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门口两扇屏风,园林全貌初显,草木掩映下的小桥流水,古树参天,仿佛踏进经久的回忆里。甚至不用管家介绍,他都能信口说出哪里的月亮门连通后院,回廊的哪一处能看到锦鲤翻腾。
    可能是江南的古院大多这个样子,萧子昱安慰自己,世代变迁,梨园早在战火中覆灭,看到个园子就觉得像,自己怕是痴心妄想魔怔了。
    还不等他平复好心情,主屋猝不及防出现在视线里,上下两层的构造,粉墙青瓦,翘角飞檐,在树木的掩映下温润生光。
    “各位稍加等候,我去请先生来。”老管家不紧不慢道。
    明目张胆地打量不礼貌,但众人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陆彦四周环视一圈:“主屋里好像挂着字。”
    主屋挂字,多为彰家风,明祖训,不足为奇。当时梨园也有挂,萧子昱漫不经心地想着,挂的是……
    “满天风雨下西楼?”陆彦一字一顿念出来。萧子昱猝然回首,彻底愣住。
    若是外围的林园布局相似还能有解释,中堂挂字乃是一家之风,也能有雷同不成?
    “子昱,你怎么了?”温辞碰了碰他,“脸色好白。”
    “我……没事,”萧子昱嗓音虚浮,看向屋中挂轴,白底黑字斗大,正是行楷写的“满天风雨下西楼”。
    “这有什么说法吗?”艾瑞克不解。
    “这句出自一首送别诗,”萧子昱喃喃,“日暮酒醒处,满天风雨送别时,大约是表示屋主人的豁达清醒,来去离别,不必挂怀。”
    “能有这觉悟,多半是上了年纪的,”陆彦说道,“看这庭院幽深,都能参禅了。”
    他们嘀咕的功夫,脚步声由远及近,月亮门后隐隐露出个人影来,长身玉立,步态平稳,一席月白长袍,绝不是个老年人。陆彦没来得及收回自己的话,先屏住了呼吸,摄像机镜头也纷纷转了过去。
    “这气质跟子昱好像,”温辞小声叹了一句,众人纷纷转头,却发现萧子昱忡然立在原地,死死盯着那个逐渐靠近的身影,竟有些不自控地发抖。
    萧子昱知道自己失态了,却无法做到收放自如,什么庭院深深,堂屋几许,都被抛到了脑后。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崩塌碎裂的声音,这一定是在做梦,他怔忡想着,不然怎么会看到上辈子的师兄,他在战火中遗失的同门,萧谨川。
    不过转瞬间,白衣男人已经来到他们面前,目光淡然扫过面前四人和不远处的摄像头,拱手做礼道:“我叫萧谨川,也是你们这段时间的古典舞老师,之后几天就由我来同大家一起度过了。”
    几人急忙回礼,但除了萧子昱,其余三人都只是学学样子,稀稀拉拉不成体统。
    艾瑞克丢给陆彦一个眼神,仿佛在说:你说的老头呢?
    陆彦用胳膊肘拐回去:我怎么知道,静观其变。
    他们这边安静如鸡,直播间的反响异常激烈:
    “两个显眼包!你俩小动作要不要这么明显!”
    “这个舞蹈老师好年轻啊,意想不到……”
    “萧谨川跟萧子昱的气质好搭,而且两人都姓萧,大胆猜测是亲戚?”
    “大美人和小美人凑在一起也太养眼了!”
    几人随萧谨川走进堂屋,镜头随之切换,房屋内空间高挑,地板和家具统一用的天然柚木,门口置物台上放着一个小巧的熏炉,正袅袅散发着浅淡烟气。
    “走一上午口渴了吧?”萧谨川招呼他们坐下,让老管家泡了壶君山银针给大家沏上。
    几人陆续落座,被檀木香一熏,连袖口都带上了几分禅意。
    萧谨川是他们的舞蹈老师,却不急着教学,品过茶后先讲解起古典舞的古今脉络。他语调温文,丝毫没有身为人师的架子,但坐姿端仪庄重,月白袍子丝毫不乱,领口描着简笔的鹤影,让人不敢轻易亵渎。
    萧子昱听着,却走神了,在渺渺檀香里回忆起前尘旧事。
    萧谨川是长兄,功夫也是最好的,每天清晨开饭前,便会像这样给大家上晨课。
    每人一个小蒲团,萧谨川盘腿坐在正中,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旧史人文,奇闻怪志都能说道一二。萧子昱得宠,总是能抢到前面的位置,往往散课后还缠着师兄问东问西。
    可真到学本事的时候,大师兄又成了最严格的那个。开筋压腿毫不含糊,小师弟们几乎都被他按哭过,有萧谨川监场的时候丝毫不敢偷懒。
    萧谨川向来端庄持重,唯一一次失态就是蜀王将他们招纳进宫时。如树一般高大可靠的人弯下脊梁,先是求情,后又鱼死网破,出逃失败被打得奄奄一息,断了一条腿,差点没能挺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熏香燎人,萧子昱眼中含上了泪,不等他拿手试去,坐在主位的萧谨川话头一转,像是揪住了开小差的学生:“麻烦萧子昱来给大家总结一下我刚才介绍的几种动作。”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只要听过就不会忘,但萧子昱懵懵环视周遭,脑中一片乱麻。古典舞的动作可太多了,是云间转腰,青龙探爪,还是冲靠云手,燕子穿林,他学艺太精,竟不知如何是好。
    直播间笑倒了一片:
    “昱昱开小差了哈哈哈”
    “有生之年系列,怎么感觉大美人对小美人有天然buff”
    “像极了课堂上被忽然点名的我”
    “萧老师这个题我会!抽我!抽我!”
    “?抽你还是奖励你??”
    萧谨川的眼神在萧子昱身上不紧不慢转了一圈,在艾瑞克和陆彦幸灾乐祸的眼神中轻飘飘道:“答不上来的话,要麻烦萧先生等下单独跟我走一趟了。”
    第61章
    休息时分, 大家四散到青岚园参观,老管家出面将萧子昱请到了二楼休息室。
    萧子昱的摄影师跟在后面,被老管家彬彬有礼地拦了下来:“抱歉, 二楼属于先生的私人休息室, 不便拍摄。”
    萧谨川向来深入简出, 节目组请他出山不容易,在拍摄方面会迁就他的起居习惯,一楼会客厅的边边角角装满了摄像头,二楼起居室却不曾涉入。摄影师原地停了下来,目送萧子昱只身上楼。
    二层布局幽深, 分出三间屋子, 隐私性极强。老管家替他拉开门,垂手立在屋外:“萧先生请进。”
    萧子昱深吸一口气, 提步迈入,绕过雕花屏风, 萧谨川正负手在窗边立着。从二楼窗户看出去,恰能望见后山的青翠风景。
    萧子昱不确定昔日的师兄还记不记得自己, 恭谨道:“老师, 您找我。”
    萧谨川回过头来, 神情却远没有萧子昱想的那般淡然, 他直呼其名:“南珠, 是你吗?”
    萧子昱像是被人当头击了一棒, 愣怔在原地,远处的山景模糊了, 眼角顷刻间变得湿润。好半晌, 他动了动唇:“师兄?”
    萧谨川轻叹一声:“真的是你。”
    萧子昱声音哽咽,手足无措立在原地。
    当年身在东宫, 他无数次幻想过同师门重逢的场景,后来任务失败,希望也消磨殆尽,经年来的愧疚和自责压垮了他,蜀国破城当日,他自觉无颜苟活,一把火焚尽自身,只愿赎罪。
    如果不是他,梨园就不会被牵累,受制于蜀王,萧谨川不会因为逃跑被打断腿骨,再难站立。若他能掣肘袁珩,对方便不会铁了心南下伐蜀,故园踏破,众叛亲离。
    他数不清自己的罪责,到头来尽是亏欠。乍然见到故人,竟是忧惧大于感激,这当头一棒抡得实在,像是将他打懵了,腿脚发软就要跪下。
    萧谨川赶紧上前将他接住,手掌抵在后心,将人结结实实拢在怀里,百般滋味沉淀下来后只剩心疼:“南珠,别怕。”
    “不要怕,师兄来了。”
    胸前的一小块布料逐渐湿润,白鹤图样沾了水,少去几分清冷姿态,多了几分人情百态。萧谨川心中痛惜,闭目间也垂下泪来,南珠入梁时只有十五岁,腮边的娃娃肥还没褪尽,长大后竟是这般俊秀好看了。
    看到宰鸡杀鱼都要捂起眼睛的孩子,蜀王竟要他去杀人,杀的还是那位残暴阴骘的太子长风,怎么可能不害怕。
    良久,萧子昱起身,两只眼皮微微红肿,初见兄长就变成这副狼狈样子,他顾不上羞愧:“师兄,梨园其他人呢?师父呢?”
    萧谨川摇头叹息,“转生轮回之事本就无法探寻,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他们,并无下落。”
    在茫茫人海中寻到前世缘分已是上天恩赐,萧子昱不敢奢求过多,他嗓音湿润,仍不能平复:“我见到袁珩了。”
    萧谨川恢复记忆尚早,袁珩又是公众人物,他一早就关注着对方。直到几个月前萧子昱突然出现在大众视野,他暗中遣人调查,得知萧子昱已经签约了源泰。
    萧谨川脸色不算好看:“签约源泰,可是那袁贼逼迫你?”
    “没有,”萧子昱解释道,“袁珩他,没有恢复记忆,我们在一起只是寻常相处。”
    “你们在一起?”萧谨川敏锐地抓到重点,“你们住在一起了。”
    这要从他在孟家的经历开始算起,萧子昱迫切道:“说来话长,我之后慢慢给师兄解释,当年……”
    他垂下眼睫,似是胆怯也似是恳求,终于狠心问出来:“当年袁太子破蜀后,梨园同门可有遣散?”
    这已经是最委婉的问法,蜀王宫破,从朝臣到下人无一幸免于难,严重者甚至被株连家族,一个小小的梨园,被合并在乐坊里,乱世怕是凶多吉少。
    萧谨川神色空茫了一瞬,思绪像是回到了战火动荡的那几年,他回过神,语气里带着困惑:“梁军并没有为难我们。”
    萧子昱蓦地愣住,一句话让他向来聪慧的大脑死了机:“这是什么意思?”
    萧谨川不会记错,梁军攻入蜀王宫时只擒了贵族,并没有波及下人。有个副将军亲自来到乐坊,拿着名册一一把梨园子弟分拨出来,带到军帐里安置。
    他当时身有残疾,无法多做走动,副将军便安排了一个士兵全程背着他,饮食穿衣照顾得无不尽力。
    “当时我们还想,看来那袁贼确实对你上心,才能保全我们一条性命,”萧谨川牙关暗咬,泄出一丝悲愤,“谁知等我们到达北梁,沿路看到百姓挂出缟素,才知道王君已经殁了。”
    萧子昱怔忪片刻,只觉得胸口沉闷,满腔滋味堵在喉间:“那后来,你们……”
    “袁珩将我们安置在了馆娃宫,同时兼任演出和教习,按月发放俸禄。”萧谨川说道。
    身处乱世,能够在宫中谋个一官半职算是天赐的机缘,梨园逐渐安顿下来。萧谨川行动不便,拄着拐杖在宫中四处奔走,打听萧子昱的死因,搜寻萧子昱的遗物,可是宫中人对王君讳莫如深,半字都不肯透露。
    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跪在青云殿外求见梁太子,袁珩每天上朝理政对他视而不见,第三天直接找人把他抬了回去,在馆娃宫关了七天紧闭。
    萧谨川回忆道:“那时起袁珩就有些奇怪,宫中不许祭奠王君,到了忌日,他却只身回到东宫枯坐一整天,不进水米,第二日照常上朝。”
    萧子昱声音发哑:“年年如此?”
    “我只在宫中呆了一年,”萧谨川摇头道,“我本就是个废人,在馆娃宫也无甚用处,既然寻不到你的消息,我便请辞出宫,就此云游。”
    还有一层原因被咽了下去,袁珩善待他们,其实是对王君的补偿,萧谨川心中门清,斯人已逝,他却做不到释然。那是他最小的师弟用性命换来的安稳,他无福消受。
    一整个下午萧子昱都魂不守舍的,萧谨川看着心疼,他知道萧子昱的口味,让厨房多添了一道青菜豆腐,一道清滚鱼头汤,萧子昱只吃了半碗饭就再也咽不下了。
    真相被揭开的那刻,他并没有想象中释然,袁珩既然打算保全梨园,为何在出兵之前不肯见他,明明惦记着王位,又为什么没有登基,是像师兄那样云游去了,还是……
    他不敢往下细想,人还在课堂上,有镜头对着,回过神来时萧谨川已经开始教下一个动作。陆彦和艾瑞克跟不上趟,他这个向来灵活的人竟也忘记了如何摆弄四肢,一个跳步差点把自己绊倒。
    “萧子昱去旁边休息一下,”萧谨川刷地合上手中折扇,眼角眉梢俱是忧虑。萧子昱还没跟他挑明同袁珩的关系,后者劣迹斑斑,别是蛊惑了他的小师弟。
    熬到拍摄结束,连导演都发现了他的异样,主动上前道:“子昱不舒服就先休息一下,用不用去医院看看?”
    “今晚先让他住在我这里吧,”萧谨川提议道,“青岚园有私人医生,可以帮忙检查。”
    众人按原路回家,罗力陪萧子昱留了下来,他做好了照顾人的打算,却没想到园子里保姆厨师一应俱全。老管家将他们带去西边两间相邻的客房,位置深幽,丝毫不会被打扰。
    萧子昱晚饭喝了半碗白粥,勉强恢复了些气色,萧谨川亲自到屋中陪他,刚坐下来,萧子昱手机便响了,袁珩的名字明晃晃弹了出来。
    还是视频,萧谨川气不打一处来:“他找你有何事?”
    “可能是工作上的事,”萧子昱直觉这两人相见会出问题,可耻地卖了个惨,“哥,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很快就好。”
    从前萧子昱叫兄长,叫师兄,还从没亲亲昵昵地叫过哥,萧谨川的脸有些绷不住:“最多十分钟。”
    萧子昱轻咳一声,尽量不让人看出端倪,这才点了接听:“喂?”
    袁珩还在办公室,这阵子为了逼吴先勇,他对出过问题的项目主管一一审查,加重了批责,搞得业务部氛围紧张。对高管的调查不是小事,部分董事表达了不满,压力下来得有人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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