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嘉这番话,不可谓不诚恳。
    又有谚道:道理越说越清,真理越辩越明。
    为储二十余载,更太子监国数年,早已羽翼丰满的天子启固然执拗、专权;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封建帝王,天子启,也绝非听不进去人话、想不清楚道理的昏君。
    ——晁错,确实是天子启为储时的老师;
    但晁错抱着目的靠近彼时的太子启,意图曲线救国、复兴法家,这也是天子启认同的事实。
    晁错推动《削藩策》,确实是将政治生命,甚至生理生命置之度外;
    但比起晁错‘身死族灭’的风险,汉家所要承担的风险,无疑要大得多的多。
    ——事成,天子启不过是如愿铲除吴王刘濞这个心头大患,顺带将汉家内部的诸侯王割据势力阉割,完成汉室内部的集权;
    而晁错能得到的,却是再造法家的超然学术地位,以及无限光明的政治未来。
    若事不成,晁错顶多只是会付出身家性命,法家也只是一如过往这数十年,蛰伏于野,以待时机;
    而汉家要承担的,却是嫡脉易宗,江山变色的代价……
    “丞相今日所言,朕,都明白了。”
    “但对于削藩一事,朕,还是那句话。”
    “——自先帝驾崩的那一刻起,吴王刘濞,就已经是随时会反的了。”
    “每晚一天,刘濞纠集的力量就会大一分、叛乱所引发的后果就会严重一分。”
    “所以,以《削藩策》削夺刘濞的力量,并将其逼反——此事,宜早不宜迟!”
    “如果丞相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并在此基础上,助朕攘除刘濞这个宗庙、社稷的恶瘤,那朕,自也乐得与丞相君臣相得……”
    至此,天子启便算给出了自己的底线。
    ——充分准备,可以;
    但削藩,要争分夺秒,能早一天早一天,片刻都拖延不得!
    越早逼反刘濞,就能越早铲除这颗毒瘤、才能将这场诸侯叛乱的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闻言,申屠嘉纵是有心再说,心下却也了然:恐怕这,就已经是天子启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毕竟任是谁,在年少时弄死了某人的儿子,在做了皇帝之后,都难免会生出‘此人一日不死,朕一日不得安眠’的心理。
    更何况天子启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申屠嘉,也同样不是不讲道理、听不进去人话……
    “既如此,那臣三日之后,给陛下上奏疏一封,以言明《削藩策》可能引发的种种恶果,朝堂该如何预防、避免,以及应对。”
    “若陛下认可臣的建议,那日后,臣便不再会阻拦陛下推行《削藩策》。”
    “然若陛下仍一意孤行,执意要以宗庙社稷为赌注,盲目去赌刘濞赢不了,那臣,也只得拼死直谏……”
    听到这里,天子启那张阴沉无比的面容之上,也总算是挤出了一抹僵硬的笑容。
    从御榻上起身,自然地将申屠嘉从地上扶起,满是随和的握住申屠嘉的手:“丞相,言重了。”
    “此等危急存亡之秋,有丞相在,朕总归是能安心不少的……”
    半真半假的一番客套过后,天子启便将手收回身后,负手含笑,对申屠嘉微一点头。
    却见申屠嘉赶忙拱手一礼,下意识要告退,又似是想起什么般,满是迟疑的看向殿侧——一副看戏模样的刘荣。
    再将目光在刘荣和天子启身上来回切换几次,申屠嘉才再拜。
    “还有一事,想要请陛下斟酌。”
    “——丞相但可直言。”
    便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又故作迟疑的看了看刘荣,方道:“作为丞相,本不该与皇长子往来密切。”
    “但此事,关乎到宗庙、社稷的存亡。”
    “所以臣斗胆,请求陛下下令:臣修疏这三日,让皇长子随臣左右,以查漏补缺……”
    嗯?
    听闻此言,天子启本能的感到一阵危险的气息!
    皇长子和丞相,莫非真有些不为人知的往来?
    带着这样的怀疑,望向仍跪坐于殿侧的刘荣,便看到刘荣那瞠目结舌,甚至写满苦涩的面容。
    将疑虑暂且下压,又抿唇思虑片刻,天子启,终还是缓缓点下头。
    “可。”
    “但朕于梁王,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谋算;”
    “皇长子去丞相身边,也只能是心不甘、情不愿……”
    申屠嘉话里的意思,天子启也能听明白。
    ——陛下啊~
    ——臣这臭脾气,怕是一个不小心,就又要惹陛下发怒了~
    ——有皇长子在一旁,好歹能提醒一下老臣: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又有那些话能说,却需要说的委婉一些……
    而天子启对梁王刘武的‘谋算’,申屠嘉显然也早有意料。
    暗下稍一思虑,便缓缓点下头。
    “今日,陛下召臣入宫,劝臣赞同《削藩策》,臣咆哮御前,使陛下大怒。”
    “又恰逢皇长子进谏,劝陛下放弃推行《削藩策》,陛下不厌其烦。”
    “于是,陛下责令老臣闭门思过,同时罚皇长子戴罪立功,劝老臣不再与陛下作对……”
    眼看着当朝丞相申屠嘉当着自己的面,给老爹写起了今天的‘剧本’,刘荣惊愕之余,只愈发觉得传闻中老实、憨厚的申屠嘉,似乎也没那么单纯。
    而在申屠嘉身前,听闻申屠嘉这番话语,天子启面上笑容,也愈发意味深长了起来……
    “来人!”
    “——丞相故安侯申屠嘉,冥顽不灵,悖逆枉上!”
    “罚俸半年,令其闭门思过!!!”
    毫无征兆的几声厉喝,殿外立时涌入一队禁卫,难掩惊骇的走到了申屠嘉身后。
    便见天子启故作恼怒的深吸一口气,将‘盛怒’压下去些:“丞相是老臣,总该给自己留些体面吧?”
    “总不至于真要朕下令,让禁卫押送丞相回府?”
    天子启光速入戏,申屠嘉也不逞多让,当即哼了一声,又大义凛然的一拂袖。
    “哼!”
    “陛下为奸臣蛊惑,便是要斩臣于东市,臣,也绝不会视若无睹!”
    言罢,申屠嘉便决然回过身,昂首挺胸,大步朝着殿外走去。
    而在身后,天子启‘余怒未消’的咆哮声,也追上了申屠嘉飘在身后的衣角。
    “皇长子刘荣,目无君父,妄议国政!”
    “——杖责八十!!”
    “许其戴罪立功,规劝逆臣申屠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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