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在这片山地。
    残破的夕阳的尽头,走来一群人。
    她们大多衣不蔽体,瘦削干瘪,皮肤或苍白或蜡黄,蓬松凌乱的发丝在晚风中轻轻飘拂。
    为首的女人脸上有一道刀疤,它一端在右眼,另一端在左脸,中间横越了鼻梁,像一道裂谷劈开山脉。
    她是持着火炬的唯一一人。
    泠琅知道,常年呆在地底的人是不能轻易见光的,再和煦的光亮都会把她们的双眼刺伤,这也是她此前叮嘱天黑再出来的原因之一。
    然而,在天幕彻底暗沉之前,地下的囚徒还是站在了这里,甚至不畏惧用火光来指引方向。
    她们面容平静,没有激愤或哀恸,在倒伏了满地的尸体中间,沉默地矗立,像一尊尊苦难的神像。
    火焰开始蔓延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动,火舌静静舔舐那些僵硬的手指和双眼。翠绿藤蔓蜷曲着化为灰烬,紫泥土呈现出焦黑,而那些可怖的石像早在火焰燃起前,就被斩成碎片。
    陈阿绸在它们身上做了些练习,用那柄暗淡的九节鞭,她已经有相当长的时日没有触碰它。
    但在它被再次挥舞的时候,泠琅还是看到了银蛇游动般的曼妙凛冽。
    一个二十年不曾摸刀的屠户,在面对一头牛的时候,依然可以轻易辨别它的筋肉脉络。
    一个十五年不曾站立在山岗中的首领,再次嗅闻到血与火的味道,依然可以带领她的子民走出牢笼。
    刀疤女人说,她是阿部的姐姐。
    即使在远离尘嚣的深广山脉中,也会上演一些争权夺利的戏码。阿部无意发现村庄外的土地和藤蔓有神奇的效用,它们可以短时间能提升体能,借助于此,他可以轻松捕到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猎物。
    他的长姐——当时泽布唯一的首领发现了这个秘密,阿部被迫献出方法,然而,她在服用药丸后,却昏睡了一个下午。
    于是,一场不算高明的阴谋便展开,从泽布的女人能持着弓箭作战,到只能囿于阴暗石室,这场剥夺的过程只花了不到十天。
    流了很多血,死了一些人,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十五年。
    泠琅相信,即使他们不曾偶然来到这里,她们也有再次站到旷野中的时刻。手臂可以枯瘦,可以遍布伤痕,但只要还有一只能执起火炬,便不会晚。
    除了少数孩童,泽布已经没有男性了,但刀疤女人看上去并不担心,火光映亮了她消瘦静默的脸庞,她表达了谢意,说她们会重建家园。
    “大山会永远注视着你们,远方的朋友,卡尔扎布的每一条溪流,每一棵树都会指引你们前进。”
    鹰栖山在她们的语言里,叫卡尔扎布,意为太阳起落之地。
    属于泽布的新的太阳又升起来了。
    火焰燃烧了一整夜,天再亮的时候,深紫与翠绿都无影无踪,一片黝黑的焦土将它们取而代之。刀疤首领说,她们会在那上面种植作物,蓄养牲畜,用混合了族人血肉的土地继续繁衍生息。
    晨风轻拂的山谷中,他们对彼此作别。翻越山丘,一行人站在高岗上,泠琅听见身后传来歌声。
    歌声不明亮也不高昂,它沙哑而厚重,像极了沉默的山脉,被风送着才能传这么远。
    首领送给泠琅一张地图,上面用简单明了的符号标注,依照这个路线,他们回到陈县需要三天。
    泠琅的手被包裹得像个球,她用这个滑稽的球勉力翻看纸张,生怕走错了路。
    寂生说“施主何必辛苦?不如拿给我来看。”
    泠琅说“拿给你,我怕被带到阴沟里去……大师,你还记得此前的约定罢?”
    “什么约定?”
    “我们假装你未曾被发现,你把会主给的真正任务透露出来。”
    “什么任务?”
    泠琅放下地图“你想装傻?正好阿绸要练练鞭,阿绸——”
    寂生立即说“施主何必急躁,分别之时,小僧届时必定如实以告。”
    泠琅看着他笑眯眯的面容“你最好是!”
    江琮温声道“大师修的是受苦受难禅,不受上几句就不肯痛快。”
    寂生坦然“小僧修憎欢恶喜禅,见不得谁在眼前日日情深意切。”
    陈阿绸好奇道“真有这两种禅?”
    泠琅说“当然是假的!”
    陈阿绸抿着唇笑“听你们说话好有意思。”
    她一路上都牵着泠琅的手,即使自己力气也不算大,但依然尽力给予受伤的少女一些帮助。
    泠琅觉得不好意思,但对方执意要这样,就像是昨晚,那双眼睛认真执拗地看着她“泠琅,我该怎么回报你?”
    “我们素昧平生,你却愿意做这么多,如果没有你,我的命运不知会如何……我该如何回报这份恩情?”
    泠琅摇摇头“不必说什么回报的,阿绸,你反而教会了我很多。”
    她低声“是我该感谢你。”
    四个人在大山中跋涉,没有来时的艰难险阻,直到最后一个夜晚,天上才下了点细雨。
    偌大的洞窟内,泠琅在看雨,江琮在闭目休憩,寂生在给陈阿绸喂招。
    在旁人面前,他倒是很内敛沉静的模样,那些无聊的废话少了很多,站如静松,坐如卧弓。上挑,横扫,银白色的长棍划出风声,在静谧洞穴中清晰可闻。
    陈阿绸在勉力应对,她记忆恢复了很多,但身手毕竟差了,即使对方只用了三成功力,她坚持了二十招后,已经气喘吁吁,
    曼舞的银蛇呈现出颓势,终于无力再缠绕,锵然一声委顿于地。
    陈阿绸擦了擦汗,真诚夸赞道“大师好棍法。”
    寂生念了声佛,他收棍于袖,忽然说“小僧去过祁州。”
    陈阿绸微愣“我离开家乡太久,几乎快忘了那里是何模样。”
    寂生微笑道“祁州城内是何模样,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城外三十里有一片湖,天气晴好的时候,湖面会有七彩的波光,若有云朵低垂,那云也会映照成彩色。”
    陈阿绸思索片刻,随即也笑道“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那是七色湖,湖边还有个村子叫彩云村,不过——”
    她迟疑道“我有印象,那彩云村之前出了些事,一夜之间空无一人,从此成为荒村,再没人去那里。”
    寂生敛眉垂目,他静静注视着地上跳动的火光,没有说话。
    陈阿绸身体乏累,很快便抱着鞭子陷入沉睡,也不管对方有无回应。
    夜雨未停,叶片和枝条在细雨中摩擦。
    洞口边的泠琅望着夜色中摇曳的树影,听到洞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扭头一看,是寂生掏出纸张,又开始书写他的日志,他写得虔诚专注,一笔一划,像在镌刻什么神圣经文。
    “大师,阿香是什么样的人?”她忽然问。
    寂生头也不抬“是一个很好的人。”
    泠琅笑了声,她觉得这个回应很妙,说了跟没说一样。
    她悠然道“我以为你不会吝啬溢美之词,说她聪明智慧,武艺高强,貌美可亲……”
    寂生从容道“这些都不足以形容。”
    泠琅点点头“这句才对味。”
    寂生闷头书写,笔起笔落,已经写了大半张纸,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苦要诉。
    泠琅早就发现,这个人满嘴胡扯,唯有在说起阿香的时候十分坦然,她忍不住又问“让我来猜猜,她和你一样是个杀手?”
    “是,也不是。”
    “曾经是?”
    “曾经算是。”
    “她现在不像你一样,需要奔波卖命了?”
    “是的。”
    “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当然知道。”
    “她知道她是你妻子吗?”
    “你什么意思!”
    泠琅嬉笑道“我就是问问。”
    寂生冷笑着把纸笔揣进怀里“我们感情好得很,不像您二位,虚与委蛇,假戏真做——”
    泠琅托腮望着他“大师,您知道得真多。”
    这话意味很深,寂生不会不懂,他走到少女对面开始闭目打坐。
    泠琅轻声问他“陪阿绸练招,是因为祁州也是阿香的故乡吗?”
    “………”
    “我见过很多杀手,他们无一例外的无趣麻木,像只知晓听从号令的机器,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厉害点的机器……你和他们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会做多余的事。”
    “什么是多余的事?”
    “杀手不会做的事,就是多余的事。”
    “比如?”
    “比如我问你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你却在回答。”
    寂生笑了一声,他望着雨帘,在幽深的山夜里沉默。
    泠琅轻声“我真好奇阿香。”
    寂生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且我要说,你想得很对。”
    他平静道“想到了她,所以赠出外袍,也因为她,愿意给祁州来的人练习鞭法。我和其他杀手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有个人在等,所以愿意做出多余的事情。”
    泠琅知道,这句话还有一个意思,他和其他杀手无异,只是有人在不断影响他,让他不太一样。
    佛门不过表象,阿香才是皈依,是准则,是一个杀手和同类的区别。
    这很有意思,如果泠琅是在别的时候别的地方,遇见这样的人,她一定愿意花时间和他交流,喝上一壶酒,听一听他的故事。
    他们其实算投契,相处也轻松,只是可惜。
    泠琅懒懒地问“您左肩的伤口还好罢?”
    寂生说“呵呵,我还以为施主不会过问呢。”
    “怎么会?我内心一直煎熬内疚,都吃不下饭。”
    “说得好像晚上吃得最多的不是你……罢了,伤口很好,无需挂怀,反正当时我也预料到了。”
    “……预料到了?”
    “明净峰上,你杀层云寺那些人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红着眼睛,跟个猛鬼似的,手撕活人残忍至极,比杀手还杀手,谁也拦不住。”
    “哈哈……让大师见笑……”
    泠琅干笑两声,左手一凉,是有人轻轻覆住,她侧头,只见江琮不知何时醒了,正默默看着她。
    寂生凉凉道“江舵主睡得可好?”
    江琮颔首“尚好。”
    寂生微笑“天明之后,便是分别之时,出了这座山,我们便谁也不认识谁了。”
    江琮柔声“如此,有些话便可交代了罢?”
    寂生沉默片刻“青云会有四堂十二舵,十二分舵遍布四海,负责所辖地区。而四堂分东西南北,没有手下可差遣,也没有地域需坐镇,这四个人只是听命于主上的杀人利刃而已。”
    江琮静静地说“你是北堂。”
    “不错,你怎么知道?”
    “猜的。”
    “猜的真好,你自己猜,我不说了。”
    泠琅插嘴“大师干嘛跟他计较?别理他,我不猜,你同我说。”
    寂生哼了两声“春秋谈只是幌子。”
    他目光落在泠琅脸上,一动不动“主上一开始,就只让我跟着云水刀。”
    他此前被江琮逼问出来的说辞,果然真假参半。
    泠琅品味着这句话,她知道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会主很喜欢玩文字游戏“原话就是云水刀?”
    “是的。”
    “什么时候发布的这一任务?”
    “三月末。”
    三月末,正是江琮转醒的时候,那时泠琅已经入侯府三个月。
    “所以说,后来在明净峰,你参与其中只是为了方便盯梢?”
    “没错。”
    “那为何堂而皇之地在人群中现身?就不怕被我发现?呵呵,实不相瞒,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当时我也很意外,虽然我并不擅长潜伏,但施主在人群中一直看着我,让我险些以为自己早已暴露。”
    泠琅笑道“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我一直看你,只是因为你长得较为出众。”
    寂生赧然“施主谬赞——江舵主这般盯着小僧是为何?生来俊俏并不是小僧的错。”
    江琮淡淡道“后来你直接现身,甚至动用其他杀手是为什么?”
    “杀手不是我安排的,主上只是让我配合,包括那些话,也是他让我说的。”
    “那句李如海痛恨青云会,是他让你说的?”
    “不是。”
    寂生唇边笑意隐去“这是我自己想说的,毕竟人不是生下来就是杀手,杀手在成为杀手之前,不过也是个心怀江湖梦的普通人罢了。”
    他轻声“天下谁不景仰刀者呢?”
    江琮和他对视“但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刀者的心思。”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是青云会四堂之一。”
    寂生又成了初见那个深不可测的僧者,他目光忽地幽而远,语气平淡地像在讲述天气相关。
    “这件事全天下只有我知道,或者说,只有我和主上知道。前一任北堂,是刀尊李虚极的弟子,我说的不是名满天下的刀者,是另一人——”
    “一个女人。”
    “我接手了北堂,接触了她留下来的一些信息,她叫李若秋,不用雁翎刀,只用匕首,不做侠客,却做了刺客。”
    “我无意中见过她的画像,看你们的表情,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她和李女侠,真的非常、非常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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