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缫丝的,都来瞧瞧看啊,别傻着将蚕茧卖出去了!”
    瘦猴子灵活地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手舞足蹈,嘴皮子利索翻飞。
    一半的人围着瘦猴子细问,一半的人围在了里正的门前。
    许里正家的桌椅都被搬了出来,摆好笔墨纸砚。碾得结实的泥院子里,依次放着缫丝车,秤,木盆,几块石头垒砌,烧热水的灶等缫丝用具。
    殷知晦将一切看在眼里,侧首对文素素笑道:“这窜天猴,竟能顶些用。”
    文素素正在安排做记录,闻言朝瘦猴子他们看去。看到许梨花脸色很是不好,与两个汉子并两个妇人愤愤说着什么。
    何三贵挡在了许梨花面前,推开了走上前的汉子。
    文素素猜想是许梨花的兄嫂,没去多管,任由她自己去解决。
    写字是文素素的弱项,更从未磨过墨。她拿起墨锭,端详了下,看向一旁的殷知晦:“我不太会磨墨,字也写不好。恐到时候写得乱七八糟,数据看不清楚,七少爷可能代劳一下?”
    殷知晦眉毛微挑,接过了墨锭,慢悠悠道:“文老大聪慧过人,却不会磨墨写字。”
    文素素恍若未闻,指挥着殷知晦画表格。
    殷知晦依照着文素素的安排,画好表格,填好字,早将先前的说笑抛到了脑后,心里震动不已。
    他拿着纸,久久失神。
    这份表并不复杂,简单明了。
    格子里,依次填着养蚕人的姓名,桑麻亩株数,养蚕筐数,蚕茧斤两,得蚕丝斤两,蚕蛹斤两。最后一项是补充备注,纺线可有织成布,蚕的死亡状况等,皆可填写进去。
    文素素见殷知晦看着表一动不动,以为他看得迷糊,便解释道:“先每户分开记录,等全部记录完毕之后,再将整个村子的装订在一起。牛头村的桑麻与养蚕情形,就能悉数掌握了。开始我们人手少,要慢慢来,别出了错。等人手多了,做惯做熟之后,整理起来就快了。”
    殷知晦忍住胸膛的悸动,虚心问道:“我以为文娘子只打算核计蚕茧能产多少丝线,娘子核计得如此仔细,可是想要得知里面产量的高低变化?”
    文素素说是,“谁家的蚕养得好,一看就能得知。数据尤其出挑的,官府朝廷可否给予表彰,让其传授经验?其余养得不好的,便可跟着学习改进。”
    殷知晦一口应了:“好!到时候我给圣上上折子,禀明此事。”
    文素素望着许里正忙碌着煮水缫丝的妻子儿媳们,道:“要表彰到本人,而非父兄亲长。毕竟,养蚕的都是妇人,忙着缫丝的,也都是妇人。父兄亲长不懂,别传授错了经验。”
    殷知晦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微微怔楞了下,重重点头,道:“好!”
    文素素转头看来,朝他嫣然一笑,“有劳七少爷了。”
    太阳下的文素素,猫儿眼格外明亮,闪得他神色阵阵恍惚。
    到了午饭时辰,护卫提来厨娘备好的食盒,摆出点心果子。
    他们人多,点心并不多。问川拿了些给许里正,好些孩童眼馋地看着,他为难了起来,掰开小块,每人分了一点。
    孩童们尝过了点心,开心地呼啦啦跑开去玩了。只有一个背上用破布兜背着个幼童,瘦弱的女童怯生生站在一旁,没敢上前。
    文素素看在眼里,朝女童招手,她愣愣走过来,文素素温和道:“你叫什么呀?”
    女童小声答道:“草儿。”
    文素素微笑着叫了声草儿,“你家中午吃什么?”
    草儿道:“我同阿娘一起吃杂面馒头,弟弟吃米糊糊,阿爹吃汤饼。”
    文素素道:“草儿回去将弟弟放下,拿杂面馒头来,我们换着吃可好?”
    草儿眼睛瞬间迸出了光芒,点头如捣蒜,撒腿就往家中跑。
    背上的幼童动个不停,草儿顶多六七岁的年纪,身形瘦削,小身板一晃,往旁边倒了去。
    文素素手上拿着乳糕,只能伸出一只手去扶。这时,一双修长的手赶在前面,扶住了惊魂未定的草儿。
    文素素看向殷知晦,道:“多谢。”
    殷知晦眉毛微挑,待草儿站稳,收回了手。
    文素素叹息一声,对草儿道:“我明天还来,到时候再吃你家的杂面馒头。你先尝尝我的乳糕。”
    草儿似乎不敢相信,看着递到面前雪白,散发着甜香的点心。她长到这么大,见都没见过此等美味,伸手接过躲到一旁,狼吞虎咽咬了下去。
    “好你个死丫头,让你带弟弟,居然在偷偷吃好的!”
    一个汉子走上前,伸手夺走草儿手上的乳糕。怕伤到儿子,掐住了草儿的细胳膊,她疼得泪汪汪,使劲挣扎,却动弹不得。
    “真是有出息,抢女儿的吃食!”许梨花眼冒怒火奔上前,抬腿朝着汉子踢去。结结实实踢到汉子的脚踝上,痛得他呲牙咧嘴,放开了草儿。
    汉子跳着脚,狰狞着骂道:“你个下作的贱妇,哪怕你将自己卖了,我照样是你大哥!你竟敢对老子动手,老子还怕你一个贱妇了!”
    汉子便是许梨花的二哥许二郎,她气得眼冒火光;不服输叉腰骂了回去:“我呸,我就是卖了我自己,总比你一个没出息的软蛋强!只你好吃懒做,欺软怕硬的德性,你要自卖自身,白送都没人要!”
    许二郎见何三贵走了过来,飞快将乳糕塞进嘴里,几口咽了下去,朝他鄙夷地道:“穷酸对着破鞋,天造地设一对!”
    何三贵脸色难看,紧咬牙关恨恨道:“许二郎,看在你我自小认识的份上,我饶过你这一次。下次再见到,休怪我不客气!”
    草儿背上的幼童哇哇哭了起来,一个头发乱蓬蓬,沾满草灰,身穿打着补丁粗布衫裙的妇人急忙走了上前,解下草儿背上的幼童,抱在怀里一阵哄。
    幼童哇哇哭闹不止,妇人腾出一只手,使劲掐住草儿的脸,骂道:“你个贱蹄子,可是打你弟弟了?你个贱蹄子,看我不掐死你!”
    草儿瘦弱的脸,被掐出了一道深深的指印,疼得呜呜哭。
    许梨花这次没冲上前,怔怔看着妇人。片刻后,她缓缓转身,走到一旁的矮凳子上坐下,对着晾晒在太阳下的丝线发呆,不时抬手抹眼角。
    文素素手上拿着乳糕,看着草儿他们一家,安静坐着一言不发。
    殷知晦打量着她,问道:“文娘子在看甚?”
    文素素转头,迎着他的视线,将乳糕丢回碟子里,平静地道:“看人间的悲喜烂剧。七少爷可能不会明白,我吃完了,继续吧。”
    殷知晦沉默了下,道:“我懂。”
    文素素头都没抬,只哦了声,道:“天色不早,我们得快些。村里的路坑坑洼洼,夜里赶路不安全,七少爷早些走。我等下晚上就留在村子里,防着他们前来捣乱。”
    殷知晦神色微沉,唤来问川,压低声音交代了几句,对文素素道:“我同你一起留下。”
    文素素说好,有他在,也多一层保障。
    问川骑马赶回县城,带来了换洗衣衫,一应洗漱用具,几大匣子熟食茶点。
    开始缫丝时不大熟练,到了午后便渐渐顺畅,连着将三户人家的蚕茧缫了丝。天气好,晾一阵就干了,卷成线轴收了起来。
    这三户人家将线轴交给问川,拿到了卖纺线的钱。数着比卖蚕茧要多出近三成的银钱,乐得眼睛都笑开了花。
    大家看到他们拿到钱,彻底放下心,忙着回家去摘蚕茧,赶着明天一早就能缫丝。
    天黑下来,许里正宅子宽敞,腾出了两间屋子让他们歇息。
    吃了些熟食点心,累了一天,文素素洗漱了下,合衣上床歇息。
    许梨花坐在脚踏上,低头收拾着衣衫,片刻后抬起头,神色哀哀望着床头的油灯。
    文素素依靠在床头,道:“早些歇息吧,别多想了。”
    许梨花嗯了声,手上继续叠着衣衫,用包袱皮包好,轻声道:“以前小的家中晚上极少点灯,灯油贵,点不起。缝补衣衫都在灶膛,借着火光,月色,摸瞎做活。家中那般穷,阿爹与哥哥他们却能拿钱买酒吃,当时我就不服气,恨死了他们。隔了这么多年,再见到他们,小的恨意都没消。以前小的也恨两个嫂嫂,她们也不是好东西。可今朝见到她们,见到草儿,小的恨不起来,只觉着难受,胸口堵得慌。”
    说到这里,许梨花眼泪流了下来,抬手抹了泪,抽噎了下,哀哀道:“二嫂只比我大两岁,看上去比我老了十年不止。大嫂更不用说了,她今年才三十二岁,已经变成了老妇人。大嫂二嫂都养了蚕,蚕茧被哥哥拿去卖掉了,我算了下,卖掉的蚕茧,约莫能得半吊钱。他们拿着钱,先去城南墙角跟走了趟,买了酒肉,自己吃得满嘴流油,剩下不到一百个大钱回了家。”
    许梨花的神情,逐渐变得疯狂,紧咬牙关道:“两个嫂嫂,一个年前流了胎,一个上个月小产了。穷人家的妇人哪有小月子,照样得辛苦干活,夜里还要伺候他们。要他们何用,要他们何用,还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文素素温声细语道:“今天缫丝的钱,都交到了缫丝的妇人手上。她们不一定护得住,但拿过了钱,多多少少能生出些胆量,明白她们有用处,不输家中的男人。明年你嫂嫂能自己缫丝卖,能多些进项,兴许心里的怨气与恨会少些,待草儿也会好些。”
    白日文素素所做的事,许梨花都看在眼里,她所言非虚,心里顿时松快不少:“小的这就歇息。”
    脚那边,许梨花窸窸窣窣上了床。文素素想了想,将枕头下的铜枝拿出来,插进了发间,轻声叮嘱道:“别脱衣衫,夜里警醒些。”
    第三十一章
    一夜无事。
    村子的百姓起得早, 赶着下地干活,天刚蒙蒙亮,空气中就流动着忙碌的气息。
    许梨花恐吵醒文素素, 轻手轻脚下床出屋。文素素早就醒了, 躺着闭目养神,打算今天选一些会织布的妇人, 试着用纺线织布。
    洗漱早饭之后, 文素素与殷知晦说了打算, 他一口应了,“文娘子去安排就是,今朝估计蔺先生与杜将军会到来, 先让他们学一学,便可去明州松江府推行。”
    文素素说好,叫来许里正, 客客气气说了。
    许里正面露为难,道:“村里的妇人都多织些麻木,绸缎布料贵重,多年未做过了。如今缲出来的丝线,用手捻成线慢得很, 且不均匀。还得购置纺纱机,依照粗细不同,织出不同纹路的布料。”
    文素素认真听着,道:“是我倏忽了, 多谢许里正提醒。除了添加了织布机与纺纱机,你看可还需要别的帮助?”
    能给村子里添织布机与纺纱机, 这是天大的好事,何况买来之后, 先放在他的家中。他家老妻与儿媳手脚都灵巧,还有嫁到邻村的两个女儿,得赶紧去递消息,别将家中的蚕茧卖掉了。
    许里正心里盘算着,高兴起来,道:“够用,够用了,提花机那些,咱也不会。丝线贵得很,织坏了可惜呐!”
    文素素便前去同殷知晦说了,“又得要七少爷破费了.....我有个想法,不若以王爷的名义,再添加几台缲车,连着纺纱机与织布机,一起赏赐给村子里最心灵手巧的妇人娘子。”
    殷知晦眉毛扬起,道:“文娘子的主意,不但给我省了银子,还给王爷留了善名。”
    皇子不比官员,善名不好留,留得不好,就成了收买人心。
    文素素默了默,问道:“可是不妥?”
    “倒无甚不妥。不过是几个村民罢了。要是整个江南道的百姓都感激王爷,估计会有些麻烦。”
    殷知晦边说边觑着文素素的神色,她敛着眼睑,向来沉静的面孔,此刻看不出什么神情。
    莫名地,殷知晦感到真正无力,语气变得凝滞起来,“都是真正利国利民之事,只要无愧于心,无愧于天下,我无悔,无惧。”
    文素素不置可否,抬眼看向殷知晦,双眸中一片平静。
    “七少爷,有些话,我说起来,实属僭越,亦是交浅言深了。”
    殷知晦一愣,文素素直截了当道:“只怕王爷不会这般想。”
    居上位者,无关能力,总会以为当下的大局为重。
    齐重渊当下的大局,便是皇位。
    至于民,天下,待争夺那把龙椅,才是他可能考虑的问题。
    隐晦的几句话,算得上是文素素与殷知晦最深入的一次交谈。
    殷知晦沉默半晌,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自嘲,道:“出行前,圣上再三强调,江南道不能大乱。圣上的意思很是清楚明白,户部要见到赋税银两。至于银钱从何处来,乃是次要之事。”
    文素素轻飘飘地道:“你看,抄几家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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