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刻起,两个人便已离心。
    苏淮瑛也不会告诉他,他放在心上的那只雀妖,已经被他毒杀身亡了。
    他总以为自己看透了太子瞻,但太子瞻总是会走出他意料之外的一步。
    如今兵临城下,大势已变,待帝烨退位,他便可登基为帝,他却偏偏选在了这个时候自尽。
    苏淮瑛本想继续扶持他登基,但太子瞻一死,他的谋划便都落了空。
    苏淮瑛低头看着跪在马下的太子府宫人,沉声问道:“他为何寻死,你是贴身侍候他的宫人,难道就丝毫不知?”
    宫人既畏惧于苏淮瑛的怒气,又悲痛于太子瞻的结局。他四肢伏地,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太子……太子早已生不如死……他从未想过……活着离开……”
    苏淮瑛皱眉冷笑:“既然生不如死,为何不早死?”
    他若早点死了,换个太子也行。
    宫人痛哭道:“太子说,他若死了……便会有……其他的弟弟进那座囚笼……有他一人受着,就够了……”
    苏淮瑛顿时一怔,皱了下眉,面露茫然。
    这是苏淮瑛从未想过的答案。
    他以为,那个柔顺的太子瞻,只是个怕死的懦弱之辈,却没想过,活在父亲的多疑暴虐之下,需要更大的勇气。
    那座太子府的囚徒,太子瞻不是第一个,但他想当最后一个。
    那个九五之尊的王位,他并不想要,只想伴着九歌翻过高墙,遨游于苍天四海。
    待到高墙倒塌,待到生出双翼,他便能得解脱。
    那个温柔得近乎软弱的男人,也有着他的勇敢与坚韧。
    苏淮瑛沉默了许久,才从唇间蹦出两个字:“痴愚。”
    但他无法否认,方才那瞬间,他的道心有所震动——被那些他所鄙夷的软弱感情。
    帝烨看着团团包围宫城的炬火,脸色阴沉地走下观星台,走进华室之内,走下无数阶梯,又经过重重帘幔,站在了一面白玉璧之前。
    这玉璧是淡淡的乳白色,并不厚的一层,却被篆刻了重重符咒,阻绝了外人的窥视。
    这个地宫,玉京建都之时便已存在,历代帝王都被告知,这里是武朝龙脉所在,也是武朝得以长治久安的秘密。
    他站在那儿,看着玉璧后若隐若现的身影,沉声质问道:“王城宫变,你为何没有提前告知!”
    半晌玉璧后才传出一道清冷的女声:“我说过,我看不见了。”
    “你是洞玄巫圣,日月之下,无所不知,怎么会看不见!”帝烨怒道。
    “神明不可窥视,被神力干扰的命运,我看不见。”那个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地述说一个事实。
    帝烨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怒火,他提醒自己,眼前这位是庇佑武朝千年的洞玄巫圣,不可冒犯失礼……
    这是只流传于武朝帝王之间的一个秘密。
    当年武朝先祖帝垚,从开明神宫“请”来了洞玄巫圣。这位巫圣貌若神人,不老不死,有着一双不起波澜的眼眸,深邃而明亮。
    洞玄之力,可以看见世间的每一个角落。而武朝历代帝王,也是靠着这监察天下的力量来维持长治久安,八荒稳定。
    哪里有叛变将起,便立刻率兵镇压。
    但是这一切从某一天开始就变了。
    那是帝烨第一次被妖族围困在丰沮玉门之时。他借着开明神宫的法阵掩护,躲在神宫不知几个日夜。饿了便吃贡品,贡品吃完了便吃人肉,终于等到了救援。
    满朝文武,公卿大夫,畏惧于妖王之势,竟无一人敢来救援,他们甚至已经争执起另立新君。而来驰援的,是一个姜氏的旁支,名为姜晟的年轻人。他率领的烈风营,将妖王打得节节败退。
    帝烨大喜过望,劫后余生,几乎痛哭流涕,当场便为姜晟加封并肩王。
    待他回宫之后,怒气冲冲地质问洞玄巫圣,妖族有所行动,为何不提前示警。
    洞玄巫圣沉默许久却说:“我看不见。”
    帝烨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意思?”
    洞玄巫圣说道:“有其他神力的存在,干扰了我的视线。”
    帝烨心中一惊:“其他神力,是什么样的力量?”
    “这世间仅存的三种神族力量,烛幽,洞玄,明真,干扰我视线的,不是烛幽,便是明真。”洞玄巫圣解释道。
    帝烨惊骇地退了一步:“你是说……另外两位巫圣出现了?”
    洞玄巫圣淡淡答道:“我不知道。”
    八荒辽阔无比,洞玄巫圣虽能看尽天下,却也不会将所有事都告知于武朝帝王。武朝帝王供奉她,所提的要求便是,让她将所见的一切反叛力量尽数告知。
    洞玄巫圣没有选择,就像千年前对烛九阴说的那样——她们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帝烨不知道这一千多年来她是否还有在其他地方看到过烛幽与明真的力量,但地宫中堆叠的所有卷宗中,都没有过类似的记载。
    帝烨翻遍密卷,隐隐有了猜测。巫圣转世,拥有神力者,却无记忆。有的巫圣转世可能终其一生都只是平民奴隶,影响范围有限,也不至于干扰到洞玄巫圣的视线。
    而这一世的巫圣转世对洞玄巫圣的干扰极大,竟让洞玄巫圣说出“看不见”之语,只怕那人的地位和力量都非同小可……
    武朝的所有帝王,都已经习惯了对洞玄之力的依赖,而此刻听到洞玄巫圣说她“看不见”,帝烨便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瞎子。
    而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正有人举剑向他走来。
    他脸色发白,冷汗直流。
    “是烛幽,还是明真……”他喃喃自语,“她们出现在玉京附近了?为什么?她们是不是想颠覆江山……”
    他深知洞玄之力有多么恐怖,她能看到的是现在,那烛幽和明真呢?
    烛幽能回到过去,明真能看到未来。
    帝烨觉得,那是比洞玄更加难以捉摸的力量。拥有这等力量的人,若是要叛变夺权,岂不是轻而易举?
    “是谁……那人是谁……”帝烨惊恐地大声问道。
    但洞玄巫圣只有一句话:“与她有关的一切,我都看不见。”
    很多人以为,帝烨是因为苍老而变得多疑,却不知道,他是因为多疑,而开始苍老。
    另一个巫圣是谁?
    这个问题日日夜夜地折磨着帝烨。
    他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让帝烨常从梦中惊醒。
    直到某天,他福至心灵,找到了答案。
    ——高襄王,姜晟!
    ——一定是他!他身上拥有巫圣之力!
    那个曾英勇无畏救了他性命的护国重臣,突然之间成了他的眼中钉,心上刺,让他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他反复地追问,从洞玄巫圣的答案中做出比较,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洞玄巫圣看不见与姜晟有关的一切。
    她能看到西陵东夷,而南荒却是一片模糊,与姜晟有过交集的人都被遮掩了轨迹,交往越是密切的,便越难窥视。
    “蔡雍,杀了姜晟。”帝烨对蔡雍下了一道密令,要求他不惜代价完成。
    蔡雍惊讶地抬起眼,从帝烨晦暗的眼神中看到了森然的杀意。
    “臣,遵旨。”蔡雍俯首叩头。
    世人都说太宰蔡雍是权臣、奸臣,唯有他自己觉得,他才是真正为帝烨排忧解难的忠臣。帝烨想做的脏事,他来做,帝烨想杀的人,他来杀。
    所以有时候他看到祁桓,也会心生唏嘘,就像看到了自己。
    祁桓为他做脏事,背骂名的样子,像极了自己。
    他觉得祁桓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该干傻事,他已经拥有天下人梦寐以求的权力了,还想要什么?
    帝烨这些年来变得越来越难伺候了,连儿子都杀了两个,他就像个惊弓之鸟一样,总怀疑有人要害他。明明姜晟已经死了。
    他不知道的是,正因为姜晟死了,帝烨才更加恐惧。
    姜晟死了,但洞玄巫圣依旧看不见,那说明,他杀错人了。
    姜晟不是巫圣,他是真正的忠臣良将。威胁依然在,而他的护盾却被自己亲手砸毁了。
    那一刻,帝烨几近崩溃。
    后来对姜洄的过分宠爱,多少是因为追悔莫及的补偿。
    可笑的是,姜晟死后的一年多,帝烨受的折磨更甚于姜洄。懊悔与恐惧日日啮噬他的灵魂,让他辗转难眠,唯有吃药方能得片刻宁静。
    他和太子瞻一样,日日等待着悬于头上的刀落下。不同的是,那对于太子瞻来说是一种解脱,而对他来说,是一种凌迟。
    “启禀司卿,宫城大门已开!”
    身披甲胄的祁桓坐于马上,神情淡漠地望着眼前高大的城墙,仿佛听到了巨兽无声的咆哮。
    四路兵马一路推进,王师的抵抗在面对十倍于己身的力量时显得绵软无力。
    观星楼前,十二近卫列阵迎敌,站在他们身后的,是年迈的太宰蔡雍。
    由十二名上品异士所组成的帝王近卫,是宫城内最强的守卫之力,也是最后一道屏障。
    蔡雍也是帝烨的最后一道屏障。
    那双浑浊的眼睛望着马上的祁桓:“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你以为你们能赢吗?”
    祁桓神色平静地说:“总要试试。”
    蔡雍冷笑了一声,大敌当前,他依旧一副有恃无恐从容不迫的模样。
    “十二近卫,诛邪平叛!”蔡雍沉声喝道。
    十二个戴着黄金面具的高大男子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宛如木偶一般冰冷无情。这十二人是王城最强的防护之力,有人说他们是帝王近卫,但他们却几乎不跟随帝烨出行,而是保护着观星台。
    仿佛这里有着比历代帝王更加重要的存在。
    十二近卫联手攻向祁桓,激荡的灵气卷起砂石,摧折草木,只是起手之势,其威压便足以让普通人受伤昏迷。
    蔡雍知道祁桓修为不凡,应该已在一品之列,但看到祁桓在十二人的围攻之下不落下风,他才知道自己仍是低估了他。
    ——恐怕不输姜晟当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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