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梨花还想再问,文素素已坐在躺椅上,望着远方的天空。红彤彤的夕阳洒下来,她眉目清冷,看上去像是沉静的湖泊。许梨花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没敢再上前打扰。
    晚饭之后,文素素洗漱过,刚在床上躺下准备歇息,瘦猴子跟猴一样窜到门边,兴奋地道:“老大,问川,问川来了!”
    问川是小公爷身边得力的小厮,他来找老大,就是小公爷找老大。
    他们老大,真当厉害得紧!
    文素素忙穿上外衫走到堂屋,问川立在那里,抬手见礼,上前一步急急道:“文娘子,七少爷吩咐我来接你,要你赶紧走一趟。”
    文素素说好,当即往外走去,折了根金盏花枝,将头发挽在脑后,问道:“可是出了事?”
    瘦猴子亦步亦趋跟在了后面,何三贵与许梨花还在灶房收拾,闻声从灶房里窜出来,不甘落后紧紧跟了上前。
    问川抬手拦住,瘦猴子低下头,只当没看见。
    文素素抬手挥了挥,三人这才停下了脚步。问川瞥了眼他们,离开一段距离,小声道:“黄通判死了。”
    黄通判死了?
    文素素眉毛微蹙,连着死两个地方大官,看来他们这趟差使,当得很不顺当。
    他们要是倒霉,她借的这份势力,就靠不住了!
    第二十七章
    问川驾着马车, 领文素素直接去了县衙牢狱。
    牢狱位于县衙的西侧,穿过夹道拐了两道弯进去,一排石头砌成的低矮屋舍, 圈在约莫一丈的砖石院墙内。
    牢门狱卒换成了京城来的护卫, 牢前狭窄的空地上同样布置着护卫,火把将四周照得透亮。
    文素素四下打量, 以护卫的阵仗与架势来看, 只怕齐重渊也来了。
    问川走在前, 护卫见到是他,瞄了文素素一眼,挥手让他们进去。
    牢里的犯人不知被带到了何处, 在最角落的一间前围着几个护卫,手上提着灯盏照明。
    齐重渊的小厮青书肃立一旁,见到文素素, 似乎很是惊讶。
    文素素朝他见礼,青书尴尬了下,赶忙欠身还礼。
    这时,齐重渊抬袖捂鼻,正从牢房怒气冲冲走了出来, 抬眼的瞬间见到她,同样怔楞住,转头对身后的殷知晦道:“她怎地来了这里?”
    文素素敛目曲膝见礼,殷知晦朝她颔首回应, 不知说了句什么,示意她上前。
    齐重渊探究的眼神, 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文素素垂首经过时,他的目光紧追不放, 发出极轻呵地一声。
    文素素恍若未闻,越走近,屎尿臭味越浓烈。
    石条栏杆上,悬挂着一条打着死结的腰带。一具目眦具裂,面色发绀,脖颈索沟明显的微胖中年男人尸首,躺在乱草堆上。
    殷知晦一边观察着文素素的动作,一边道:“自缢而亡,护卫发现得迟了,救下来时还没死透,片刻后方落了气。”
    文素素嗯了声,护卫亲自看守,黄通判的自缢,应该外面传了消息进来,让他不得不死。
    这一点,殷知晦肯定想得到,不用她提醒。
    殷知晦问道:“你可有看出什么奇怪之处?”
    文素素不管殷知晦是要考她的真本事,还是想要多角度分析,她按照自己所能得知的讯息道:“蝼蚁尚努力求生,黄通判是达官贵人,下定决心赴死极为不易。尤其是还要躲过看守的视线,稳妥求死。”
    死是一瞬间的决定,过了那个节点,求生的本能,让黄通判不会死得那般坚决。
    如文素素所言那样,除非他不得不死。
    殷知晦听得很是认真,齐重渊的眼神也渐渐复杂起来,一眨不眨盯着文素素。
    文素素道:“能让黄通判一心赴死的缘由,究竟是因为家人,权势,还是钱财,我就说不清楚了。”
    殷知晦沉默了下,吩咐问川道:“收敛尸首。将传递消息的嫌犯,带到仙客来问话。”
    牢狱里空气难闻,几人一道走出去。文素素走在最后,齐重渊本来走在最前,他落后两步,搭着殷知晦的肩膀将他推到了前面,侧首对文素素道:“你不怕?”
    活人比死人可怕,他们比活人可怕。
    文素素恭谨地答道:“怕。”
    殷知晦若有若无哼了声,文素素低垂着头,充耳不闻。
    她并没撒谎,她是有点怕,怕他们失势,怕他们不堪倚仗。
    齐重渊笑起来,道:“我就说,你一个娇弱的娘子,看到死人怎么会不害怕。都是阿愚.....阿愚是他的乳名,亲近的人都这般叫他。”
    齐重渊朝殷知晦抬了抬下巴,殷知晦头也不回,负手朝前走去。
    “阿愚说,我们陷入了牛角尖,自己察觉不到,旁观者清,兴许能有不同的见解。阿愚找了你来,我还挺意外,你何时与阿愚这般熟悉了?能得阿愚的青眼,难得啊!”
    话语轻佻,意味深长。
    听起来很是刺耳,文素素听得多了,无妨。
    文素素斟酌着道:“民妇被人欺负,曾求过七少爷相助。七少爷见民妇略微有些见识,便召唤民妇到了牢狱。”
    殷知晦这时回过头,道:“里面的究竟,我过后再同你说。现在正事要紧。”
    齐重渊没再多问,翻身上了青书递来的马。殷知晦亦上了马,山询驾车上前,文素素撩起帘子上了马车。
    仙客来离得极近,几息功夫就到了。文素素被山询带到了一间空客院中,齐重渊与殷知晦坐在了正屋上首,她则被带到一扇屏风后。
    屏风是细绢绣成,前面说话一清二楚,人只能看得影影绰绰。
    山询上了茶点,文素素端着茶水吃了口,闭目养神。
    前面很快传来动静,有人被带进屋,“咚”地跪到了地上,哭喊道:“王爷七少爷明鉴,在下冤枉,在下什么都不知道啊!”
    文素素听出了喊冤之人是高差头,齐重渊一声厉喝,“闭嘴!好你个混账东西,还敢喊冤!你从三清观伍老道手上买了水银,偷偷放在汤水中毒死郑启。郑启虽有嫌疑,未经朝廷判定之前,始终是朝廷命官。就这一条,你阖家全族都跑不掉!”
    高差头声音颤抖了起来,将头磕得咚咚响,嘶声喊道:“在下并不知此事,不认识伍老道,更没害死郑知府,请王爷七少爷明鉴啊!”
    齐重渊似乎恼了,不耐烦道:“伍老道都招供了,郑启因为水银中毒之死,案子清楚明白。给本王打,看他能嘴硬到何时!”
    几声闷闷的声音传来,高差头惨叫连连。
    文素素睁开眼,眉头紧蹙。
    殷知晦是刑讯高手,他却没做声,由齐重渊做了主审。
    齐重渊点明了高差头所犯之罪,却没指明他要招供何事。若他不是手高眼低,极为自负,便是他气昏了头,脑子糊涂了。
    文素素相信齐重渊属于前者,他身为亲王,有自负的资本。
    自负过头就是心胸狭窄,有她在,殷知晦出言提醒,就是当场让他没脸。
    高差头的声音声音越来越低,血腥臭气蔓延开。
    齐重渊声音嗡嗡,似乎捂住嘴在说话,“给本王泼凉水,狗东西,敢装死!”
    殷知晦这时终于开了口,委婉道:“他伤得不轻,嘴硬得很,一时半会审不出个名堂。王爷忙了一晚,时辰不早,不若先去歇息,这里交给我便是。”
    齐重渊唔了声,起身站起来,烦躁地道:“就没个消停的时候,算了,就交给你吧。我先回去更洗,唔,臭死了!”
    脚步声响起,齐重渊朝屏风后走来,居高临下打量着文素素,她低眉敛目,起身曲膝见礼。
    齐重渊饶有兴致瞥了她几眼,转过身对殷知晦道:“人家是娇娘子,你可要怜香惜玉,别把人吓着了。”
    殷知晦只道:“王爷好生歇息,明早我再同王爷细说。”
    齐重渊摆了摆手,打了个呵欠道:“你也别太拼,待回到京城,你姑母见你瘦了会心疼,说我让你受累了。”
    殷知晦失笑,齐重渊大步走了出去。
    待齐重渊离开,殷知晦吩咐道:“将他带下去。文娘子,你且出来。”
    文素素起身走到屏风外,高差头已经被带下去,山询正在清理地上的血污。
    “这里脏,去我那边说话。”殷知晦抬腿朝外走去,文素素跟在他身后回了他的客院。
    进屋后,殷知晦在案桌后坐下,朝她对面的座位点了点,她道谢后坐下来,问道:“就高差头一个嫌犯?”
    殷知晦看了她一眼,颇为郁闷地道:“除了高差头,还有两个狱卒。再审,只怕死的人更多,言官那里麻烦得很。”
    文素素思索了下,没追问他为何不亲自审问,道:“我以为,高差头也没甚可审之处,他只是个无关紧要,或许被威胁,或许是拿了银子办事的小喽啰。前来与他接头,交待他办事之人,这个人才是关键,估计不是死了,就是被藏了起来。中间缺了一环,高差头招供了,也无法指认幕后主使之人。”
    殷知晦目露赞赏,道:“你所言极是,高差头是收了银子。你曾从他手上要了三百两现银,我当时就在怀疑,他一个差使头目,岂能一下拿出这么多现银。那时我就叫人盯着他了,可惜没找到与他接头之人。去向伍老道买水银,亦非他亲自前往,拿了二十个大钱,差闲汉武大财前去跑腿。这武大财,说起来你也熟悉,你在馄饨店将他打伤,傍晚时分没了气。”
    文素素讶然,她身体不好,手上力道不足。不然的话,那一碗砸下去,武大财鼻子就得断掉,哪还有劲冲她动拳头。她用筷子戳武大财的腰,顶多让他痛上一阵而已。
    殷知晦默然片刻,简明扼要道:“问川说,武大财回家之后气不过,将他娘子黎氏揍了一顿,逼着黎氏拿出做焌曹积攒的银子,前去买了酒肉回家。武大财吃得烂醉,呕吐呛到了肺,窒息而亡。”
    文素素眉毛扬起,窒息而亡。
    这个黎氏,有意思。
    殷知晦觑着文素素的神情,敏锐地问道:“怎地了?”
    文素素摇头,道:“没事。七少爷,连续两个官员死亡,这一切的起因,乃是因为你们前来吴州府办的差使。能接连让两个地方大员死,定是事关重大。你与王爷,只怕也会陷入麻烦。除非解决掉源头,否则,你们这一趟差使,真真是办砸了。”
    殷知晦愣住,好半晌,他苦笑起来,道:“我以前在刑部当差,刚调入户部不到半年。”
    文素素静静听着,殷知晦有刑部当差的经历,怪不得是刑讯高手。只他还未摆脱以前的习惯,出了案子,下意识中先要查个水落石出,的确是钻了牛角尖。
    殷知晦沉吟片刻,道:“我们此次前来,是查江南道的海税。江南道辖下的松江府,吴州府,明州府等几个州府,产蚕桑,纺织兴盛。大齐的绸缎布匹,五成都由江南道所出。大齐向番邦所出的丝绸,收入户部国库的海税,一年比一年低,如今只余立国之初的三成左右。大齐国库吃紧,海税这一块,至关重要。温先生他们送来的账目,皆没查出异样。”
    他指着案桌上厚厚的一摞账目,揉了揉眉心,“账目清楚明白,我与王爷迄今一无所获。”
    文素素看向账本,对殷知晦他们遇到的困难,并不感到意外。要是能随便查出纰漏,也不会派亲王齐重渊与他前来了。
    海税这一块利益巨大,牵涉甚广,他们面对的,是铁板一块的江南道官场。郑知府与黄通判,他们兴许只沾到了皮毛,被抛出来送死的棋子。
    文素素问了两人的履历,殷知晦答道:“郑知府是吉州府人,调任吴州府刚两年。黄通判同为吉州府人,两人不同县,郑知府到吴州府一年之后,黄通判从茂苑县知县升任了通判。黄通判在茂苑县连做了两任知县,比郑知府对吴州府熟悉。”
    这样看来,郑知府最早死,缘由就在此了,黄通判比他能得信任。
    文素素沉吟了下,问道:“敢问七少爷,这次你们前来江南道办差,朝廷那边……圣上要你们查到何种地步?朝廷里的相爷大官,有多少支持你们?”
    殷知晦紧紧盯着文素素,反问道:“文娘子何出此言?”
    要是皇帝不全力支持,朝廷重臣在背后添乱,加上铁板一块的江南道,这里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坑。
    文素素不愿被填进去,路引在手,她考虑是否要提早跑路,远离这团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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