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他咬字温冷,目光幽静,似有琢磨衡量之意。
    容娡心头一凛。
    她假惺惺地落下几滴泪,边抹眼泪,边作出一副情深义重却被误会的模样,愠怒地娇斥:“用那些身外之物来羞辱我待你的心意,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
    容娡佯作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先是又气又委屈地演了一阵,将谢玹逐出居室,又收拾了自己的物品,当日便搬离了青檀院。
    静昙等人见她伤势未愈,本欲劝阻,然而容娡抹着眼泪,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去意已决,便只好护送她回了女比丘们居住的厢房。
    容娡毕竟身上带伤,折腾这一番,伤口有些隐隐作痛,连忙躺到榻上歇息。
    厢房的环境陈设远不及谢玹的青檀院,容娡略有些不适应,虽有些困顿,但无法入睡。
    这次,没有人给她念话本哄她入睡了。
    想到谢玹,容娡慢慢收起因计策顺利而产生的窃喜,心中有些怅然,望着房梁发呆。
    谢玹冷漠古板,可以温和细致地予以她照拂,但却并不带有任何情意;在她以为撬动他的念时,他又可以冷漠地同她拉开距离,与寻常男子很是不同。
    容娡从未接触过他这样古怪的人。
    他是块难啃的骨头,偏偏她还想继续同他较劲。
    ……
    容娡回来时,被几个兵卫护送,闹出的动静不小,谢兰岫听闻后,悄悄来到厢房门口。
    容娡听到脚步声,翻个身,见是她,闷闷地唤:“阿娘。”
    谢兰岫走进厢房,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伤还没好全,怎么忽然回来了?”
    容娡牵住她的衣角:“没什么,想回便回来了。”
    她将自己弄的浑身是伤,谢兰岫原本想训斥她一番,然而见她恹恹的模样,将话咽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烧了。”
    她动作温和,容娡鼻尖涌上一股复杂的酸涩,她委屈巴巴地唤了声阿娘。
    谢兰岫拍拍她的手,目露犹疑:“你先好生歇息,待你睡醒,阿娘同你说一桩事。”
    容娡观她神情,心中没由来地浮出一阵不安。
    她不欲等待,便央着谢兰岫,让她现今便说给她。
    谢兰岫面色忧忡,叹息一声:“今日我去拜佛,意外发现一个酷似刘覆的香客。我怕他发现我,匆匆走了,有些不确定是不是他,但那人长相确实是同他一模一样。”
    闻言,容娡鼻息一停。
    刘覆。
    此人是会稽当地大族刘氏的嫡长子,刘氏一向不满容娡父亲当政,明里暗里给容家使了不少绊子。容娡与母亲此番被迫北上,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此人在她父亲失踪后,处处刁难她们。
    但容娡分明记得,这人投了江左叛军,怎么会出现在属于大巍领土的丹阳呢?
    她忍下心头的不安,宽慰道:“母亲不必忧心,这两日先在厢房避一避,容女儿查探情况。”
    谢兰岫唉声叹气,隐有埋怨:“若不是你身上有伤,我真想带你连夜赶去洛阳。”
    容娡陷入沉思,眉尖紧蹙,也不知听没听见,没有理会她。
    —
    入夜。
    桂香浮动,青檀院中月影摇曳,灯火朦胧。
    谢玹端坐在书案前,身直如松,面冷如雪,安静地翻阅着牒牍。
    暖黄的烛光洒在他眉尖,非但不曾将他眉眼间的冷意消融,反而显得他神情愈发冷淡。
    一切都是一如既往的模样。
    这所院落,与他这个人,似乎皆没有因容娡的离开而改变什么。
    静昙侍立一旁,听着更漏,想起白日前来禀报容娘子离开时,主上没什么反应,也是这副对什么皆漠不关心的清冷模样。
    原以为容娘子会是特殊之人……
    思及此,他不禁叹惋一声。
    满室静谧中,谢玹忽地站起身,直裾的衣摆犹如一捆被束起的雪般缓缓收束,长袖掀起的气流将烛光扰的轻轻跃动。
    他拢着衣袖,拿起一本书册,往外走去。
    静昙目力上佳,一眼望见他手里拿的是一册话本。
    他想起此刻是谢玹以往给容娡念话本的时辰。
    可容娘子已经搬走了。
    便有些疑惑地问:“主上要去何处?”
    谢玹脚步一停。
    月光洒落他肩头,如霜雪裁衣,他身形肃穆如松影。
    他攥着话本,薄唇微抿,幽静的目光越过门框,看向那间漆黑无人的居室——
    他……要去寻容娡。
    第17章 私会
    天气渐渐转凉。
    晨起时,容娡推开窗牗,望见窗外的草叶随着季候的推移,逐渐覆上一层霜,像是蘸了糖粉。
    她立在窗前看了一阵,直至天色大亮,日光浸透白霜,才折返回房中。
    窗缝中渗入些日光,房中隐约飘着一股苦涩的药香。
    容娡伤势未好,近来成日在房中待着,很久不曾外出。
    她也有段时日不曾见到谢玹。
    离开青檀院的那日,容娡佯作情根深种地陈表心意,演了一番戏码,又故作一番被谢玹的话伤到的模样,是有意要欲擒先纵。
    她知道谢玹虽允她近身,但对她应心怀戒备。正如她想要试探摸透他的想法,他亦在衡量试探她的动机。
    故而她心生一计,做出此举,意在冷一冷谢玹,打消他的猜虑。
    但容娡有些没想到,自青檀院一别后,她不主动去寻谢玹,便再也不曾同他见上一面。
    有时她也有些想不明白,究竟是她在冷着谢玹,还是谢玹在冷着她了。
    好在虽不曾同谢玹见过面,青檀院那边倒是来过人,送来些她需用的伤药。容娡心里清楚,如若没有谢玹的授意,这些侍从不会无缘无故来寻她。
    容娡当时还故作冷漠地推却,同那些侍从客气一番。实则心中隐有庆幸,他倒没同她撇的干干净净。
    这般想着,她心中的气顺了一些。
    容娡近日闷在房中,待的百无聊赖,幸好侍从送来的东西里有话本,她偶尔翻阅,用以解闷,养伤的时日也不算太难捱。
    唯一令容娡苦闷的是,谢兰岫因为前几日看见过疑似刘覆的人,变得有些疑神疑鬼,总是成日里明里暗里催着容娡同她北上。
    容娡尚未得手,离开寺院后说不定再无见到谢玹的机会了,在此之前怎会选择北上埋了自己的路。
    她劝过谢兰岫,让她再观察几日,看看是否是那日看走了眼。然而谢兰岫虽不曾再见过那人,但依旧执念北去谢氏。
    正这样想着,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谢兰岫进房打量她一阵:“伤势可曾好了?”
    容娡阖上话本:“好一些了。”
    谢兰岫神情不耐,明显又想说些什么,无外乎是让她随她北上的话。容娡赶在她开口之前道:“这几日在房中待太久了,闷得心中发慌,女儿出去走走。”
    谢兰岫看她一阵,不知想到什么,不耐的神色一顿,没做阻拦。
    —
    在寺院待了许久,尚未看过寺院的全貌,又好些时日不曾出过房门,容娡走出门后,倒当真想逛一逛。
    云榕寺常有香客前来拜佛请愿,正殿附近有许多人来回走动。
    容娡路过正殿时,偶遇了一些沙弥,那些人看见她时神态各异。顶着那些目光,容娡忽地有些烦躁,便挑着草木葱郁的小路,往人烟稀少的僻静处走。
    不知走到哪里,容娡望见前方的院落里挂着一架秋千,便坐上去歇脚。
    四周树木高大葱茏,灌丛里隐约有不知名的窸窣声响。
    容娡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心绪有些纷乱,思索该如何在冷着谢玹的情况之下,理所当然地同他有所接触。
    她走了神,无意识地摆动起秋千,没注意到头顶架着秋千的腐朽横杆正随着摆动的秋千吱呀乱响,摇摇乱晃。
    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沉闷的断裂声时,容娡回过神,同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略急的脚步声。
    秋千架坍塌的前一瞬,她被人大力攥住胳膊拉开。
    朽木横七竖八地砸下来,骨碌碌滚在容娡脚边。
    容娡呆了呆,吓得心中发紧,脑中一片空白。
    来人将她拉开后,便收回了手。
    容娡收敛心神,唇角挂上一抹温柔的笑意,连声道谢。
    然而看清来人的脸,她倏地噤声,笑意也慢慢发僵。
    眼前的男人面如冷玉,穿着一身欺霜赛雪的白衣,正慢条斯理地抚着衣袖上揉出的皱褶,低垂的眉目间隐有漠然的慈悲。
    来人正是谢玹。
    几日未见,他又成了高台上供着的神明,清冷疏离,不食烟火,拒人于千里之外——像是从未因她而改变过哪怕是分毫一点。
    容娡未曾想到,竟能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撞见他。
    分明前一刻她还在想着该如何顺理成章地接近他,如今这般巧合的遇见了,反而有种微妙的尴尬。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下去,唇角抿成一道平直的线。
    沉默一阵,倒是谢玹瞥她一眼,主动开口:“你为何在此?”
    容娡的脚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地面:“随意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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