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阿宝进云起殿。
    这三个月来,萧云峥按照张老太医的法子,浸泡药汤,涂抹膏药,又日日忍受蚀骨剧痛的金针火灸。
    腰椎旧伤已好了许多。
    只待最后再休养一个月,便能彻底痊愈。
    今日,便是阿宝最后为萧云峥施针。
    如同以往的每一次。
    每一针都叫萧云峥痛意蚀骨。
    青年脸色惨白,汗流浃背,双手死死攥着软榻沿。
    阿宝扎进最后一枚金针时,萧云峥痛得甚至生生呕出一口血来,狼狈又难堪,如溺水挣扎般濒临窒息。
    阿宝连忙拧了湿帕子替他擦拭血迹。
    艰难呼吸时,萧云峥靠着软榻,抬眸看她。
    她离他这般近,他甚至听得到她的温柔呼吸,而她擦拭他血迹的动作更是温柔而小心,似乎很怕太用力而害他更疼。
    萧云峥眼底慢慢浮起水雾。
    晚风拂过,戴在她右腕的白玉镯映着初夏傍晚的碎金暖光。
    萧云峥想,此刻场景,以后怕是再难遇到了。
    林家贪污案已尘埃落定。
    ‘漕运之权,尽归殿下’的交易,亦是不日将要完成。
    所以,他还要拿什么理由继续接近她?
    仿佛是老天的眷顾,恰在此时——
    萧云峥却听小姑娘十分抱歉。
    “我不能放裴归尘出宫。”
    “什么?”
    走神的萧云峥一时茫然。
    而阿宝十分紧张。
    在东宫里,至少她能在眼皮底下盯着裴归尘的举动。
    但这番话她不会坦白告诉萧云峥。
    如何给出一个毁约的理由?这理由还得让萧云峥相信。
    阿宝纠结着该如何解释。
    谁知,萧云峥已果断道:“殿下的决定自然有殿下的道理。”
    阿宝:“?”答应的,太快了吧?
    下一瞬,萧云峥虚弱道:“但殿下,总归要还臣一个约定。”
    进展如此顺利,阿宝很是意外。
    她试探道:“萧云峥,你想要什么约定?”
    萧云峥找到了继续接近阿宝的理由,克制着心中欢喜,咳嗽道:“此前,臣不知殿下要毁约。”
    一听这话,阿宝很是尴尬,“是我抱歉。”
    而萧云峥则抬眸凝视着阿宝,脸色苍白又无辜:“事出突然。不如,殿下给臣一些时日好好想想?”
    阿宝隐约觉得其中有诈,却碍于先前的承诺而只得答应。
    “那你好好想,想好了再告诉我。”
    顿了顿,阿宝盯着一脸虚弱的萧云峥。
    呃,总觉得这位云峥表兄憋着坏。
    暗躇须臾,阿宝特意强调:“但是我们说好了。”
    萧云峥虚弱道:“殿下请说。”
    阿宝认真嘱咐:“你提出的约定……”
    “不能和萧净月有关。”
    “更加不能太过分,比如杀人放火,无礼无义之类。”
    初夏的傍晚,明明是很普通的一个场景。
    但萧云峥却觉得温暖,他偷偷握住了阿宝的袖角。
    荒漠里下了一场雨,那朵花舒展着枝桠。
    他说:“好。”
    又过了半个月。
    大启的朝堂之上,调任吏部的张兰衡启奏,执笔如刀。
    韦大人徇私舞弊,监守自盗;孟大人结党欺君,营私圈地;柳大人欺上瞒下,隐瞒贼匪作乱;在大启,嫖妓是重罪,而黄大人私德逾矩,流连烟花柳巷。
    人证、物证俱在,罪名一锤定音。
    而早朝结束之后。
    接到消息的裴归尘,正和杨似善对弈。
    “先皇御赐的丹书铁券还供奉在杨家祖祠。”
    “之前的林总督贪污案,安城国公府定然要被牵连,但那只是皮肉伤,不至于伤筋动骨。”
    回答了裴归尘片刻之前的问题。
    杨似善见裴归尘走神,不由好奇:“裴兄这是在想什么?”
    裴归尘蓦然回过神来,别有深意道:“今日早朝,被下狱的那些朝臣都是所谓支持皇六子登基的霸下一派。”
    杨似善一点就通,恍然大悟。
    “裴兄的意思是东宫出手?”
    “并非公主殿下。”
    裴归尘指间把玩着白棋,冷眉紧蹙。
    据他所知,阿宝并无足以搅乱此番朝堂重新洗牌的情报网。
    然而,事实却是多年蝇营狗苟的朝臣,一朝被证据确凿的告到御前。哪怕久经宦海,却毫无反手之力。
    朝堂震荡。裴归尘暗躇。
    此事的主导者所掌控的情报网,远在他淮南裴家之上。
    以至于今日早朝之前,他听不到丝毫风声。
    思及此,裴归尘不由联想到这半个月来。
    他淮南裴家安插在帝都的暗谍,接连被除。
    手段阴狠毒辣,行事密不透风,行事者至今踪迹全无。
    难道,两者之间有关联?
    裴归尘这副芝兰玉树的躯体里,阴鸷狠戾的孤魂冷笑。
    倏地,他指间捏碎白棋。
    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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