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往嘴里扔了块芸豆糕。
    芬芳甜糯,舌尖一抿,便软乎乎地化开来,是满溢于唇齿的清甜。
    江琮十分贴心地提醒:“夫人,你的友人要上场了。”
    泠琅眺望远处高台:“看着呢。”
    盛夏时节,山上本该时常下雨,来明净峰这几日却多有晴朗,直至今天才有了些云墨。
    此时虽已近午时,但全无亮堂意味,天边氲着些许阴沉云絮,更有大团深色沉甸甸地坠着。风一阵阵,吹得愈发寒凉,似乎带上了雨丝。
    天气不佳,台上初轮比拼也无甚看头,看台席上已经陆陆续续走了许多人,一下子空旷了许多。
    四周清净,天地晦暗,在连绵乌灰之尽头,缓缓走来一人。
    黑衣,乌发,执剑。
    他走得十分散漫,剑也提得随意,颇有些一摇三晃的意思。马尾松散,有几缕垂到眉边,拂过浓黑长眉和惺忪半阖的眼。
    是个少年。
    在长老的多声催促中,他终于慢悠悠于场中站定,抱拳向对手行了一礼。再直起身来时,仍是那副将醒未醒的慵懒模样。
    这可不像是准备好大动干戈的模样。
    台下为数不多的看客这么觉得,台上的对手杨郭斌也这么觉得。
    杨郭斌是个使双剑的,他当即将两把剑于空中一撞,就着脆响,沉声道:“得罪了!”
    言毕,足下一点,便俯冲而上。
    倒是个练家子,下盘稳,速度也算快,远远强过先前的乌龟拳螃蟹步。
    双剑是十分需要肢体灵活度的武器,这位杨兄生得矮而壮,但纤巧剑刃握在他手中,却丝毫不见笨拙凝滞。
    一刺,一截,右手剑刺出的同时,左手剑也把另一边的空门堵死。
    作战经验也不缺,已经是难得的好手。
    泠琅用手撑着下巴,在心中默默评判。冷不丁,一道温润柔和的声嗓响起。
    是江琮在问:“夫人觉得谁会赢?”
    泠琅毫不犹豫:“苏沉鹤。”
    没有任何思索,她作出了这个答复,仿佛是在回答天将下雨一般笃定自然。
    江琮看着台上那个玄墨色衣衫的少年。
    少年没有动作,那把剑吊儿郎当地被他提在手中,双眼似乎因为困倦而淡淡地耷着,他看着从另一边疾冲而来的对手,甚至好像打了个呵欠。
    江琮说:“他一直都这样?”
    泠琅忍不住笑了一下。
    “一直都这样。”
    当一声脆响。
    是剑刃相激,金属与金属碰撞而出的嗡鸣。
    苏沉鹤的剑终于出鞘,薄而纤长,最单薄处甚至如蝉翼一般,剑身持续震动着,因为方才那千钧一发的一记格挡。
    剑光似新月,在愈发晦暗的天色下,仿佛是唯一的光亮。
    杨郭斌低喝一声,急急后撤,停在了五步之外。
    双方对峙起来,一个静默散漫、不可捉摸,一个气喘吁吁、如临大敌。
    台下有懂行的,已经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好小子!这剑够快。”
    “半个时辰了,总算见着个看得过眼的。”
    “别愣着了,快上啊!”
    此起彼伏的几声叫嚷中,江琮喝了口淡茶,道:“看起来五招之内便能结束。”
    泠琅也跟着喝了一口,她说:“不。”
    江琮抬眼看她。
    泠琅说:“只要三招。”
    事实上,苏沉鹤只用了两招。
    天上飘起蒙蒙细雨,他们很快便开始了第二次交手,他用那柄纤长独特的武器,挑下了敌人左手剑。
    哐当一声,剑刃触地,矮实的汉子身形一僵,继而十分干脆地抬手抱拳,捡起剑,跃下高台。
    长老大声道:“苏沉鹤——胜——”
    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其间夹杂着几声抱怨,怎么这么快便结束了?
    黯淡高台之上,少年慢吞吞收剑入鞘,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此结果毫不意外。
    泠琅翘起嘴角,她已经想好,待会儿要同他说些什么。
    江琮忽然说:“夫人的朋友们都相当厉害。”
    这王八夫君竟学会说人话了?泠琅惊异地看着他,道:“那是自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这般厉害,他们也差不到哪儿去。”
    她指着苏沉鹤,说:“别看他这副模样,要真动起手来,未必在你之下。”
    江琮唔了一声:“是吗?”
    仿佛冥冥之中有感应,已经打算离开的少年忽地于高台上回首,目光扫拂过看席,最后隔着逐渐缥缈的水雾,落到了泠琅身上。
    泠琅并未发觉,她兀自同江琮拌着嘴:“你们不是一个路数,哼,人家自小便醉心剑术,可有劲了,不像你体虚空乏……童子功!童子功你晓得不?”
    江琮笑了声:“童子功的含义有好几层,不知道夫人指的是哪一层?”
    “自然是简单的那层!”
    “何谓简单?”
    “装什么,又皮痒了是不是?”
    泠琅搁下茶杯,右手虚握成拳藏在袖下,就要向他攻去。江琮早就瞥到了这一动作,也抬起左臂来迎——
    在这火光电石的一瞬间——
    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中,硬生生挤到了二人中间。
    泠琅正欲攻去的手腕被这不速之客捉着,她讶然抬头,撞见他因雨雾濡湿而更加浓黑的长睫。
    苏沉鹤垂视于她,眉眼昳丽精致,眼中懒散已经尽数退却,深浓如夤夜。
    但下一瞬,他便轻笑起来,又成了那副随意模样。
    “阿琅,”少年声嗓清澈干净,带着些久别重逢的欣喜,“真的是你。”
    泠琅在短暂的惊讶后也立即反应过来,她仰着脸笑眯眯道:“方才那两下耍得不错。”
    苏沉鹤叹了口气:“快些完事好回去睡觉,这天颇冷,我是一刻也不想在外面呆。”
    泠琅抽回手腕:“我就知道你会这般想——昨天抽签是别人替你来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罢?”
    苏沉鹤的手停于空中,手指微动,终究还是垂下去了。
    “是啊,”他勾出一点笑,“早知道阿琅也在山上,我昨日就亲自来了。”
    泠琅笑着摇头:“不止我,双双也——”
    这句话没说完,被另一道语声突兀打断。
    “这位兄台,”江琮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可否先放开在下的手,再尽兴畅谈?”
    苏沉鹤哈哈一笑:“实在对不住,见着朋友实在欣喜,竟忘记松手了。”
    他放开一直抓着的江琮的手臂,接着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在了二人中间,见着案上摆设,右手一抬,便捏着快芸豆糕扔进口中。
    泠琅往旁边桌上拿了个干净杯子,重新倒上茶,送到他手边。
    苏沉鹤道了声谢,接过茶一饮而尽,满足叹道:“总算吃上点人吃的物事了。”
    泠琅好奇道:“明净峰不给参赛人提供些好饭食么?”
    苏沉鹤又叹:“那可不,白菜是淡的,汤是没油的,肉是寻不着的。”
    泠琅笑着说:“明净峰本来就以清心苦行著称,你老实入乡随俗罢。”
    苏沉鹤一顿,道:“怎么,阿琅难道不是来参加比剑大会的吗?”
    泠琅说:“我不参加,只是来观瞻学习一番——”
    少年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他眼睛眯起,像极了狐狸。
    “原来是贵宾来做客,怪不得随便一盘糕都好上许多。”他轻松道,“话说回来,阿琅还需要学习观瞻这些角色?有这功夫,不若来同我多过上两招。”
    泠琅咳了两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向来都十分谦虚好学的……”
    苏沉鹤笑着打断:“我晓得什么?我只晓得你快莫要装模作样了——”
    二人便这么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席上充满了快活空气。
    场上又有参赛选手陆续登台,高手缠绵者有,低手相啄者也有。泠琅和苏沉鹤全然不再管赛事,只同对方热烈谈论,仿佛眼中只有彼此。
    泠琅说:“我昨天碰见个使扇子的公子哥,嚯,功夫没多深,那派头倒是跟玉扇公子十成十的相似。这还不是我近些天遇上的头一个……”
    “啊,这个我知道,邓如铁他前两年一直在广收门徒,无论是谁,只要给钱就能教。无论有没有天资,只要学着点姿态便能出师。”
    “原来如此,这样也勉强算作桃李满天下了罢。”
    “我上山之前也碰上他来找……似乎又赌钱输了许多,气得不行,骂了好些脏话。”
    “骂脏话?风流清雅都不装了,看来的确是缺钱。”
    就这么聊了一刻钟,台上忽地传来鸣锣之声,他们收了话头,皆往那处看去。
    只见阴沉细雨中,陈长老从容登台,朗声道:“第一轮比试至此结束,余者共计二百一十六人,其中弃权者八人。明日巳时,将现场抽签选出第二轮次序,请各位按时前往。”
    语毕,他向台下拱手行礼。众人纷纷作鸟兽散,苏沉鹤也起身,欲一同离开。
    “我们参赛的都统一住在另一个山头,平日不许闲逛,现在还得准点回去,”他解释道,“不然我都趁机来找你玩了。”
    泠琅摆手赶他走:“知晓了,你好好休息准备比赛便成。”
    苏沉鹤迟疑道:“明日你还来吗?”
    泠琅反问:“为什么不来?”
    苏沉鹤低低一笑:“那我等你。”
    他轻巧地迈出座位,却像突然想起来了似的,瞧见旁边的江琮。
    青年清清淡淡地坐着,见他望过来,也抬眼看他,眼中没什么情绪。
    苏沉鹤行了一礼,颇为端正道:“方才扰了兄台清净,在下——”
    泠琅啧声道:“怎得突然这般客气?不必如此。”
    苏沉鹤顿住:“你们认识?”
    泠琅也顿住:“你瞧不出来?”
    苏沉鹤说:“天上下雨,只有这处看席有遮挡,我以为你们是为了争抢席位在动手——”
    泠琅无奈道:“你就不能问一问?”
    她张嘴便道:“他是我的——”
    话语卡在喉咙里,忽然难以说出口,苏沉鹤等不到下文,好奇地朝江琮望去——
    只见他执着杯茶,眉间红痕似丹朱一点,那双眼状如三月桃花,却偏偏有些凉薄意,凝视着正凝噎语塞的少女,似笑非笑。
    泠琅犹自挣扎:“我的,我的——”
    没等着她说出口,青年慢悠悠看向苏沉鹤,也拱手行礼,露出些温和笑意。
    他柔声补充了未尽之语:“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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