着眉,却也坚定地拿起碗筷,势要将这碗麦饭吃入口中,殿门外,便响起郅都那极具识别度的低沉嗓音。
    循声望去,便见郅都快步走入殿内,俯身附耳,对天子启耳语一阵。
    待郅都直起身,天子启原本满带着轻松惬意,好似是在度假的闲适面容,只立时再为一阵阴戾,和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所充斥。
    “即刻派人回长安,禀奏太后:朕片刻便至。”
    “整点行装,即刻回长安。”
    语调阴沉的做出指令,待郅都领命离去,天子启这才深吸一口气,神情阴郁的望向刘荣。
    “袁盎死了。”
    “——死在长安街头,廷尉属衙外不过七十步!”
    “刺客身上,有梁王的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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