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个寂静的,堆满死尸的山谷。
    风吹得很轻,草在缓慢地摇它的叶子,日光倾斜流淌,落在那些残缺的肢体、以及无法再阖上的双目上。
    这是一种无声的震撼,尤其是在想通它的来由之后。泠琅和身后的江琮一起沉默着,没有谁开口说话。
    然后——在某处土堆后,响起了草叶摩擦的窸窣声响。
    山谷尽头出现一个身影,佝偻而残破的老人,右臂杵着拐杖,他遥遥地注视这边,苍老干涸的眼中瞧不出情绪。
    泠琅注意到,他那副拐杖中间是空的,或许里面原先藏了一把剑。
    她也注意到,他对他们没有敌意。
    她想她知道原因,那日雾林杀人后,她和顾凌双在茶棚相谈甚欢,表现了不同寻常的交情——他当时就在灶边。
    江琮往前迈了一步,他走到少女身侧,对着远处老者道了声“柳前辈。”
    声音不大,但山谷很静,所以这一声对方不会听不到。
    老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张纵横了数条伤疤的脸静默着,他立在那里,像一棵疲于抽枝的古木。
    片刻后,他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林中,从始至终没有回应一句。
    泠琅想,对于这满山谷的尸体,他的不回应已经是一种回应。
    而别的东西,她不说,他也会知道。比剑大会已经结束了几日,那些尽兴而去的看客一定会热烈地谈论,他知道明澈剑法已经修缮完毕,青山上那道束缚将不复存在。
    而山上的人,终于可以看看如今外面是什么样的风光。
    他们会在夏日结束前相见吗?
    泠琅不知道,那也不用她来关心,江湖实在太大,每座山都有自己的故事,明净峰不过是其中一座罢了,而她也只是个途径山脚的过客。
    故事是他们的,她只能听一听,然后策马赶往下一处风景。
    车厢内,她长叹了一口气。
    江琮说“叹什么气?”
    泠琅闭上眼睛回答“叹你不怕死。”
    江琮看了她一眼“我怎么了?”
    “你怎么敢直接拆穿人家身份?”
    “难道我们还打不过一个用拐杖的老人?”
    “那一地死人也是这么想的。”
    “难道我们还跑不过一个用拐杖的老人?”
    泠琅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软枕上,懒洋洋地随意极了,寻不见平日里世子夫人的半分庄重。
    她闻言只是嗤了一声“出息。”
    语声轻而快,带着点满不在乎的讥嘲。
    江琮没有回应,他觉得这个话莫名熟悉。
    从前在侯府的时候,母亲也经常这般嘲弄泾川侯,说他年纪大,说他不中用,内容毫不客气,语气却是嗔怪和蜜意。
    江琮不知道刚刚那声出息有没有蜜意,他只知道自己能因为这句话联想这么多,的确十分没有出息。
    泠琅打死也不会知道身边这个人在想什么,她仍闭目养神,惬意极了,觉得今日的江琮格外乖顺……
    不对,是近日都格外乖顺,那些时常叫她七窍生烟的举动少了许多。
    好是好,但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宛如猫儿逗虫,若两三下就把小虫咬死,那还有什么意思。一定要看它反复弹动,不断挣扎,偏又次次被按回爪下——这才有劲。
    譬如此刻,他明明可以回一句“夫人有出息,为何站在那半晌不说话”,但他什么也没说,让她只能一拳打在棉花上。
    把她的挑衅忽略了个干干净净。
    他若顶回来,泠琅要生气,他假装没听见,泠琅更要生气。她觉得还有无限趣味,他凭什么敢置之不理了?
    泠琅怒气冲冲地睁开眼,却正好对上身边青年注视着她的,若有深思的眼眸。
    见她忽然看过来,江琮微顿,却没移开目光,仍是那般将她望着。
    泠琅更不可能服输,她毫不退缩地和他对视起来,连眼睛都不眨。两道视线如丝如绸,在空中胶着黏腻在一起,谁也没退缩。
    哼,不说话,只暗中盯着,这算什么?
    还看?是想跟她玩谁先移开就输掉的比赛?那她还真没输过!
    眼睛好酸……他怎么还能一动不动,王八耐力就是强……
    他眼睫怎么这么长?眼尾形状也漂亮,眉骨亦有两分精致,那颗痣勉强算作点睛之笔了。
    哼,这人皮相是没得说的,还正好是她喜欢的类型,可惜人虽生得人模狗样,性格却处处叫人讨厌。
    怎么还在盯着!有完没完,眼睛好难受,快撑不住了——
    泠琅一把抓起背后的垫枕,奋力朝江琮扔过去。
    江琮别过头,抬臂一挡。
    泠琅立即指向他“你输了!”
    江琮把垫子放到膝上“什么输了?”
    泠琅揉着酸痛的双眼“你先移开视线。”
    江琮莞尔“我听不懂。”
    泠琅恼道“都一炷香了,你装什么呢——垫子还我!”
    江琮恍若未闻,反而拿起膝上软垫,作势要置于自己腰后。
    泠琅勃然大怒,她扑上去,一记釜底抽薪,想把垫子夺回来——
    对方手臂一翻,轻松捉住她手腕,她却早有防备,另一只手顺势攻上他腰际,让他不得不放弃这边来拆招。
    咫尺空间之内,殊死搏杀再次上演,车厢一阵翻倒震动之声,连绵不绝。
    最后,泠琅的右臂已经被牢牢制住反剪,而她的左手,却以一个刁钻到不可思议的姿势,死死抓住了江琮的——
    衣带。
    并非外衫衣带,那早已被她扯散扔不知何处了,此时被她紧攥住的,是他里衣系带。
    江琮在她身后压低声音“放开。”
    泠琅气喘吁吁“你先放。”
    “你先。”
    “你先。”
    这种对峙是毫无意义的,江琮想到她几日前才受了伤,虽然用了兰蝎膏,纱布也早已拆下,但毕竟还是有影响。
    这般想着,手上力道不自觉一松,对方却伺机而动,手腕一抖,就要来使力来扯他衣带——
    他眼疾手快,舍命护住了这根岌岌可危的布料,重新缚住她手臂。
    江琮喘着气,垂眸看了眼自己腰间,很明显,只需要再施上一点距离,衣带就会松散落下。
    若他先松手,对方指不定会用什么幼稚方式来戏弄自己。
    视线回落,身前少女鬓发已经散乱,那些乌漆漆软绵绵的小东西,此时耷拉在她颊边,随着车身颠簸,而一下下摇动着。
    他只能看见她半个精巧的鼻尖,以及正喋喋不休咒骂他的绯红嘴唇。
    她在赌咒发誓“刚刚只是无奈下策,你先放!只要你放手,我必然不会乱动你。”
    “我若是对你衣带底下有半点兴趣,就出门被马车撞飞八尺!”
    为表示诚意,她甚至松开了左手,放过那根已经到千钧一发之时的衣带。
    好毒的誓,江琮在心中冷笑,他就这么上不得台面,让她宁愿被撞飞八尺?
    他贴近她耳际,咬牙道“夫人这般清高自重,我自然只有遵从。”
    泠琅努力扭着脖子“真的?”
    见他不动,她又拉长了声音催促“快些罢,我手好痛……”
    江琮心头略为一跳,慢慢松开手指,眼见着她腕上有隐隐浮现的红痕,还未出言——
    却见那泛着红痕的手,前一刻还耷拉僵硬着,下一刻却如水中游鱼般灵活,轻松绕过了他试图阻拦的臂,指尖一勾,一缠——
    里衣终究还是被她解了。
    在它重新被拢好之前,少女飞快转身,当着他的面,视线直勾勾地、毫不避讳地,瞧着衣裳掩映下的内容。
    江琮面无表情地绑上系带。
    泠琅啧声回味“比我想得好很多啊!瞧不出来,瞧不出来——”
    江琮一声不吭地披上外衫。
    泠琅犹自感叹“上次同侯夫人交流,她老人家说腹上文章,四块稍逊,八块过腻,六块最佳——没想到夫君正好是上佳之品呢?”
    江琮静默地把腰带系了个死紧。
    泠琅嬉皮笑脸道“多绑一个结作甚?怎么这般表情,是委屈了?”
    江琮终于抬起眼,他扯出一点笑“夫人不是说,没事不要咒自己,不然容易灵验?怎么今天偏说了这种话。”
    泠琅哈哈道“撞飞八尺算什么?我九岁就被撞过——只不过那时就已轻功大成,是自己想飞出去的。”
    她想了想,又得意地说“我虽然不会对你负责,但你也看过我的,这回可不算相欠。”
    江琮微笑“怎么个不相欠?难道夫人也有个六块八块的?”
    泠琅一愣“你以为我没有?少瞧不起人,今天就让你开开眼——”
    江琮额角乱跳“这是在马车上。”
    泠琅悻悻收回手,她也觉得其实不应该让他有幸开眼。
    除非,除非再让她好好瞧瞧他衣裳底下到底如何。刚刚惊鸿一瞥,印象虽深刻,但到底不够细致。
    江琮实在不想看她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在遭受一场非人折磨,偏偏还不忍叫停。
    当然,他叫停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车内一时陷入寂静,只有车轮滚动不止,碾过尘土碎石的声响。不知何时,连赶车的九夏三冬也不再攀谈,只默然挥鞭,一下又一下。
    江琮久违地觉得有些热,他不知道是因为刚才那场交锋,还是当下的盛夏天气。他向来寒凉无比的身体竟然有了丝丝燥热,这是多久没有过了。
    他轻轻一瞥,随即自嘲。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抱着软垫,睡得东倒西歪,全然不知晓他此时煎熬。
    车帘光影斑驳,落了些在她微红的颊上,发丝或蜷或翘,毛茸茸的,像极好软缎,让人忍不住生出抚拭念头——
    江琮硬生生收回视线,他转过脸,一把掀开自己这边的帘布。
    窗外晴朗亮堂,一片翠绿,蝉鸣一声声闯入耳中,终于将心头思绪扰乱冲淡。
    回西京还得多少天?夏水襄陵,水路阻断不通,只能走陆路,起码得花上二十日……这才第一日,就叫他万般难受,不知道接下来这些时光要如何安然度过。
    这般想着,青年落在沿路的目光一凝。
    刚刚在路边独行的身影十分眼熟。
    青衣灰鞋,沉静深刻,那个“长得很俊”的和尚,他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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