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净峰用来待客的酒是藏了七年的春风醉,此酒顺滑甘洌,极其清淡,并不容易喝醉。昨夜双双几乎一个人解决了两坛,也能自己走回去,师兄杜凌绝闻讯前来接她,也被十分不满地甩开。
    泠琅喝酒,沾半口就发晕,沾一坛也是同样的晕法,大多数时候她会索性喝个尽兴,譬如昨夜。
    翌日酒醒,她直挺挺地卧在被子里,开始回忆昨夜种种。
    江琮站在窗边,很好心地提醒道:“宫商客肖之昂。”
    泠琅把脸藏进帘帐阴影,假装没有听到。
    江琮温声道:“一苇刀陈崤。”
    泠琅打了个半真半假的呵欠。
    “江东药谷陆鸢。”
    泠琅僵在榻上,双双心直口快,她只有认栽。但江琮大早上报菜名似的把这些人名报一遍,还是让她心中有十分诡异的心虚感觉。
    江琮继续说:“岭北杜十二,东海白浪客,蔺城孤绝剑。”
    泠琅翻身坐起,无言地看着他。
    对方莞尔一笑:“夫人对这名单有何感想?”
    泠琅说:“我的感想是:都是各地的青年才俊。”
    江琮悠然道:“的确,如此看来,夫人见识颇多。”
    “这里面好些人都只是见过一面,聊得投机罢了,双双酒后胡言,你怎么也当真?”
    “当不当真有何影响?只会激励我时时自省罢了。”
    “我觉得你笑得很怪。”
    “怎么会。”
    泠琅无法,她总觉得此事还有后续,但当下对方只清清润润地笑,好似真的没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又如何!
    片刻后,少女独自走在山道上,心中忿忿,她刀耍得漂亮人也漂亮,招人喜欢是人之常情。江琮,江琮他的确该庆幸自己幸运。
    走了半刻钟,便是一桩古朴雅致小院,泠琅抬手敲门,很快便有人来应。
    顾凌双站在门后,头发蓬乱,眼下还有乌青,她迟钝道:“阿琅?昨夜睡那般迟,怎么现在就起来了。”
    泠琅步入屋中,开门见山:“我们午后便回去。”
    顾凌双瞪着眼看了她半晌,只憋出一句:“我就知道。”
    泠琅柔声道:“下次再见,我们双双是不是已经是新的顾掌门了?”
    顾凌双羞赧道:“或许吧?祖母说她要游历两年,若在此期间我能把宗内一切处理得好,那等她回来,就进行继位仪式。”
    泠琅赞叹道:“那我便等着好消息。”
    二人又说了一刻钟,临别前,顾凌双忽然道:“我昨夜把你过去的情史都倒了个干净,江公子他,没说什么吧?”
    泠琅敲了她一记:“那算什么情史?也罢,他不敢说什么。”
    顾凌双笑嘻嘻地说:“真的?我最后说漏了嘴,把沉鹤也供出来了,当时我瞧着江公子似是无动于衷,果然是个贴心大度的。”
    泠琅的笑僵在脸上,片刻后才道:“双双,你可真是我的好……算了。”
    她无奈转身出门,再次走上石梯,此时尚早,林中漂浮着淡淡的雾气,静谧得好似天地间只有她一人。
    还有一人。
    雕刻着松柏仙鹤的石台之上,有人在舞剑。
    剑气凛冽,轻灵迅疾,剑身反射着稀薄天光,一闪一闪。持剑的人衣袂翩跹,一招一式,落拓而随意,如鹤立水畔,振翅晒羽皆是风流。
    泠琅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发现她,才迈步走上前。
    少年立在云雾翻涌的高台上,垂首望向缓步行来的少女,额发轻轻垂落,双眼在晨雾中仿佛有同样的湿润。
    泠琅仰着脸大声说:“我们午后就走啦。”
    苏沉鹤毫不意外地笑笑:“这么急。”
    泠琅点点头:“我记得,你一直想去西京参拜剑冢?”
    苏沉鹤微顿:“阿琅还记得这个。”
    泠琅痛快道:“要不要一道上京?我之前打听过,剑冢其实有办法进入,我可以帮你。”
    苏沉鹤静默数刻,终究摇了摇头。
    他低声道:“明澈剑还有一招没学完,等这边结束,我再去西京寻你。”
    泠琅心中微叹,她不知道这个拒绝是因为剑招,还是因为昨夜风波,她不好强求,只说:“那你可要快点。”
    她轻轻一笑:“或许很快,我便不在那里了。”
    说着,她微微颔首,足尖一点斜掠而去,身影消失在茫茫云雾中。
    少年提着剑,仍立在原地怔忡,他反复思索着最后一句话,直到天光破出云层,映亮地面。
    另一边,泠琅步伐轻快地走在山道上,想着回去还能补一点觉。刚绕过一处石雕,她心中忽地一凛。
    前方,有枯叶被踩碎的细微声响。
    若是路人经过,那步声早就由远及近被她听到。这个声音明显是在某处藏匿,不慎发出的。
    难道顾掌门不在山中,又有人贼心不死了?
    泠琅假装一无所知,仍按照先前的步伐速度往前走,心中默数距离。靠近某棵巨木时,她提气一跃,从另一头闪身到树背后——
    果然,树后藏着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影。
    泠琅愣住了:“阿绸?”
    女孩显然吓了一跳,她脸庞红扑扑的:“泠琅,我正在等你。”
    泠琅松了口气,她疑惑道:“山路上凉,为何等在此处?去厢房寻我不就好了。”
    阿绸摇摇头:“我正是特意在这里等,我有话想对你说。”
    她轻声:“出鹰栖山那几日,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不是故意听的,我睡眠一直很浅,当时又下雨,所以一下子就醒了。”
    泠琅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她张了张嘴:“啊?”
    同时,心中飞快地回忆盘算,阿绸在洞穴深处睡觉的时候,他们在洞口都谈论了些什么:寂生坦白了任务事实,透露了李若秋的身份,第二日还警告她不要相信江琮。
    阿绸认真道:“我听到了一个人名,当时觉得很熟悉,过了一夜,才慢慢地想起来。”
    “泠琅,我和叔父一起游历之时,他总会和我闲谈一些江湖上的故事,谈得最多的就是年轻时候往来的朋友。虽然大多隐去了姓名,但我偶然一次看到他从前的手稿记录,竟发现了能对得上号的人。”
    “李若秋,就是这个名字。”
    晨雾渐渐地散去,鲜有人行的后山树林中,有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相对而立,语声悄然。
    陈阿绸说,常罗山年轻时爱饮酒,因此结识了一个同样好饮的朋友,二人时常一起评判各类佳酿,甚至着手研讨酿酒密方。
    那位朋友不仅能酿酒,还会铸兵器,尤其是小巧锋利的匕首。那日,朋友来寻常罗山,喝了半壶之后才开口,说他遇到一个难题。
    有人要他打造一柄匕首,要求锋利无匹,吹毫可断,并且只能在夜间使用。
    最后一项要求实在古怪,若你不想在白日里用,那就把它锁在柜子里就行了,为何要在武器本身上面做文章?
    常罗山觉得好笑,他说这人定是故意刁难,拒绝便是。
    朋友却饮着闷酒摇头,说拒绝不得,只能费心思想了。
    那时已经酒过三巡,醉意,往往能激发些灵感,常罗山忽然问,白天和夜晚的区别是什么?
    是光。
    既然如此,那便打造一柄不能见光的匕首,它材质特殊,在日光下会融断,淬的毒也会消解,如此一来,不就成了只能在夜里用?
    常罗山又感慨,究竟谁会用这样的武器?听起来,像那种急于为黑暗表忠心的人,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再也不会行走于日光之下。
    朋友的脸上渐渐显现出痴迷,他低声说了句好,酒都没喝完便匆匆离去,这一别,就是两年。
    两年过后,常罗山又遇上他,问起匕首是否制成。对方点头,又摇头,表情竟然是少见的凝重。
    他说:“制成它,我只花了一个月,只是,我用了一种不该用的工艺。”
    “我发过誓,这个工艺以后再也不会用,只怪当时你的形容太过迷人——一柄只为黑暗效忠的匕首,我着了魔一样想把它制成,最后不惜用上不能用的方法。”
    “麻烦还未显现,但我已经开始担心,今天我可能很难再同你一起饮酒。”
    如他所言,那是二人见的最后一面。
    常罗山是个重情义的人,友人生死难卜,他也一直在暗中打听,打听那些在夜间死于非命的大人物,又倒推命案始作俑者何处出身。
    不是什么人都能用铸谷的武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命丧铸谷武器之下,他有心记录收集,也不管这样有没有用,他只求自己心安。
    若友人因此而死,究其原因,也是他提供了思路。
    那个薄薄的名册,在某个午后,被年幼懵懂的女孩翻开,她那时认的字还不多,一些潦草的笔迹也很难看懂,却牢牢记住了一个名字,李若秋。
    或许因为,当时正是个漂亮的秋天罢。
    陈阿绸急切地说:“那天清晨,我听到寂生大师和你的对话,于是决心此事只告诉你一人,今天才特意等在这里……常叔未娶妻也没有后代,他还有些手稿遗物,都保留在凤翔县某个私塾先生处。”
    “常叔已死,泠琅知道了这些消息,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无需有任何顾虑。我现在没有什么能够回报你,这些话,希望能有用处。”
    “泠琅,一切珍重小心。”
    女孩儿离开后,泠琅站在密林中,站了足足一刻钟,直到身侧草尖上挂着的露水开始消弭,才举步往回走。
    刚刚那一刻钟里,她想了很多很多,如今那些思绪都有了决断打算,只剩一句话如呓语一般,仍在脑海中低低呢喃。
    “她好像在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从此为黑暗效忠,绝无二心。”
    那个名字和秋天有关的女人,到底有怎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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