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皇太弟。
    一字之差,对于刘荣的罪名定性,所能造成的影响却可谓天差地别。
    皇太后,是汉家及老刘家理论上的大家长,地位至少于天子平齐,甚至还隐隐有所超出。
    ——至少在如今汉家‘以孝治国’的政治大环境中,皇太后是有权废、立天子的。
    反之,天子却绝无可能废、立太后。
    至于皇太弟,那就逊色许多了。
    首先,这是个不曾存在过——至少是不曾有人拥有过的,且才刚被‘发明’出来不久的身份名词。
    一个不曾存在过的身份,能有多尊贵?
    顶破天去,也就是和储君太子齐肩;
    若是考虑到‘名不正言不顺’‘旁支代嫡’等负面影响,甚至还要比储君太子再矮上一头。
    其次,则是如今的刘武,仍旧还只是梁王刘武,而非皇太弟刘武。
    皇太弟本就算不上多尊贵,前面再加上个‘准’字,自更不比刘荣这个皇长子尊贵到哪里去了。
    这年头,谁还不是个准储君了?
    我皇长子刘荣,好歹还名正言顺些!
    最后,便是梁王刘武这個‘准皇太弟’的特殊性了。
    ——梁王刘武这个‘准皇太弟’,几乎可以说是窦太后一厢情愿。
    纵使天子启私下口头提及过此事,却也从未在正式场合,公开发表过对‘皇太弟’这一新生名词的看法。
    这一层层buff叠下来,刘荣怒喷一句‘且看天下人的唾沫,淹不淹得死我汉家的皇太弟’,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你都要旁支代嫡,抢我储位,玩儿兄终弟及那一套了!
    我皇长子一时气急,又酒壮怂人胆,还不能骂上两句了?
    也就是刘荣是宗亲,和窦太后多了层祖孙、和梁王刘武多了层叔侄的关系。
    若是换个脾气爆烈一点的外姓朝臣,如丞相申屠嘉、中尉周亚夫之类,别说喷梁王刘武了——指着窦太后鼻子骂‘欲复为吕氏乎’,都还是轻的!
    如此算来,原本涉嫌‘不孝祖母太后’的罪名,自然就降到了‘不恭宗亲长者’的程度。
    这是个什么概念?
    再怎么严重,也总不会比论起棋盘砸死人家的儿子,还不给人家一个说法更严重就是了……
    “皇帝怎么看?”
    被刘荣这么一噎,顿时将殿内数十道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窦太后一时之间,也是有些发作不能。
    窦太后当然知道刘荣是在巧言诡辩——刘荣那日骂的,必定是自己这个祖母。
    但汉家的皇太后和天子之间,却存在着一个极为关键的差异。
    也正是这个差异,让汉家独有的、东-西两宫共治天下的二元制政体得以正常运转,而非演变成东-西两宫争权夺利的舞台。
    ——太后惩罚一个人,是需要证据的。
    不同于天子可以乾坤独断,随便扯块遮羞布便可以惩治,甚至处死一个人:汉太后降下惩处,是需要一条完整的证据链的。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汉太后礼同天子,口称:朕,亡称:崩,出入称‘警’,行文用‘制’。
    如此滔天权势,又无所掣肘;
    若使其肆意妄为、动辄杀罚,则恐复为吕氏……
    吕太后不就是那样吗?
    说杀谁就杀谁,说做什么就做什么,说封谁为王就封谁为王!
    戚夫人,刘如意,还有太祖高皇帝的儿子们,哪个是真的‘该死’?
    诸吕王侯,还有鲁元公主那个被封为鲁王的儿子张偃,又有哪个是真的该被封为王、侯?
    所以,为了遏制汉太后无限庞大,同时又毫无掣肘的滔天权势,早在先帝自代地入继大统之时,汉家的天子和朝臣之间,便已经定下了基本的默契。
    ——为了避免汉家再出一个吕太后,汉太后的权力,必须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
    具体的措施,便是每当东宫太后做出,或即将做出一件出格的举动时,朝堂便会跳出来指责东宫:太后,是想效仿当年的吕太后吗?
    当年,先帝铁了心要弄死自己的母舅薄昭,薄昭一母同胞的长姊薄太后,也不是没有替弟弟薄昭求过情。
    只是当时,先帝轻飘飘一句反问,便让薄太后自此避居东宫,至今都没再过问朝政的事。
    ——母后,是要效仿吕太后吗?
    吕太后,便是悬在每一位——每一位汉太后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切可能使自己沾染上‘效仿吕后’的人或事,都足以让汉太后退避三舍,甚至是像如今的薄太皇太后那样,自此避居深宫,不问世事……
    “看着这混账就来气!”
    对于母亲的求助,天子启显然不打算回应,只仍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一副老父亲被混蛋儿子气的鼻孔冒烟的架势。
    “自己说出口的话都不敢认,还在这里狡辩!”
    “——母后接这个混账出来做什么?”
    “不如就直接饿死在太庙,也算是死得其所!!!”
    乍一听像是附和,实则却是以进为退的一番话,顿时将本就尴尬的窦太后,逼到了一个愈发窘迫的位置。
    刘荣那句话,没有说出最后那个皇太后的‘后’字,便意味着窦太后再怎么恼怒,也只能疑罪从无。
    除非想要和薄太皇太后一样,明天一大早也跑去深宫,找一个清静的宫殿隐居;
    否则,窦太后便只得强压下怒火,咬碎牙齿和血吞……
    “终归是我汉家的皇长子,又是皇帝的子嗣,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的血脉。”
    “不过是酒后失言,终归;”
    “罪不至死。”
    纵是不愿,窦太后也还是不得不说出这句话,为此次的事件定了性。
    ——刘荣酒后失言,不恭宗亲长者。
    按照惯例,顶多也就是闭门思过之类;
    又考虑到刘荣已经在太庙思过五日,此事,也只能就此揭过……
    “呼~”
    纵然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当真正得到‘无罪’的宣判结果,刘荣也还是不免长松了口气。
    领着弟弟叩首谢恩,到殿侧的位置坐下来,一阵胡吃海塞;
    过程中,也不忘提醒弟弟吃慢些,别再撑了肚子。
    反复提醒过好几次,发现弟弟都含糊其辞的‘嗯嗯唔唔’,手上动作却丝毫不见减缓,刘荣只得抢过弟弟手中炙肉,端起一碗米粥;
    稍一思虑,又往粥里倒了些温水,才一边喂着弟弟,嘴上一边温声道:“接连辟谷好几日,得先吃些流食,好让脾胃先适应下……”
    看着刘荣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耐心的喂弟弟一口一口吃下稀粥,殿内众人高高悬起的心,也终于逐渐平复了下去。
    东席,包括皇次子刘德在内的一众皇子,都将嫉羡的目光撒向公子淤,却根本没能将这位皇三子的注意力,从刘荣手中粥碗移开分毫。
    西席,太子詹事窦婴老怀大慰,得意抚须;
    南皮侯世子窦彭祖含笑点头,眼带认可;
    轵侯薄戎奴一如往常:目光呆滞,神情淡漠。
    ——栗姬,喜极而泣。
    尤其是看到兄弟二人这颇为温暖的互动,栗姬只又哭又笑的低下头去,手中帕子在脸上擦了又擦,却怎都抹不尽那绵绵不绝的泪水。
    期间,自也不忘夹杂几个投向皇次子刘德的眼刀。
    而在御榻之上,窦太后一整天都没怎么放晴的面色,也终于在看到这一幕时,逐渐涌上些许动容。
    “当年在代王宫,先帝整日整日摆弄庄稼,我和嫖又忙着养蚕、织布。”
    “阿武饿了,便都是皇帝这般喂食的吧?”
    听出母亲异样的情绪,天子启纵是‘余怒未消’,也只得深吸一口气,将怒火渐渐敛去。
    又将浊气重重呼出,才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母亲轻轻一点头。
    “阿武儿时,可比老三能吃多了,啊?”
    说着,天子启便转过身,颇为戏谑的抬起手,在梁王刘武后脖颈上轻拍了拍。
    正要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身旁的母亲,已是满脸萧瑟的拄杖起身。
    颤巍巍直起身,在殿内粗略扫了一圈,这位窦太后,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难得今日,诸刘宗亲、各家外戚齐聚……”
    “——我乏了”
    “皇帝,便替我多坐一会儿吧。”
    丢下这句话,窦太后便迈动脚步,手中鸠杖一下下落在陈木地板上,随着一阵极为规律的‘咚咚’沉响,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却是没人发现:每走出一步,窦太后那常年古井不波的面容,便会黑下去一分。
    ——今天,本是窦太后借刘荣怨怼东宫一事,向天子启发难,并顺势提出‘皇长子还太嫩,在天子启和皇长子之间,应该由梁王刘武暂坐几年皇位’的日子。
    但刘荣一阵胡乱搅合,甚至还直接把‘皇太弟’三个字摆上台面,,算是让窦太后的盘算彻底落了空。
    窦太后当然不会,也不可能就此退缩。
    但具体怎么做,还需要重新筹谋布局,再等个合适的机会……
    “要留阿武在长安,再多待些时日了。”
    如是想着,窦太后阴郁的面容,更是愈发阴沉了起来。
    梁王刘武当然能在长安,等册立储君的诏书。
    但关东的吴王刘濞,可不会好心到等刘武重归睢阳后,再于吴地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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