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大学士,我记得你也是寒门士子出身,当年你父亲本是私塾夫子,可惜早逝,你寡母辛辛苦苦将你拉扯大,定当受了不少的白眼欺压。你学问还不错,只是为人一塌糊涂。你成了大学士,却忘记了自己当年所受的苦,你与你的儿孙们,都变成了曾经欺压过你的人。邱三他后宅的三个小妾,出自平民之家,他看上了,想方设法威胁,骗到手。你帮着他出银子,让其父母闭嘴。这种腌臜事情,你做得熟练得很,还认为,这些小娘子给你邱氏做妾,是他们祖上积德。且不提这些,邱三犯的那些事,哪一桩都够他坐牢流放。只你认为,你是大学士,就该作威作福。三次。朕给你了三次机会。邱三与齐璟齐瑞那些哪算,你知情,但你纵容他去做,你想着要从龙之功,还想着朕不敢杀你们,法不责众。”
    文素素笑了,在认了自己家儿孙亲戚的众人身上扫过,喟叹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无畏,又无耻,这就是你们永远挂在嘴边,贴在脑门上,读书人的气节!”
    众人一起低着头,早就吓得没了人形,无人敢出声。
    文素素道:“府中亲戚犯了事的,暂且退下吧。”
    四五人呆愣愣,被宿卫赶回了人群中。
    文素素眼神冰冷,抬起手,挥下。
    秦谅面无表情,领命传令下去,弓弦凄厉破空,箭矢齐发。
    几瞬之间,惨叫声渐止,尸横遍地。
    肃杀,血腥气笼罩在广场上空,久久不散。
    终于,有人承受不住,晕了过去,有人崩溃痛哭。
    孔定僵眼眶泛红,盯着施仲夫,神色变得疯狂:“你提早知道了,你定是提早知道了!你那不成器的孙子施道悯,与璟郡王他们一向玩得好,天天在一起吃酒玩乐。前些时日,偏生被你揍得下不了床,你早就选好了时机,逃过了一劫!”
    施仲夫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念经,又似乎在祈求什么。
    因为是家中亲戚侄儿犯事,而得以活下来的几个官员,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泣不成声谢恩:“太后娘娘仁慈,太后娘娘仁慈!”
    既然文素素并不会乱降罪,乱牵连,一众心提到嗓子眼的朝臣官员,暂且松了口气。
    沈相曹尚书等朝臣走了上前,躬身下去,道:“太后娘娘,臣等知晓太后娘娘一心为了天下社稷,却差点丧了命。太后娘娘,就当是上苍有好生之德,免了他们的死罪,让他们戴罪立功。”
    有朝臣见机之下,立刻跟着哭求道:“求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
    广场上求情声四起,齐瑞望着天际逐渐偏西的太阳,他的身子不断颤抖着,却浑然不觉,眼神空洞而绝望。
    殷知晦垂下眼睑,满脸满身的萧索。
    沈相道:“太后娘娘心怀慈悲,一向大度。可惜圣上不领情,嫉恨太后娘娘多年,有好些朝臣官员,他们并非不知,让太后娘娘蒙受不白之冤,只为了针对太后娘娘,赶走太后娘娘,他们便能继续为非作歹,蛀空大齐。”
    众人神色各异,低沉压抑的气氛中,终于出现了些许的动静。
    曹尚书跟着道:“圣上的生母薛氏,当年曾经不惜杀了亲兄弟薛恽,借此陷害太后娘娘,又因怕被查明戳穿,不惜用刀刺伤自己,自废左臂博取同情。先帝最终看在圣上的面子上,最终允了其前去皇寺祈福修行的请求。可惜薛氏作恶多端,德行不修,遭受到天谴,被雷劈重而亡。当年亲自前往核实查看的朝臣,薛氏的侍女青芜,皇寺的主持都在。案件的卷宗,也封存在宫中。秦皇城使,你可能帮着将证人带来,还太后娘娘一个清白公道?”
    秦谅爽快地答应了,道:“老成郡王当年乃是齐氏宗正,他也去了皇寺,可以作证。”
    老成郡王靠在儿子的身上,老态龙钟的脸,神情似哭非笑。
    呼吸间,是浓厚的血味。他太老了,不怕死。文素素留着他一条老命,估计就是为了现在。
    “阿爹。”知父莫若子,小成郡王哽咽着喊了声,“阿玦他们还年轻。”
    老成郡王双眼发涩,心痛如绞,声音苍凉道:“我对不起齐氏列祖列宗,待我死后,你们随便寻个地埋了就是,千万别将我埋进齐氏的祖坟。”
    小成郡王泪流满面,难过地叫了声阿爹。
    老成郡王拍了拍他的手,声音落寞低沉:“我老了,齐氏的儿孙不争气,怨不得人。你记住,待我死后,你压着全府的人都老实守孝,顺道将爵位还回去。阿玦他们也别惦记着皇室宗亲的身份了,只要她不倒,她的势力还在,就别惦记着入朝为官掌权。以后关起门来过日子,平平安安活下去。”
    小成郡王一一点头应下,“阿爹,能活着,我什么都不求了,只都听阿爹的。”
    施仲夫终于睁开了眼,孔定僵也定在了那里。其余一众朝臣,不知情者诧异不已,知情者神色复杂莫名。
    在眼下的时刻,无论因何种缘由,将齐瑞生母之死,拿到明面上来说道。齐瑞的不仁不孝,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他虽是天子,想要刺杀长辈文素素,他也死有余辜。
    齐瑞腿抽了一下,眼底惟余的微弱光芒,彻底黯淡了下去。
    殷知晦看着他,道:“你都知道了,却装作不知。你怕这件事被揭开,有被雷劈死的生母,不配为君。”
    齐瑞喉咙上下滚动,吃力道:“朕配,朕姓齐,都是她害的,都是她,朕要杀了她.......”
    他呛咳起来,伤口的血流又加快了。殷知晦神色悲悯,上前将朝服裹紧了些,伤处的血,逐渐流得缓了,齐瑞也陷入了半昏迷中。
    殷知晦望着神情扭曲,痛楚不安的齐瑞,心也像是被砍了几刀般,痛不可当。
    他也应该早就清楚,文素素在茂苑时就野心勃勃,她的举动,仔细一深思便能看明白,他却什么都没做。
    他何来的底气责备齐瑞,对不起视他为己出的姑母。
    宿卫很快带来了青芜与原来的主持圆净,圆净已经还了俗,自称寡妇,去了齐姓,取了圆净中的圆字,人称圆娘子。她在京城赁了间小铺子卖香烛纸钱。徒儿慧心也还了俗,同样去了齐姓,被称作阿心。她与青芜一起在铺子帮忙,日子过得安宁而平静。
    三人来到广场上,入目间一片血红,尸横遍地,阿心胆子大些,偷偷四看,青芜双股颤颤,圆娘子伸手扶了她一把。
    “死人不可怕,有些活人比厉鬼都可恶。”虽然也害怕,到底见多识广,圆娘子低声宽慰道。
    青芜极力站稳了,嗯了声,随着圆娘子上前见礼。
    曹尚书道:“当年你们皆在皇寺,青芜更是亲眼目睹了薛氏被雷劈之事,你且如实到来就是。”
    青芜忙应了,她着实太紧张,说得结结巴巴,声音打颤,说得倒还算清楚。
    圆娘子跟着道:“我当年是皇寺的主持,薛氏被送进来之后,她的身份高贵,我将自己的禅院让给了薛氏居住。夏天打雷下雨乃常事,当时我已经午歇了,徒儿阿心年幼贪玩,在外面看到了雷劈中禅院,跑来告诉了我。我如何都不相信,这么多年来,从未听说皇寺被雷劈中过。毕竟一来是佛门净地,二来又是皇家的寺庙,有皇家的真龙之气相护,除非是大奸大恶,犯下逆天大罪之人,如何会被雷劈而亡。”
    她停顿了下,嘲讽地道:“前往皇寺修行的,皆是被称作不详,所谓犯错的皇室宗亲。皇庙能被雷劈,实乃齐氏德行不修!”
    老成郡王睁着昏花的双眼望着她,再仔细打量一旁的阿心,按住了欲将起身的小成郡王,“别去,你弟弟不缺女儿,她已长大,还好生生的活着,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小成郡王看着阿心,心道也是。齐氏已经经不起任何的风浪,她出生在五月恶月,要是允其认祖归宗,带回噩运,他就是齐氏的罪人了。他没再看阿心,搀扶着老成郡王走了上前。
    阿心早就知晓自己的身份,她的亲爹是成郡王嫡幼子。在皇寺见多被强行送进来修行之人的凄惨,对成郡王府避之不及。面对走到面前的成郡王父子,只随意瞄了眼,便去瞧别的热闹了。
    成郡王走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证实了青芜与圆娘子所言为真。
    “当年先帝得知薛氏之死,盛怒之下,欲废黜太子。太子乃是睿宗亲指,储君之事甚为重大,我与当年的沈士庵一起苦苦相劝,一国储君不可轻易动摇,先帝方留下了太子。薛氏心思歹毒,连老天都看不下去,她如何能当得起一国之母,一国之太后?有如此生母,太子又如何当得起一国之君。如今看来,的确是我老糊涂了,太子不仁不孝,深肖其母,不配为大齐之君,当废黜,另立新君。”
    成郡王的话音方落,施仲夫突然站起身,振臂高声疾呼。
    “太后娘娘圣明,雄才伟略,励精图治,深受百姓将士的爱戴,万人景仰。”
    施仲夫伏身在地,行跪拜天子的稽首大礼:“臣请太后娘娘登基,为帝!”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成郡王接下来欲说的话, 被施仲夫抢了去,他愣住,下意识看向依偎在张太妃怀里的恭郡王, 终究化作了长长的嗟叹。
    孔定僵脱口怒骂:“无耻, 奸佞小人!”
    他总算是明白过来,施仲夫打着何种心思!
    真是不要脸, 孔定僵脸色铁青, 恨恨淬了他一口。
    “真是不要脸啊!”
    沈相也暗自骂, 他也稽首叩拜:“臣请太后娘娘登基,为帝!”
    虽说慢了一步,他的声音低沉, 浑厚,在广场上回荡。
    秦谅不紧不慢,撩起朝服就拜:“臣请太后娘娘登基, 为帝!”
    他是嫡系亲信,快一步慢一步亦无妨。
    曹尚书,何三贵等文武官员,紧随其后,稽首大拜。
    孔定僵脸色泛白, 随着重臣稽首下去。
    “臣请太后娘娘登基,为帝!”
    余音不绝,回荡在广场上空。凉风习习,吹散了血腥气。
    齐瑞的手, 啪嗒一下垂在地上,了无声息。
    殷知晦坐在那里, 望着天际西斜的太阳,神情不悲不喜。他抬起手, 拂下齐瑞圆睁的双目。
    “都结束了。你走吧,不怪你。”殷知晦也不知道,自己可有发出声音,他说道。
    文素素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声音清晰而果决:“可!”
    众人愣住,为了以示谦虚,文素素当三辞三让才是。
    事已至此,再谦虚就是浪费功夫,文素素傲然道:“除去朕,还有谁敢,有本事,能收拾这个烂摊子呢?”
    施仲夫难掩激动,大声应是,“圣上文韬武略,方能执掌天下!”
    众人朝施仲夫看去,脸色各种精彩。
    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溜须拍马的无耻之徒!
    不耻归不耻,却无人敢出言反对。
    反对之人,都被文素素杀得差不多了,尸首尚堆在眼前。
    且她确实有睥睨天下的本事,革新需要铁血手腕,睿宗做不到,先帝与废帝更做不到。
    废帝?
    有人总算想起了齐瑞,抬眼看向御座。殷知晦守在那里,神色木然,齐瑞倒在血中,了无生息。
    殷知晦既是政事堂的相爷之首,更与先帝情同手足。先帝托孤于他,如今帝位皇权旁落,他的态度不明。
    说不定,政事堂的相位,会再缺一人。
    文素素道:“今朝真是过了个热闹的节,众卿也累了,且先回府歇着。日后的朝政,就劳烦众卿要全力以赴了。”
    虽说空出来的差使令人心动,历经生死,总算能须全须尾活着回府,众人都忙应旨告退。
    文素素对秦谅道:“收拾一下吧,尸首交还他们的家人,允其安葬。这段时日,京城的布防,要辛苦你一些。不过你也要注意些身子,太累的差使,交给何三贵去办,朕可不敢招惹伍老夫人。”
    秦谅应是,见文素素与他说笑,心里不自觉松了口气。
    平时文素素极为冷清,对亲近之臣,才会偶尔说笑一句。
    文素素盯着他,道:“朕在的一天,就能护着你们一天!”
    秦谅喉咙下意识哽了下,今朝他奉命杀人无数,落下的,岂是酷吏的名声,只怕有无数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飞鸟尽良弓藏,他这把被用过的利刃,为了安抚人心,就该被抛弃掉了。
    文素素郑重一诺,她有智谋,有胆识,有担当,底下的人才能毫无顾忌替她做事。
    秦谅躬身,郑重谢恩:“臣万死不辞!”
    文素素笑了起来,道:“好好活着吧。我们都好好活着。”
    秦谅亦笑了,看向殷知晦那边,迟疑了下,道:“殷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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