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飘摇。
    每一片草尖都盈满了雨水,满山野的青翠全被笼在云纱之下。
    青翠最青处,一个少女持剑静立着。
    布衣,素面,双颊还有未脱的圆润,腰上别着一把剑,还未出鞘。
    五步远的树下,站着两个人,皆是身形高大的汉子。
    一人手持长棍,棍是浑铜棍,此时被雨水淋漓冲刷,映出光亮。
    一人赤手空拳,只光着两条臂膀,露出其遒劲黝黑的肌肉,手腕足有茶碗宽,关节粗大布满老茧。一双手,更是异于常人的肥厚。
    他们隔着斜风细雨对峙。
    一方是五大三粗的壮硕男人,而另一方的少女堪堪齐他们胸口,双方悬殊差异太大,一望便知。
    持棍的率先出声。
    “方才还没发现,竟是个小丫头片子,”他上下打量对面的人,“就这点身量,也敢学着同人叫板了?也不看看瞧瞧自己多少斤两。”
    粗臂男人闻言笑道:“此先划破茶碗那一下倒是漂亮,可惜哥哥们闯荡太久,这点把戏远远不够看。”
    “呵呵,如今细看,这丫头还生的颇水灵——若你来乖乖陪罪,先前的冒犯,倒是可以考虑放过。”
    “不然,定要你好好瞧瞧哥哥长棍的厉害!”
    持棍的听懂这句荤话,二人相视一笑,皆放松了姿态。
    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年纪在此,怎能对付得了两个大男人。二人当下便你一言我一语,词句多有亵弄轻薄之意。
    水雾越来越深,周围绿意皆隐没在深浓乳白间,让一切朦胧不可测。
    少女一声不吭,同先前茶棚内的泼辣判若两人。
    她沉着双眼,嘴唇紧抿。静静注视五步开外的男人,乌润的眼瞳仿佛也沁润了雨水,黑而亮。
    男人们见状,只以为她害怕了,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注目,一边抬脚走上前。
    “听到了吗?小娘子,我们寻个干净地方说说话,把哥俩哄高兴了,今儿个就一笔勾销——”
    他伸手就往少女肩上按去,看似平平无奇,却用了点巧劲。
    不料,她背一缩,腰一扭,游鱼一般滑出桎梏。脚步轻动,转眼间便退到三步外。
    出手的男人一愣,继而恼怒笑道:“还有心思同大爷玩捉迷藏?看来确是少吃了些教训!”
    他暴喝一声,双臂一展,原本就孔武粗大的手臂顿时绽出根根青筋,只见那肥厚粗粝的手掌上,竟隐隐泛着紫红。
    根根手指粗大扭曲,如充了十足血肉,瞧上去有种非人的可怖。雨水滑落到他手上,竟蒸腾出丝丝白气——
    可见其掌热度之高。
    往练掌的铁砂里添加了紫云母之类的矿物,更用紫毒蛛加以淬炼,由此练出来的铁砂掌兼具力度和毒性。
    因其独特的修炼材料,与练成后泛紫的掌心,此功法便被唤作紫砂掌。
    而眼前这位,显然已经练成了,那掌心紫红滚烫,如烧得正热的锅底,一双手臂仿佛力有万钧。那少女同他对比起来,如同只鸡崽儿般弱小可怜。
    她脸上却丝毫不见惧色,下巴微微抬着,唇角勾起,竟是十分讥诮的弧度。
    “我还当是什么厉害角色,进了人家山还敢说三道四,原来是个疯和尚的二流弟子——”
    黄姓男人面色一变,还未暴怒,只听看她转头看向粗臂男人,冷冷道:“和泰山来的乡下厨子。”
    “这双手,用来杀猪宰羊倒还勉强,亮出来丢人现眼便有些不合适了吧。”
    粗臂男人大喝一声,显然已经受不了挑衅,他从前的确在厨房做事,臂上留了许多烟熏火烤的痕迹,如今大功已成,怎能忍受别人拆穿。
    他右手做爪,左手下勾,一跃而上,往少女身上袭去!
    少女并未后退,因着同一时间,黄姓男子已经闪到她身后,一招长棍横扫八荒,棍风凛冽,已经拂动了她脑后碎发。
    一个攻上,一个攻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腹背受敌,不过转眼,退路几乎全被封死。
    掌风和长棍的夹击之中,少女将身一矮。
    那长棍气势汹汹,却只能从她头顶扫过。长臂男人大喜,眼看着一记黑虎掏心便要落到实处,却眼前一花。
    很难形容这是什么感受,仿佛被雨水溅湿了双眼,万物有一瞬间的朦胧,她好像直直扑了过来,又好像擦掠到了另一边。
    总之,在那一刻,不知因什么干扰,他的视觉有了奇妙的落空。
    视觉落空,双掌却仍旧维持着狠厉威猛的力度,下一瞬,滚烫的掌心挨到了□□,这一击,到底是见了真章。
    喜悦还未来得及生出,便转为惊骇。
    长臂男人看到,自己尽全力使出的黑虎掏心,掏到了认了两刻钟的新兄弟身上。
    对方双目震动,痛呼一声,往后踉跄了几步,显然这下并不轻松。
    没有推诿或斥责的必要,二人喘息着站定,齐齐往另一个方向看去。
    少女立在那里。
    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布衣素面,双颊尚有稚气的圆润,眼眸乌黑发亮。
    剑仍未出鞘。
    长臂男人暗暗咬牙。
    倒是有些小聪明,他愤愤地想,一招鹬蚌相斗,身法漂亮,胜在娇小灵活,不然换做他人,定是没那么容易逃脱。
    不过是点小伎俩罢了。
    他心中有些急躁,此番碰上比剑大会这般场面,又有幸结识了空明大师的弟子。闯荡漂泊数载,好不容易这些沾点传奇的名字能同自己扯上关系——
    可不能叫人小看了去!
    他庖厨出身,吃苦数年练得如此境界,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扬名立万?机会就在旁边看着,必须尽快结果这丫头,才能搭上这座桥!
    正要动作,却听得耳边有人轻声。
    “换我去攻她正面,你来断她后路,她虽灵活,但气力不足,经不起紫砂掌威力,只要挨上一下,便能结束——”
    “你想办法近身,去夺她的剑。”
    他大喜,黄兄果然看好自己,只要计划顺利,二人情谊定能更上一层,夙愿也便更进一步了。
    那少女站在几步外的树下,显然不知这边有何打算,她打了个呵欠,竟露出百无聊赖的表情。
    “还商量对策呢?何必麻烦,一起上便是了,”她懒洋洋道,“如此鬼祟,真叫姑奶奶瞧不起。”
    黄姓男人双目炯炯,死盯着她动作,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说了两遍,你还没记住,真是蠢货。”
    “你何时说过两遍?”
    “茶棚底下说了,方才又说了,”少女嘲讽道,“乖孙儿,脑子这般不够用,还到处编排人呢?”
    黄姓男子咬紧牙关,他用余光瞥见,同伴已经暗暗往旁边撤了几步,是蓄势待发的模样。
    他嘴上仍拖延道:“方才那个步法,倒是少见。”
    少女闻言,展颜一笑,看起来十足的天真活泼。
    她脆声道:“想学啊?磕三个头,叫声奶奶,包教包会。”
    黄姓男子强忍怒意:“你这臭——”
    少女的笑容慢慢冷下去:“接着说。”
    “别不知好歹!”
    一声暴喝响起,他陡然扑了上去,长棍一震,生生激出棍身雨水。右臂一曲,足有雷霆之势,朝她面门狠劈而下!
    这一招从上而下,无论矮身还是后撤都无法实现,若她想故技重施,是万万不能够。
    更别说,旁边的长臂男人也飞身而前,一双手如火如电,狠命朝她后腰袭去。
    目标是腰上的剑!
    异动只在一瞬间,他们二人的速度已经无法再快,任凭是有多年对战经验的老手,也无法立即想出最好的拆招。
    一尺、半尺、三寸。
    近了,更近了。
    长臂男人大喜,他已经能看到那剑鞘上古朴精致的花纹,只要再进一寸,便能轻松夺下——
    雨忽然变大了。
    在这惊心动魄的瞬间,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他却莫名生出了这么个念头。
    雨忽然下得很大,不再绵绵轻薄,而是倾盆而下,砸落到他肩上,有点凉,又有点痛。
    他的思绪忽然变得迟缓,眼前再次有了之前那种朦胧茫然,他抬头,望见一双亮如晨星的眼。
    以及比这双眼,亮过百倍的剑光。
    他轰然倒下。
    而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拖延敌人,攻她面门的同伴,早已脱逃到十步之外。
    空明大师的弟子,江湖之梦的契机。那看似势不可挡的棍招,在出手的下一刻,便悄然变换了方向,力度尽散。
    只不过是虚晃的一招,晃的不是对手,是同伴。
    要的不是她的命,是他。
    他的头顶已绽开数道细小血口,每一道都汨汨流出鲜血,那些寒凉的雨水不是雨水,是她的剑。
    她的剑终于出鞘,而他的紫砂掌到底也没拍在敌人身上。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见少女在不满地呼喊。
    “跑什么?不是大丈夫吗,怎么就故意把兄弟给卖了呢?”
    这是最后的所闻。
    而被呼喊的人,正在湿漉的山林间穿行。
    他面沉如水,速度迅疾,内心震荡却久久不歇。
    原原本本见到了两次,那个步法绝对是……可是怎么会被这样的小丫头习得?这不应该!
    得快些逃脱,明净峰不必去了,眼下这个消息才是至关重要,他要回去禀告此事……不行,得派人来盯着这丫头,不然以后再难找寻。
    虽然此番全因自己鲁莽所致,但用不相干的人,换来个绝佳消息,实在是划算。到时候回去,定能受奖励赏赐……
    他陡然停住脚。
    前方一株枝叶繁茂的粗大树木下,站了两个人。
    一个锦裙少女,一个素衣公子,他们打着伞,没有任何武器,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树下,好像已经候了许久了。
    他已经感受到不妙。
    这二人一语不发地看着他,同方才在茶棚的模样完全不同。似乎只是背挺直了些,眼神深了些,但给人的感觉完全天差地别。
    少女定定地直视他,全无方才的躲闪犹豫。而那看似体虚孱弱的草包公子,竟有了深不可测的意味。
    要逃。
    他转身,却也来不及转身,因为那少女比他快了一些。
    就快了一些,但她已经来到了他身前。
    他瞪大了眼,看见她伸手——那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没有握着什么刀柄剑柄,它就那么伸过来,小指微翘,拇指微敛。
    然后,他的混铜棍便不再是他的混铜棍,它落到了她手中。
    再然后,她将手一扬,这件陪伴他出生入死的武器落入草从间,擦出了些雨水。
    一切只发生在分毫之间,他有注视的机会,却没有反抗的能力。因为她实在太快,像一阵风从臂膀间溜走,你要如何提防一阵风?
    他绝望地意识到,为何临行前师父反复告诫。
    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当伞柄穿透胸膛的时候,他又意识到,刚刚夺棍的那一手,似乎也是很值得回去禀告的。
    可惜没这个机会了。
    那把他钟爱的,铜铸的武器,被人捡回来他脸上戳着,像在戳什么烂泥。
    冰凉坚硬,一如他此时正逐渐失温的身体。
    有人说:“喂,感觉怎么样?”
    她在发问,却好像并不想听他回答,因为铜棍从口唇进入,深深地,一下又一下插在他喉咙里。
    几乎要捣到心肺之中。
    全是腥甜破碎,他已经不能再发出声音。
    她又问了几句:“女人到底能不能闯荡江湖?”
    “能不能这么杀了你,嗯?”
    “感觉怎么样?怎么不说话,是不想吗?”
    “他们说死之前说不了话的人,来生会当哑巴。”
    她轻轻地笑:“你这嘴留着也无用,来生便做哑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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