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珠笑意盈盈,举着那竹蜻蜓在她眼前来回比划,玉手纤纤左摇右晃,见程如清还是只愣愣的看着,檀珠当她是魂魄又飞出七窍了。
    “来,夫人,我教你玩儿。”
    说着,檀珠绕到程如清身后,胸口贴上她单薄的后背,双手缓缓绕到人面前,挽起她双手扣在了自己掌心,与其一同挟着那竹蜻蜓,用力一搓——
    程如清身子不可抑制的一颤,她不由自主仰起头,视线随着那竹蜻蜓飞上高墙。
    她恍然想起,那个人好像没有骗自己。
    这模样奇怪的竹蜻蜓的确能飞的又高又远……能飞出那碍眼厚重的高墙,飞得出枷锁牢笼,抛得下所有得痛苦屈辱,只以那一抹翠绿清浅,扶摇直上碧空。
    飞出去了……自由了。
    程如清笑了。
    她哽咽着,嘴角勾起一抹恍如隔世的笑意,泪花宛如檐雨滴珠,连绵不断,却刚巧砸在了檀珠的手背上。
    檀珠不知所措,她稍稍侧首过去,却也刚巧瞥见程如清的笑颜。
    原来她会笑的。檀珠猛然发觉,那个被众人踩在烂泥里的疯女,五官实是极为精巧的……这天地间精华凝萃造就的比例姿容,却被她往日的呆滞疯傻掩盖了。
    她这一笑,那双木头死鱼般的眼,泛着泪波灵光,却如清夜星河倒流,流入心海漾漾。
    ……
    阴雨连绵,不见晴日,程如清缩在房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就连被子也都是潮的。
    她隐约记得今早看见何俊勇出去了,跟着一大群男人,想来今晚是不会回来了。
    雨夜人静,雨声嘈杂,却也正适合办某些事。同样睡不着的檀珠掀被起身,正要出门时,却见门前一道小小的人影。
    她神色顿时警惕起来,随手抓起一把剪刀,猛然推开房门的瞬间却愣住了。
    那缺魂的主母,正披着件薄薄的衣裳,满头雨水瑟瑟发抖的站在她这个小妾的门前,像只湿透了又无家可归的小鹌鹑。
    檀珠叹了口气,将人迎进门来。所幸盆里还有热水,她便像初次见面那般,替对方轻轻擦拭着身体,怕她就此着凉得了风寒。
    毕竟程如清那纤弱的身子骨,恐怕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好了……下雨天是不能出门的,以后记得,下了雨就躲在被子里,不许出门,记住了吗?”
    檀珠无奈的摇摇头,替程如清将扣子衣带一一系好后,转身正要去拿伞送人回去……却忽觉腰间一紧。
    檀珠一瞬错愕。她不需回头,便知腰上那双瘦弱的胳膊是谁的。
    她试图轻拍对方使其放手,却不奏效。虽说程如清的胳膊太细,一挣便能脱开,她却终究没这样做。
    月色迷蒙,叫乌云灰影遮了大半,窗外雨声潺潺,砸得院中花叶作响。
    “现在……暖和了吗。”
    一方窄床,两人相拥,檀珠将程如清揽在怀里,带着雨气潮湿的被褥并不能取暖,可胸口炽热真切的呼吸,却激得她面红耳赤。
    程如清像只真正的小鹌鹑缩在她怀里,脑袋枕着她胸口,她虽然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可却好喜欢这处温热,不住的往檀珠怀里蹭去。
    “不要乱动……你好好休息,不要乱动。”檀珠按住她的小脑袋试图阻止,却觉胸口一阵痛痒,竟是被人咬了一小口。
    檀珠深吸一口气,微微松了松手,掌心轻抚着人后脑发丝,经过她这段时间的保养照料,程如清那枯草般的发丝也变得柔顺光滑起来了。
    “你怎么还咬人……你是属耗子的吗?小疯子……”檀珠小声呢喃着,程如清这回却似乎听懂了般缓缓抬起头来,支支吾吾的又开始试图讲话,神色还有些焦急,似乎是想解释些什么。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檀珠有时也能明白程如清的意思,连忙双手捧着她脸颊搓搓:“我逗你呢,没有咬痛,不是怪你……”
    话音未尽,岂料眼前这说不清话的小疯子,竟一把搂住了自己。
    檀珠有些不知所措。两人本就已经挨得够近了,此刻却几乎没有距离了,她甚至能清楚的听见彼此的心跳,一呼一应,竟还颇有默契韵律。
    细碎的呼吸打在她耳侧,她伸出手去轻抚这小疯子的后背,努力试图平静来安抚对方,她想着或许是那句“小疯子”刺激到了程如清。
    毕竟她也觉得,程如清并没有真的疯了……她会笑,明明笑起来时眼睛还那么漂亮……
    拥有那样明亮双眼的人,怎么会是一个真正的疯子呢。
    “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叫你,我知道,你其实什么都懂,你没有疯对不对?”
    檀珠微微倾首贴在她耳边开口,热息也激得程如清微微颤抖,整个身子都软在对方怀里,她眼神似乎随着对方言语显现了些许情绪,却仍旧固执的抱着眼前人不肯放手。
    “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故事,你也有你的所爱所求,是这儿……是这儿困住了你。”檀珠言语间声音却有些哽咽,想起初见时的情形,再看如今缩在自己怀中的人,她不由得心疼。
    她也想知道,究竟是这个女子做了如何伤天害理的事,要被命运折磨到如今这一步?她抬起手一遍遍轻抚过人后背,再度贴在她耳边开口——
    “别怕,别怕……”
    忽然间,檀珠发觉自己鬓间耳廓被什么浸湿了。
    一直死死环着自己的小疯子松开了手,她微微向后退去,一双杏眼映着薄弱月光,泛着星海波涛般的光亮。
    “珠……”
    寂静夜里这忽然一声,直叫檀珠愣怔不已,甚至心跳也一瞬失衡。
    程如清嘴唇微阖,一字一句的望着她道:“珠……谢……”
    “谢谢……谢谢你。”
    那美丽的女子流着泪,嘴角却又挂着笑,她靠近的瞬间,薄唇温热轻柔……
    正贴上檀珠眼角的泪痣。
    ……
    “夫人,绣什么好东西呢?”
    檀珠推门进来时,见程如清正焦急的藏着什么东西,便笑吟吟上前去搭着人肩膀打趣:“拿出来给我瞧瞧,知道你绣品好,给我看看,我又不偷学,别这么小气吧?”
    “没……没什么。”程如清登时红了脸,将东西死死掖在袖子里,连连摇头道:“不要……你、你会知道的……”
    那晚雨夜过后,程如清便惊人般的恢复了语言能力,虽还是有些讲不利落话,沟通起来却没什么障碍了,顺带还捡起了以往学过的女红刺绣,平日就拿来打发时间。
    “这么神秘啊……”檀珠也没再追问,毕竟她从不强迫程如清做任何事,便只揽着人臂弯道:“走吧,今日天气不错,我们出去放风筝?”
    实际上自从程如清恢复了神智后,便一直缠着檀珠要那日的竹蜻蜓,檀珠却卖了个关子,说是要过一阵子才能再给她做。
    于是风筝代替了竹蜻蜓,成了两人玩儿的最多的东西。
    风筝也能越过高墙,飞上苍穹九天,映着云丝波纹,映在青空碧浪。
    程如清靠在檀珠肩膀上,目送着风筝越飞越高,变得比飞鸟还小,她轻声道:“剪了。”
    “什么?”檀珠侧首,下颔轻蹭人发顶:“又说什么疯话呢?剪了可就没得玩儿了啊……”
    程如清闷闷道:“剪了……让它走。”
    此言一出,檀珠却骤然神色一凝,片刻后她又温和笑笑,空出的那手轻轻拍拍程如清手背。
    “好,让她走。”
    檀珠并指挥手一划,风筝线猝然绷断,那本就微尘般大的风筝,眨眼间便不见了。
    “剪啦。瞧,风筝上天了……夫人高兴了吗?”檀珠梨涡浅笑,完全没发觉程如清的手搭在她腰间,将袖中一块帕子偷偷掖在了她的腰封里。
    “夫人?”
    见程如清没反应,眼睛还做贼心虚的望着别处,檀珠又唤了一声,程如清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两声又若有所思道:“不……阿珠,不要唤我夫人。”
    檀珠显然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便顺着问道:“那……如清,阿清,清清?”
    “叫……小疯子吧。”程如清露出了一丝平淡释然的笑来,她双手搭着檀珠肩膀,歪头看着对方。
    “往后……就只为阿珠疯。”
    作者有话说:
    对,是一对,恋人,不是朋友
    第92章 失魂
    “程氏,老夫知道你没有杀人。”
    一道低沉声线,宛如夜雨凉风,将程如清的思绪拉回现实。她微微抬起头,却也依旧装出一副缺魂少魄的痴傻模样,眼珠转也不转的盯着何彦舟,一言不发。
    “只要你肯说出账本的去向,以及凶手到底受何人指使,老夫会放了你。”
    见这疯妇方才好不容易有了反应,喉头也发出些不明意义的声响,本以为快问出个结果,但她此刻却再度装起傻来,就连一旁的护卫和县令都有些着急了,可何彦舟仍是神色淡淡,不疾不徐道:“程氏,老夫一向守诺,说放你走定会放你走,还会看在你那苦命兄长的份上……给你一笔钱,让你安度余生。”
    听得“兄长”二字时,何彦舟还是在程如清眼中捕捉到了些许波动,他无比坚信眼前这个女子,绝对是在装疯。
    而她口中,定有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程如清依旧是沉默不语,就连眼神也微微错开。
    何彦舟眼神一冷道:“……继续用刑。”
    久经官场历练的何相竟也拿这疯妇没了主意,眉头顺着细纹褶皱微微蹙起回身落座,一旁的护卫得令,又选了炉中烧红的烙铁,拨开红炭将其一把取出。
    程如清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头,下意识的抿住了唇瓣。
    “何俊勇死的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何彦舟不死心又问上一句,却不出意外的没有回应,然而就在护卫手持烙铁靠近之时,刑房门口徘徊的一道人影却引起了何彦舟的注意。
    “等等。”何彦舟喝止手下,冲着门外人影微微抬首:“什么人。”
    另一名贴身护卫见状立时上前,将门外人一把拎了进来,一旁吓的噤若寒蝉的县令见状开口道:“何相,他是狱头。”
    那狱头似乎也没料到自己会被直接提进来,吓的跪地连连叩头:“何相饶命,何相饶命……”
    “要饶你,不如先说是来做什么的。莫说只是为了看此间热闹,老夫还没昏聩到那个地步。”
    那狱头本还有些犹豫神色,何彦舟此言一出,他连连叩头道:“是……是何家的妾,求着卑职,说想再见家中主母一面……”
    刑架上的程如清心头骤然一紧,却阖上了眼,不敢流露任何表情。
    何彦舟眉心微动,目光低垂瞥着那人道:“给了你多少好处。”
    牢头满脸是汗道:“三千两……小的全都献给相公,不敢藏私!”
    那人边说边从怀里掏着银票,何彦舟眉头一紧,一旁护卫立刻一脚将人踢开,吓的牢头再度求饶起来。
    “就叫那女子进来吧。”
    牢头如同捡回条命般,起身飞也似的冲了出去,不多时,白衣袅娜,素颜清波,那一身孝服的女子迈着碎步,扭着腰肢缓缓入内,却在门口时便做出副吓了一跳的神色来。
    “贱妾檀珠……见过诸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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