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大力哥贼,确实,我是有些其他想法。”乐瑾瑜表情严肃起来,“沈非,我是一个精神科医生,况且,在心理学方面,我也有一点点自己的看法与见解。今天上午我已经感觉到,你们是因为梯田人魔邱凌的案件而过来的,同时,邱凌又是多年前你我身边曾经安静沉默地用‘鱼’做笔名的学生。”
    “所以吧……”乐瑾瑜望向我的眼睛,眼神中是一名成熟心理咨询师才有的那种自信以及具备穿透洞悉的锐利,“所以,今晚你将要面对的诊疗——这个叫作什么西的女人,我想陪你一起过去看看。我想,我是可以帮到你的。”
    “如果我反对呢?”我歪着头。
    “嗯!沈非,虽然陈教授现在是你的员工,但我相信,他在你心中,永远都是你我所敬佩的师长。”乐瑾瑜笑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现在打给他,让他给你说吧。要我过去帮助你,也是他的意思。”我没吭声,朝着外面走去。走出几步后回过头来:“瑾瑜,那个叫黛西的女人就是邱凌的妻子,不过她要求在我的家里和我聊聊。你我都只是医生,并不是公检法系统的侦查人员。那么,按我的理解,这就是我的一位叫作陈黛西的病患,选择了我家里作为这次治疗的诊疗室。诊疗室对于心理医生来说,除了自己与病患,是不可以有第三个人的,这点相信不用我给你提醒吧?对了,还有一点就是,患者是有权利要求我们不得进行录音的。不管外力如何介入,我自己也知道今晚与她的谈话,保留下音频有巨大作用。但,心理医生的职业操守,是绝对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吸了口气,继续着:“那么,你想跟我一起出诊,在今晚和黛西聊聊的夙愿,现在就可以肯定,是不可能实现的。”
    乐瑾瑜又笑了,这次露出的笑容,散发着一种让人觉得很诡异的自信:“沈医生,她是病患没错,但你和古大力刚才聊天的时候也说了,她还是在押的犯罪嫌疑人。那么,你和她的诊疗室门外,应该有几位优秀的刑警看门吧?让我也站在门口看门就是了。这要求不过分吧?”
    “随便你!不过你要知道,现代建筑,隔音效果都非常好,希望你不会失望。”说完这话,我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了门外我那台白色的大切诺基。
    回去的路上有些堵车,因此,我们在晚上将近1点才回到观察者。对面的邵波事务所里亮着灯,他和八戒比我们早回。半小时前和他通了电话,他想今晚就和我碰碰,但被我拒绝了。因为今天我所接受的关于邱凌的信息已经太多了,我害怕自己无法将之一一琢磨明白。
    并且,黛西提出的今晚午夜两点的约会,势必会有一些让人更加震惊的东西继续灌入我的思想。
    “我需要梳理。”我是这么给邵波说的,“明天早上我们再碰头吧。”
    邵波在电话那头应着:“行!那我今晚就在所里面待着吧。对于这个人魔,我也越发有兴趣了。”
    古大力打着哈欠跳上了他自己的车回家了。我不是很喜欢太多人去我家,古大力自己也没啥兴趣去。因为就算他对今晚我与黛西的较量很感兴趣,但只能被隔离在门外,对于他来说,不具备任何意义。
    接到陈教授抵达我家楼下时,已将近1:30。李昊也给我打了电话,他们大概十几分钟后就会到。停好车走进电梯间时,我拿出电话,给文戈打了过去。她的电话又关机了。我冲陈教授与乐瑾瑜笑了笑:“文戈带学生,这段时间都住在学校里。”
    陈教授应了一声,但乐瑾瑜却叹了口气:“沈非,难道你这么多年在心理学领域积累的经验,就是让自己能够筑造起一堵坚固的围墙,用来禁锢过去吗?”
    我没理睬她,也不想去咀嚼她说出的这段话是什么意思。我自顾自地掏出钥匙,将房门打开。扭身按房间里灯的开关时,眼睛的余光扫到了陈教授正冲乐瑾瑜摇着头,表情很奇怪。而乐瑾瑜似乎有点情绪,噘着嘴很不情愿地点头。
    “进来吧!不知道这个周末文戈会不会回来,到时候让她做几个菜,也算是比较正式地给教授接风。对了,也给瑾瑜即将来到海阳市提前庆祝一下。”我脸上挂着作为一个专业心理医生应该具备的有亲和力与感染力的笑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或者应该说是我潜意识的冰山深处,位于海底的幽暗地带,却又有着一种隐痛。这隐痛如同两根有力的手指,紧紧地揪着我的心脏,揪得很疼。
    陈教授连忙说道:“行了!沈非,我和瑾瑜都知道文戈比较忙,本周不行的话,就下周吧。或者下下周都可以。”
    乐瑾瑜却还是噘着嘴,跟在陈教授身后走进了我与文戈的家。
    “有点乱。文戈在家的话,会整洁很多。”我冲她俩耸了耸肩。
    “不乱,一点都不乱。收拾得很干净。关于文戈的一切,也都收拾得非常非常干净。”乐瑾瑜淡淡地说出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瑾瑜,我可以命令你出去吗?如果你继续违反你与我的约定的话。”陈教授的脸终于阴沉下来,转身对乐瑾瑜很严厉地说道。
    这时,房门旁边的门铃响了,我按下按钮,对方是已经到楼下门禁处的李昊:“沈非,开门,我们到了。”
    我看了乐瑾瑜一眼,她没敢迎上我的目光。
    “上来吧!”我按下了打开楼下铁门的按钮。
    第七章 嗜血因子
    一起被拉上来的,还有个女人尸体。她的致命伤从胯下开始,一直延伸到胸腔,被血淋淋开了膛。
    19
    门外电梯间的灯很自觉地亮了,电梯开门的声音,与镣铐被拖动的声音同时响起。
    黛西并没有换上市看守所的衣裤。她是个孕妇,所以这几天应该在市局招待所四楼被监视居住。她较前几天看到时显得憔悴了很多,眼神黯淡,嘴唇发青。她的妆容已经被清洗干净了。这时,她最害怕出现的事终于来了——她很普通,混入人群中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多余的记忆。尽管,她还穿着那双颜色鲜艳的皮鞋。
    “为什么给她上脚镣?”我站在敞开的门前,冲李昊问道,“她只是个嫌犯,并且,她有多大的罪,你自己心里有数。”
    “沈非,我是一个执法者。我们有我们的纪律与原则,为了真相我们可以破例,但不代表我们就会因此而玩忽职守。”李昊很认真地说道,“陈黛西现在仍然是梯田人魔连环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重案犯。让她离开有国徽的地方,就必须上镣铐。这是底限。”
    我知道我无法说服他,伸出手帮黛西将手铐与脚铐中间那条铁链往上提着。
    “我来吧!”从李昊身后走出一个娇小的穿着警服的女人。
    “赵珂,你也过来了?”我冲她点头示意。
    “嗯!黛西是孕妇,局里都是些粗枝大叶的男人,小雪年纪也不大。我好歹也是个医生,所以就跟着李昊一起过来了。”说话的这位女警就是市局女法医赵珂——李昊的未婚妻。她在海阳市很多起大案侦破过程中,都有非常出色的表现,是汪局时不时挂在嘴边的“市局之花”。
    黛西好像并没有因为我对她流露出来的关切有所触动。相反,她的视线早早地越过我与我身旁的陈教授和乐瑾瑜,朝着我身后的客厅望去。
    镣铐在地上拉动的声音继续着,在赵珂的搀扶下,黛西迈着因为脚镣而局限的碎步走入房间。她来回审视房间里的一切,仿佛身旁的所有人在她眼里都是透明的。最终,她想抬手,但因为镣铐,变成只能勉强地做一个抬手的姿势,继而指着我的卧室问道:“这应该是客房吧?”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思维中似乎有一条鱼刺扎在那里,让我不能应对。
    黛西叹了口气:“他做的一切其实与你一样,你们的主卧都是被封锁着的库房,而自己休息的房间只是客房。”
    我不太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指了指我的书房:“黛西,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在这里开始我们的闲聊吧?”
    “只是闲聊吗?”黛西淡淡地笑了笑,“沈医生,其实你没有必要说得这么轻松,我们的谈话不可能只是闲聊而已,这是我们都知道的。或者,在你看来只是闲聊,对于我……”
    她再次费劲地抬手:“我想在你的卧室和你单独说话。”
    我迟疑了一下,甚至变得有点愚笨,像个不知道如何面对的少年,扭头望向李昊他们几个。可我所要做出的决定,本也不可能在他们身上找到答案。最终,我点了点头,打开了卧室的门:“黛西,你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或者给你来一杯白开水怎么样?”
    黛西的目光却被我卧室里面的布置吸引了,站在她身边的我清晰地听到她抽泣了一声。我忙扭头去看她的脸,却正好看到黛西身后站着的乐瑾瑜。乐瑾瑜头微微低着,正在观察黛西被铐着的手。
    黛西的手在颤抖,而她那张平凡普通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也就是说她的手正在出卖她波动的情绪。镣铐声在继续,她走入我的房间,身后的李昊与赵珂也尝试着跨前,被我拦住了。
    “陈黛西小姐是我的病人。”我冲他们耸了耸肩。
    我关上卧室的门,门外是包括李昊带过来的两个大块头刑警在内的六个人,而门内是一个继续在莫名其妙发出轻微抽泣的犯罪嫌疑人。
    我靠墙站着,双手环抱胸前,看着黛西在我的卧室里缓缓地走动,并不时伸出手,触摸房间里的某些物品。
    那一刻,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似乎来过这里,或者说她见过我房间的照片。这一怀疑,在几天前看来是完全不符合逻辑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在捕捉到邱凌过去的种种碎片后,我对于这个怀疑,变得有点相信了。
    我换了个姿势,因为我意识到自己这环抱胸前的姿势,实际上是缺乏安全感的一个下意识动作。这一动作,在很多病患走入我的诊疗室之初,都会不自觉地做出来。
    黛西走到我的床头坐下,接着,她脱下了那双颜色鲜艳的皮鞋,努力地尝试将挂着那十几斤铁镣的脚往上抬。我连忙上前,帮她完成了这一动作。
    黛西很自然地对我做出了一个点头示好的动作,尽管她自知悉我身份后,就一直在我面前竖立起尖锐的锋芒,但她曾经受过的良好教育与所处的正常的社会环境,让她具备文明人应该有的礼节,并不自觉地表现出来。
    “这几天挺辛苦的吧?”我拉了一条凳子,在她面前坐下,或者说在我自己的床边坐下,“身体与精神上,都挺大压力的吧?”
    “沈医生,不止是压力吧?一个女人本来所拥有的世界,在某个夜晚某个消息到来的时候,瞬间崩塌,最终支离破碎。那种感觉,你是不会明白的。”黛西面无表情,但话语却较之前少了些对我的抗拒。
    “其实你没必要为他背负太多的,不值得。”我径直说道。因为我明白在今晚的诊疗过程中,一味回避与遮掩,反而会让对方反感,继而变得不愿意将心声一一吐出来。
    “沈医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一样,具备强大的精神力量。你可以随意地抹杀,肆意地忘却,但大部分人……”黛西一边说一边摇着头,“最起码,我是无法做到的。”
    她这句话中,似乎蕴含着某种暗示,但是这暗示,在我,却再次很自然地选择避开,并将话题拉回我们现在应该谈论的主题上面:“邱凌阴暗的一面,你知道吗?”
    “我知道。”黛西抬起头望向我,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闪亮起来。看来,这也是她今晚专程过来,想要和我说的话题。
    “知道多少?包括他私底下是梯田人魔的一切吗?”我声音低沉,语速缓慢,就好像和一个要好的朋友说起她与丈夫的私事。
    “我是一个女人,很多东西我没去细究,自然也不想去深挖。不过,我所知道的是,他想成为一个人,一个像你一样的人。沈医生……”黛西的语调急促起来,“沈医生,他想变成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因此,他拥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私人世界。”
    黛西的话让我心底那种被邱凌犀利眼光审视着的感觉再次油然而生,我坐直了一点,脚很无意地朝着房门的方向伸去。我知道,这一动作是我们的祖先还在荒野中奔跑时就养成的习惯——在危险与不适面前很自然地想要离开。是的,我在抗拒着与黛西的这一次诊疗,甚至,我想要离开这个房间。
    “沈医生,你能开一扇窗吗?这些天我在市局招待所里面被监视居住的房间很闷。”黛西淡淡地说了句。
    我没多想,站起身将旁边的窗帘拉开,并打开了一扇窗。初夏的凉风,从窗外吹拂进来。黛西扬着脸,让那微风将她的发丝吹乱。
    “挺舒服的。”黛西轻声说道
    “陈黛西小姐,你爱这个世界吗?”
    “算爱吧!”黛西应着。
    “你不应该承受这一切的,你完全可以选择避开这一切。要知道,邱凌世界里的一切,对于一个普通如你的女人来说,是多么狰狞与可怕。这些,你应该都知道,也不需要我来给你说吧?”我在尝试诱导她的思想,或者应该说我在引导本该是社会常规一员的她的真实思想。
    “沈医生,你爱过一个人吗?”黛西又一次岔开了话题。
    我愣了一下,接着毫不犹豫地说道:“是的,我很爱我的妻子。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就结婚了,到现在已经七年了。”
    “那她现在还在这个世界上吗?”黛西声音缓慢无力,说出的这句话在我看来,是典型的人在恍惚状态下的胡言乱语。
    “陈黛西小姐,你可能有点累了。”我又一次想转换话题。
    “沈医生,你的妻子还在人世间吗?”黛西再次追问道。
    “我想,我们今天的诊疗到此结束吧!”我站了起来,想中断这次对话。
    “沈医生,你妻子是不是已经死了?”黛西在我身后第三次大声说道。
    我感觉自己的喉头开始发干,压抑的空间让我想要怒吼。我转过身望向窗外,想要大口吸进微凉的空气。但,似乎远远不够。
    我朝着房间的门走去,边走边说道:“陈黛西小姐,我不知道你今晚找我到底想说些什么,你的状态很不好,不适合进行心理咨询。”
    “沈医生,邱凌在郊区还有一套房,是用他妈妈的名字买的。”黛西在我身后说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拉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乐瑾瑜与李昊、赵珂。
    我大声说道:“她很抗拒与我沟通,我们的谈话一度陷入……”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赵珂与乐瑾瑜的脸色变了。而李昊更是一把推开我,朝我身后的房间冲去。
    我不明就里,但意识到身后的黛西正在做一件让人出乎意料的事情。
    我转过身,只见陈黛西站到了之前我拉到床边的凳子上,并朝那扇被我打开的窗跃起。
    李昊那魁梧的身体从我床上踩过,大手朝前一挥,但并没有抓住黛西。
    她消失在那扇敞开的窗户外,漆黑的天幕中,有着铁镣铐“哗啦啦”的声响。
    我面前的赵珂说了句:“李昊,完了。”话音一落,她便与另外两个刑警朝着我家门外冲去。而还在我房间里的李昊大半个身子都伸出那扇窗户,紧接着缩回来朝着门口跑过来,继而追着赵珂她们,朝楼下跑去。他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对着赵珂她们三个喊道:“挂住了,陈黛西没摔到楼下。”
    20
    不幸中的万幸,黛西被我们楼下那一棵茂盛的歪脖子树给挂住了。之前小区里面有人认为那棵树长得比较另类,要求管理处锯掉它长歪的那一截,目前看来,管理处的坚持,在关键时刻还救了一条人命。
    黛西被紧接着开进来的120急救车带走了,李昊他们也开着警车尾随而去。临走前,李昊板着脸对我很不客气地说了句:“差点被你害死。”
    我没有反驳。事实上,犯罪嫌疑人如果真的在这种情况下有个三长两短,李昊与今晚出这次外勤的刑警们,要背的处分都不会小,甚至汪局也可能被记过降职。
    赵珂在李昊身后对我低声说了几句:“沈非,我刚才看了下,黛西只是多处骨折。”说到这里,她又看了一眼那台120急救车,“肚子里的孩子恐怕已经没了,但我还不能肯定。李昊的脾气你也知道,他和你不是外人,所以才对你大声嚷嚷,别见外。”
    我点了点头,在楼下目送他们的车跟着急救车远去。
    “乐瑾瑜,小区对面就有个商务酒店,你去前台报我们观察者事务所的名字可以直接入住,我们和他们有协议的,之后账单会给到我们事务所。”我扭头对站在我身后的乐瑾瑜说道,“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陈教授可能察觉到我情绪有些波动,连忙说道:“我送瑾瑜过去就是了,你上楼吧。”
    乐瑾瑜却没有动弹,她拦在我身前,歪着头盯着我的眼睛。
    彼此都是心理咨询师,明白躲避别人的直视,实际上是心虚的一种体现。但我不明白自己在乐瑾瑜面前到底心虚什么……
    我避开了她直视的目光,绕过了她的身体,朝着电梯间走去。身后,我听到陈教授对乐瑾瑜再次说道:“瑾瑜,你答应过我的。”
    我加快了步子,电梯还在5楼,可是我不愿意继续站在乐瑾瑜能够看到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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