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若没有女人是不可能留存至今的,她们或许出去打猎劳作,或许在各自的屋舍中。
    三人初来乍到,虽然对此心生疑惑,但也没到如临大敌的地步。
    寂生喝光了案上的水,又是一副谦和从容:“阿弥陀佛,红尘浩大无奇不有,施主何必大惊小怪。”
    泠琅搀着江琮走到椅子边,她若有所思:“说起来,也不是一个女的都没见过……”
    寂生了然:“那个女萝?她拒绝了进村的要求,却又暗中送来食物药品,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泠琅摇摇头,江琮倒是开口:“之前领头那位说,这里已经很久没来过外乡人。”
    意思就是,很久以前是有过的,十有八九就是常罗山了。
    泠琅沉吟:“先观察两三天,摸清这个村寨底细再做打算。常罗山身长八尺,留有长髯,岐县人士,擅使双节棍……”
    她一锤定音:“种种特征,辨认应当不难,要是能暗中确定是哪位,那就更简单了。”
    如此,此事便暂且这么办。
    此时申时已过,天光浅淡,村落中偶有几声鸡鸣犬吠传来,若不考虑那些古怪之处,倒是副宁静祥和的山村美景。
    泠琅已经把这间屋子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小厅旁边有两个可供休息的屋室,地上铺了草席,瞧着挺干净,院落也是一尘不染。
    灶房堆了柴火,储水的石缸也是满的,处处都是生活痕迹,主人却迟迟未归。
    她站在低矮的屋檐下,眯着眼往道路尽头眺望。除了来回溜达的几只母鸡,和门口一棵高大花椒树,路上空空荡荡,不闻人语响。
    怪不得在找寻最后一座石像的时候,距离已经很近,却没听见半点人声,原来他们本就是这种习惯。
    身后传来寂生的鼾声,悠长安然,江琮亦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只有泠琅静立着,仰首凝望天边云团。
    在一片悄然之中,她听到了点响动。
    是足音,从十步以外的某处围墙后响起,有些谨慎,有些迟疑。
    泠琅一动不动,她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静候着。
    很快,那低矮灰沉的矮墙之后,绕出一个女孩身影,干瘦矮小,梳着双鞭——
    果然是那个女萝。
    女孩一眼便望见了屋檐下的人,她脸上闪过讶然,在原地局促了片刻后,终究又走上前。
    她来到泠琅面前,神情仍是那种近乎瑟缩的警惕,视线抬起又放下,并不开口说话。
    泠琅率先道:“是康惹带我们来的,他让我们在这里住上十天。”
    女孩绞着衣角,微微点头。
    泠琅柔声说:“这段日子恐怕会麻烦你,还有……谢谢你的果子和药,它们帮上了很大的忙。”
    女孩猛然抬头,露出惊恐神色,她一边摆手,似乎在极力否认,一边背着背篓往灶房去了。
    泠琅哑然,很明显,女孩并不愿意承认曾经的帮助,难道是怕村民知道?她环顾四周,确认周围无其余人可听闻,才抬脚跟了上去。
    灶房内,女孩正卸下背篓,倾倒出其中所得,不知名的菌菇野菜散落一地。
    泠琅蹲下,捡起其中一枚圆滚滚的菌子:“这是什么?”
    女孩抿唇,小声说:“白菇。”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语声如泠琅预想的那般微弱胆怯,好似发出声音是一种莫大的罪过。
    泠琅心中生出怜惜,她又拾起一棵野菜:“这又是什么?”
    女孩看了一眼:“康康菜。”
    “这些都是可以吃的吗?是不是需要处理一下。”
    女孩飞快地瞥了她一眼,随即点头。
    泠琅的声音可谓是温柔到极致:“那我来帮忙。”
    于是,二人蹲在灶房的地上开始收拾满地的野菜,泠琅学着女孩儿的动作,将枯叶黄枝一一摘去,放到藤条编织的小篮里。
    她其实很少做这种活计,童年时候忙着打架,连火都不会烧,家务事宜全部被李如海承包。
    后来远走他乡,忙着杀人舔血,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更无暇研究灶上工夫。偶尔弄些吃食,也仅仅符合“熟了”的标准而已。以至于到了泾川侯府,连煮个甜羹也要绿袖代劳。
    此时此刻,择菜也择得十分笨拙。
    泠琅原想一边做活,一边同女孩说话亲近,结果手中活计干得一塌糊涂,时常漏了黄叶未摘,或是将嫩叶也一并撕扯了。
    她这边满头大汗,女孩那边熟稔麻利,不时往藤篮中轻瞥,不声不响地将泠琅的失败作品翻拣出来二次加工。
    泠琅觉得自己像个大傻子,再一次把新鲜菜茎不甚折断后,她还没开口道歉,一边的女孩倒噗嗤一声笑了。
    笑声极其轻微,像细小的石块投入水中般轻巧,很快便湮灭不见。
    泠琅抬头看她,正捕捉到对方最后一丝未尽的笑意,眼睛微弯,如一池小泉。
    “我很少做这个,咳咳,”泠琅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已经慢慢学会了。”
    女孩嗯了一声,发辫耷拉着摇晃。
    泠琅心中一动,她终于问道:“我叫李泠琅,屋子里面那俩人一个姓江,一个你不用理……你叫什么?”
    女孩低下头,洗净白菇上面的泥点,过了片刻才答:“阿落。”
    泠琅胡乱点头:“阿落?好名字,好名字,你叫我阿琅就好。”
    女孩闻言,拨动清水的手指微微停滞了一下。
    二人便一问一答地说起话来,都是些无聊话题,譬如白菇怎么做,康康菜为何叫康康菜,平时去哪里打水。
    阿落一开始话很少,说着说着也愿意讲出稍长的句子来,这让泠琅有些欣慰。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外人的山村少女,熟络之后便会卸下防备,不那么胆小。
    那些盘旋在心底的真正疑问,得放缓一点,再说出口。
    菌菇汤在火上熬煮出香味时,寂生闻着味就过来了,先是面露惊喜:“好香,这做的是什么?”
    看到阿落,他又浅笑道:“这位女施主,小僧流落此地,不得不叨扰些时日,佛本慈悲,今日之缘,来日必有善果……”
    寂生又念了几句,才乖乖来到灶旁,他身形高大,一站在此处,本就低矮的屋室便显得更加逼仄。
    泠琅正欲离开,目光却停在正低头搅拌汤汁的阿落身上,她注意到,女孩持勺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害怕寂生。
    泠琅二话不说,把寂生赶了出去,等人走了,才回身关切道:“阿落是不是不喜欢生人?你若不想看到他,就让他睡在院子里。”
    阿落摇摇头,只沉默地把汤舀起。
    泠琅心中叹气,上前帮忙把食物盛出,端到小厅案几上。折返的过程中,她看到阿落站在原地不动,不由出言问询。
    阿落小声道:“我在这里便好。”
    泠琅劝不动她,自己留下陪着也未免做作,把人家吓到了更不好,只能依言走了。
    寂生已经恭候多时,假模假式地念了些不知所云的经文后便自行开动,蘑菇汤喝得啧啧有声。
    泠琅撑着下巴,却无心吃食,目光穿过门洞,落在灶房那个瘦小背影上,陷入沉思。
    她看着阿落,江琮却在看她,他抬起手,不动声色地拂去她发间一点草叶。
    泠琅回过头,却不知道说什么,她同那双沉静幽润的眼眸对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
    江琮轻声:“何事烦恼?”
    泠琅触上他没收回的手背:“事事烦恼。”
    江琮轻抚着她颊边碎发,低低道:“那……”
    寂生说:“烦恼来自于贪嗔痴慢疑,这六种根本烦恼,会造成二十种随烦恼,它们分别是……”
    泠琅闭上眼,略作忍耐后,一拍桌面,筷箸应声弹起,她右臂一扬,那根筷子在指间翻动成花,下一瞬,便朝着寂生激射而去。
    寂生叫了声好,青袖一拂,将那筷子团团包裹,手腕翻转催动内力,再抬起来时,筷头已经调转方向,将攻势尽数返还。
    泠琅轻笑一声,执起另一支木筷,反手一格,木料相撞竟发出金属般的嗡鸣声响,寂生的回击被斜斜击飞,径直往旁边的江琮身上去了。
    江琮淡淡抬手,指尖流水般拂过空中,那筷尖如遭受无形阻隔,汹汹来势变作迟缓。他指尖一弹,筷身如一道残影,再次扑向寂生面门。
    寂生抱怨起来:“你们围攻我一个,这算什么!”
    他举掌相激,掌心汇聚雄浑内力,打算正面迎上这闪电般的一击。
    相触的一瞬,脆弱木质不堪重负,竟在空中爆裂出脆响,分作几段尖利木条,四散弹开。
    寂生正要微笑,眼睛一瞥,那笑意立即变作惊慌——
    只见阿落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她扶着门框,正疑惑茫然地望过来,而某条尖锐碎片,正直直射向她双眼!
    泠琅和江琮背对着门,还没来得及回头,而寂生离门最远,要上去制止更是艰难。
    木筷碎片近在咫尺,女孩已经察觉到危险,那双大而怯的眼猛然睁大。尖端下一刻,便要刺入其间——
    寂生起身的动作硬生生停滞下来。
    他看见,女孩偏了偏头,碎片斜掠过她脸侧,连发丝都未触及。
    碎片跌落,触地,发出一声轻响,在炊烟四起的时刻不算突兀。
    但方才的那一幕,绝不能算作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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