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阿姊说过,那边水池底下有一块石头。”酒酣之余,景令瑰慢慢地说,看着景元琦。
    “哦?是有一块如桃花状的石头吗?”
    景元琦摇摇头,对上景令瑰疑惑的目光,“其实我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没有石头。”
    公主府临风园里的水池开挖时,恰巧底部有一块巨石,工匠用尽许多奇怪方法但都无法挖出巨石,后来一个年轻的工匠妻献策,将巨石凿平,以巨石为中心径十尺四周嵌入次等大小的石头,然后将土夯实即可。
    建底成,她还亲手在已经被凿平的巨石上,以刀做笔以朱砂为墨刻了红莲的图案。
    景元琦听完,那神情似在沉思,久久后才冒出一句话:“走,我们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莲花。”
    景令瑰有些惊讶,放下酒杯。景元琦已经站起来离开了座位,提灯望向那泛着波光的水池,径自走了过去。
    但见水面上只飘了枯荷几片,水下一片浑浊,根本看不清楚底下到底是什么图案。
    “……这水池如果通几条沟渠,就不会如此浑浊不堪了。”
    身后,景令瑰的声音悠悠响起。
    景元琦嗯了一声,转而不知想到了什么,低沉地说道:“当初本来就没有打算给水池通上沟渠。这样,也算疏忽了。”
    景元琦说完,便自己动手解下系在腰上的玉佩,那玉佩温润青翠,发着淡淡华光。她不住用拇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池水中的波粼静静闪烁着,四周又陷入莫名熟悉的寂静。后面的景令瑰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景元琦忽然回头向他一望,手中那枚晶莹剔透的玉就此“嘭咚——”一声被丢在池水里,漾起的波纹一圈浮起一圈,惹得旁边已经衰败了的一片荷叶无助地颠簸着。因为颜色相近,玉很快与池水融为一体。不过很快——或许又是那么一瞬间,池水又再次平静下来,不过这次,连眨眼间闪烁的光都难以入眼了。
    景令瑰却是彻底怔住了。
    “反正都是一块石头,不打紧的。”
    景元琦云淡风轻地笑。但还是看着景令瑰。
    景令瑰喃喃开口:“可是……也应该很珍贵吧……毕竟是玉……”随即微微低垂下头,又问道:“那又为何,把它扔在水里?”
    颀长的身影离开了池边,声音却自景令瑰耳畔飘过:“因为……我要一个,水落石出。”
    “这一池水终究会干涸。我只待那时再找回玉佩,也不迟。”
    “阿姊说不迟,那便是不迟。”
    ——不,那要看你,何时才会……
    景元琦终究没有开口说出来这句话,她也不想吐露。有些东西,毕竟不能被彻底点明。从以前带到现在,再从现在带到将来,直至九泉黄土之下这样才不会有纰漏,出现一些可笑荒唐的事。
    景元琦始终没有再次回头看过去,放轻语气说道:“天色不早了。殿下该回去了。”
    身后的人顿了一下,迟疑了一会儿,却最终还是起身向后轻轻退了几步,“那……弟弟就先告辞了。”
    “嗯。”
    太子殿下忽又想起什么,“阿姊,父亲赠给你一位琴师,你记得要给他安排住处。我在路上见到广宁,她告诉我让我带琴师到你府上。”
    景元琦顿了顿,转身,朝他释然一笑,“多谢阿归。”
    ——
    她依旧不能出府,只能听零碎消息传入公主府。但来人就是不说驸马的消息,景元琦没了耐心。
    “我理应服丧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恍惚,天真又残忍。
    侍女们听完她的话,齐齐跪下,哭道,“公主,此举恐惹官家不快啊!”
    景元琦只是瞪了她们一眼,“我服夫丧,你们又不必。要死,也是我死。”
    她语调轻快,“柳茵,帮我找素服。”
    柳茵犹豫不决,但还是遵守了命令,“诺。”
    景元琦又道,“柳茵,你先跟我来。”她说完,便踏步走去。瘦弱的身体隐没在白墙竹林之间,让柳茵愣了愣。
    柳茵随昌元公主进了房间,才发现这里只有她和公主二人,其他的侍卫侍女都被遣散了。
    “柳茵,本宫很佩服你的才华。我听说你曾在后宫记录彤史,我立府后你也随之出宫。我有事相请教你,不知你可否指点我一二?”
    美人在烟雾中娉婷一笑,让柳茵若瞧见昔日后宫的文氏充华。
    柳茵回过神来,这才粗嚼她的话语,不禁脸色微变,“谢公主厚爱,妾惶恐。不知公主所指何事?”
    景元琦靠着榻,很是随意,“我们附中,可有记录此事的侍女?”
    “回公主,并无。”
    “那,你可见过,比你更留意此事的人?”
    柳茵有些脸红,她虽曾为女史,但并不是连公主的私事都要关注。记录彤史她并不羞怯,因那九天宫闱之主离她遥遥,而昌元却是她天天接触的女主,她自然有些不适应。
    但公主发问,必是起疑。她慢慢思索,“有一人,但不久前入宫被罚,判刑了。”
    景元琦忽然坐起,“你快细讲。”
    柳茵不明所以,“她叫白茗,我经常见她打听您与驸马之事。我以为她是对驸马……还训斥了她。半年前,她随黄门入宫取宫内御赐之物,说砸坏了东西,被留了下来,然后,就罚刑了。”
    景元琦心中的猜想要喷薄而出,她抚住急跳的胸口,“她死了吗?”
    “已经死了。”
    昌元半天都没说话。
    风凌厉一刮,竹叶如千片薄刃嘶哗摩擦作响。这让柳茵感到肌肤也冷了下来。
    景元琦忽然笑了:“哈哈,倒是他的作风。”
    她抬手,习惯地抹去泪水。
    屋里寂静。外面是片茂密的竹林,枝叶轻柔摩挲,仿佛一场惬意的夏雨。刚才的肃杀之气也软弱许多,稍显些仲夏的静谧。
    柳茵怔住了。她看着对面笑着流泪的女子,这些难道是皇帝所为……可他为何会对女儿这般……
    昌元勉强止住了泪,看向她,“此事不要声张。你这几天,再想想府上有没有举止怪异且与宫内有往来的人,有就立马告诉我。”
    柳茵还是看着她,脸色变得很差,但始终没有说话。
    “怎么了,柳茵?”
    扑通一声,柳茵跪在了地上,身体剧烈颤抖。她看着公主,语无伦次,急切地想把自己知道的宫闱之事说出来,“殿下,我、我有事情想告诉您。”
    景元琦顿时严肃了面容,她离开榻打量四周,又推开窗户和张望,确定无人后把门窗紧闭说道,“别急,你慢慢说。”
    “我曾为女史,但并不是主要记录彤史,只是作为副手整理记录罢了。陛下宠爱妃嫔,妃嫔,她们……”
    景元琦浑身僵硬。柳茵却有点说不下去,她害怕自己知道太多有天就死于非命。
    “说吧,不会有事的。”景元琦咬牙切齿。
    “她们都是及少女。其中有文充华最得圣宠。但是后宫有传言,说文充华跟陆贵嫔颇像……”难怪,她刚刚以为公主像文充华。
    景元琦握紧拳头,难掩愤恨。
    她声音明显带了哭意,“殿下,殿下!您要保重啊!”
    昌元扶住额头,吃吃笑了起来,“圣明天子阿!”
    她应该是见不得人的,却享受了十几年风光人生,凭借那个男人恶心的父爱,荣宠一路。就像寄生在他人血肉上的怪胎,白白坐拥清风明月,却害得容棠溪早早就没了性命。
    她以为自己是尊贵的公主,实际上就是生死荣辱皆由人的弱质女流。昌元回想立府前皇帝说的,公主府离皇宫很近。变质的父女情,让她大悟,原来,他那时就已经存了这份心思——监视她,掌控她!
    可觊觎她的男人是父亲,是君主,她怎么反抗,她怎能反抗?一次,是令瑰舍身相护;一次,是秉全性命保全。她以后又该怎么办?难不成哪天被父亲捉回宫中,不见天日地活着?
    阿归阿归阿归……她好想见到他,把这些委屈和恐惧都倾诉给他。
    “你先下去吧。”昌元失魂落魄,声线跟之前来时显然不同。
    柳茵担忧她的状况,欲说点什么,但只觉无力,还是离开了这里。
    景元琦就那么坐在榻上。她想起短至半年的新婚时光,恰如此时零落殆尽的荼蘼。死去的人是回不来了,那座园子下的溪水也不复清澈。在这么光亮的夏,已有痛憾让它的面孔足够狰狞。她一念起那个死者的名字,多年前的花架便来到她的窗外折磨她逃避的双眼。梦是不需要醒的,她已然在这个荒诞无稽的王朝颠倒了身内与身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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