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舔舐江琮眉心的时候,有几缕发丝垂落到他眼边,乌黑柔软,发尾有一点点的卷。
    她呼吸很不稳,他的也是。两个人从回到屋里到现在,身上热度就一直未退,心跳也没完全平静,他们都筋疲力尽,其实并没有再折腾点什么的力气。
    但十分明显,她还想再折腾他,那双眼眯着,猫儿一样的狡黠,把做坏事的心思明摆着写。
    而他好像没什么办法。
    她压上来,他只能认命地闭眼,无论是对方的手臂还是眼波,他都不想看到更多。
    这样却反而让其他知觉更加清晰敏锐。
    额上触感温暖又濡湿,像一片过于轻柔的羽毛,只不过是因着风才落在他身上,一触一动,皆是无意识。
    他感受到她的气息,像来自于林中的露水与雾。她发丝垂落,扫拂过他脸侧和耳际,但她好像还觉得不够。
    “夫君,”她用气声说,“好像弄不干净。”
    他只能把眼睛闭得更紧一点。
    “怎么办?”她用指尖轻蹭,吐息落在他眼皮上,“他们要进来了。”
    最好早点进来,江琮默然,她的胆子真的大得过分了。
    他向来冷静自持,却在得知真相之后静默了一个时辰,那一个时辰里,他坐在阴暗中除了她,什么都没想。
    想她在夜风中含泪微笑道谢,她红着脸说他身上有好闻的香气,她手中刀锋斩破静寂月色,她眼中杀气比寒夜更冷。
    种种模样,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不会相信世上能有人这般,他几乎陷入无限的茫然,直到那柄刀再次翻涌出光浪,旋起叶片草尖,显现在他眼前。
    她站在他面前,将染血的手指抹在他额间。
    胆子真大。
    这样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安生,她知道他的秘密,他也想知道她的,他必须将她困牢了,并且必须用上十分巧妙的方式——
    粗暴的强迫或利诱只会适得其反。
    一点臣服,一点不甘,把度维持在恰当的时机。任凭她占上风,让她觉得在他身边即使有危险的趣味,却又足够安全,那样自然不会离开。
    他或许会看错人,但不会看错刀。
    她的刀光告诉他,她骄傲而炽烈,笔直而干净,其实并不算太过复杂,那不难懂。
    若能借为所用,是再好不过。
    只是某些时候还是会比较难熬,譬如此刻。
    脖颈边是亲密无间的温度,胸口紧贴着的是温软身躯。他能想象到若是睁眼能看见什么,更能想象到她当下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期待他做出反应。
    他不打算给出反应,她说他虚伪擅装,那确实算是说对了。
    门终于被推开。
    身上的少女惊叫一声,有两分夸张做作地将被子提起来遮住胸口。
    就好像她没穿衣服似的,他冷漠地想。
    “是,是谁?”她隔着帐帘,朝外面颤着声音质问。
    有点过了,他嗤笑。
    “夫君,”她伸长手臂来摇他,“你怎么晕过去了,这才开始多久,呜呜……”
    江琮忍无可忍地抬起眼,看见对方楚楚可怜的泪眼,哈,是真像,真委屈啊。
    他直起身,咳嗽了两声,抬手将帘帐拉起一角,像是极费力虚弱似的朝外面望去。
    却是空无一人。
    声音在屋外响起,那是他亲爱的老母:“什么多久?绿袖说你们吵得厉害,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见势不对,已经又把门掩上出去了,他专注于帐中人的表演,竟忽略了外面。
    他放下帘子,回头望向身边人,只见不过须臾时间,那泪眼又氤氲上了几分,连鼻尖耳垂都开始透上晕红。
    他开始意识到,待会儿开门出去后,她也许会对气势汹汹而来的侯夫人说什么。
    片刻后,果然。
    “没有,没有这回事,夫君喜欢今天的汤,都喝完了的,那碎片是不小心失手……”
    “绿袖误会了,是她不知道……呜呜,母亲,都是我不好,我没让他满意才遭受这些,您别怪他。”
    “树林怎么了?不知道呀,兴许你们走错了,我们只在外边站了会儿,天色太暗,绿袖看错了,是吧?”
    “您别这么说他,都是我的错,呜呜呜,我以后会努力的……”
    江琮面无表情地挨了一盏茶的训,直到月出于东山,侯夫人才放下杯盏,偃旗息鼓。
    “天色不晚,今日就到这里,”她用怒其不争的语气道,“你这孩子平日和顺,怎得为了一碗汤便小气成这般?”
    江琮无从反驳,也无法反驳,他不知道那位小婢女和他的妻子在何时达成了共识,竟将事情完美地推给了他。
    现成的谎言,逻辑与动机皆无懈可击,他只要乖乖认罪,便能搪塞过这惊心动魄的一夜。
    他面上恭敬,心里却暗忖,那婢女本来十分木讷,跟着她几个月,竟也开始胡编乱造信手拈来了,果然近朱者赤,近她者坏。
    “还有——”侯夫人有些欲言又止。
    江琮耐心等了片刻,也没听着后文,不禁抬眼去看。
    只见老母亲一副有口难开,痛心隐忍的复杂表情。
    他当时心中便一跳,果不其然,听着她说:“有些事,不宜操之过急——”
    “尤其是你现在这般,本就——亏空虚弱,若要强逞,反而以后——咳咳,会委屈人家。”
    真是难为了向来有话直说的母亲,当下尽力斟酌词句,既要敲打训诫,又不能太伤人自尊。
    江琮真的哑口无言了,他隐隐感觉到,这个罪名比起之前那个的严重程度,要深远得多。
    “好了,她是真心待你,以后有什么事多交流沟通,夫妻俩不怕磕碰,就怕不开口,可晓得?”
    真心待你……江琮想笑,但他听见自己说:“儿记住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母亲,他坐回椅子上,又喝了两盏冷茶才恢复平心静气。
    夜已深,月逐渐亮,窗外瀑流之声在此时尤为清晰。闭上眼,甚至能想象飞激的清湍如何撞击在岩石上,又成股溅落,碎成珠玉般的水花。
    茶味苦而涩,在他口齿之中千转百回,终究化成一声叹息,散了出去。
    江琮起身走了两步,停在窗边。
    步伐还有明显的迟钝,最后那一击真的很难接下,迅猛而刚烈,那一瞬间他仿佛幻视到烈阳在灼烧,从九天之上坠落下巨大的火星。
    任何人见过这一招的美丽,都不会轻易忘记。
    他曾想过北坡黑衣人或许很年轻,但没想到会这么年轻,世上有很多被称之为天才的人,有人这么评价过他,如今又被他碰上一个。
    大概是金玉与金玉之间有特殊的共振,他迷恋她手中连绵不息的刀光,而他知道,她也渴望同他的剑交战。
    这很有意思。两个满口谎言,处处伪装的人,在覆盖着墨色衣裳之时,反而能用冰冷杀器来互相试探交缠。
    刀锋剑尖代替所有言语,他能回忆起这三个夜晚的每一次擦刮,每一次拆解。她如何用刀风缠绕上他身体,他又是如何挑落她布下的陷阱。
    他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他们其实无比贴近。
    在二人不知道的时候,其实已经对彼此有了相当多的了解,不是装出来的柔弱或温和,是真正的内心。
    所以才会一拍即合,从谈判到落定,几乎没花什么力气。
    这种反差让他心悸。
    想到这里,江琮又叹了一口气。
    他缓步走入里间,拨开垂荡的纱帘,内里有一团身影伏在被褥之中,对他的到来没什么动静,似是睡着了。
    睡着了也应该,他无法相信她能毫发无损、轻松自主地挥出那一击。酷烈的手段往往伤人伤己,这一点他们都知道。
    他垂下眼,接着床头昏黄摇晃的光影,去看她睡颜。
    嘴唇微抿,睫毛垂着,头发洗过还不算干,此时软乎乎地贴在颊边,看上去乖巧极了。
    江琮在心中冷笑,这个人,睡着了也能有装模作样的本事。
    他弯腰倾身,掀开锦被,自己也躺了进去,在吹灭烛火的前一刻,他瞧见她眼皮上那颗小痣。
    不安分又善隐藏,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肯完全显露,跟它主人一样。
    这一夜也算曲折,从一开始的惊险凌乱,到后来的峰回路转,最后尘埃竟落定得如此悄然。
    他原本以为她会在帐里等着再折腾一番,没想到居然干脆地睡了。
    江琮闭上眼,决心不再想她。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她能这般酣然安眠,为什么他不能?
    事实证明,他还真不能。
    第二天,泠琅醒来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对。
    因为背后有伤,她这一觉是趴着睡的,并不算舒服。尤其是一直做怪梦,梦见自己赤身露体躺在寒天雪地当中,被冷风吹彻。她努力寻找热源,却处处冰雪,毫无温暖。
    所以她醒来后,先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她发誓,声音真的不大,但身边立即有人睁开眼看她,那道目光中的寒意竟然比梦中雪地更甚。
    泠琅转过头,看见江琮晦暗不明的眉眼。
    她刚醒,脑子还不太清醒,不由愣愣地问:“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
    江琮笑了一下,竟十分温和:“睡得可好?”
    泠琅老实道:“还行,就是有点冷。”
    “是吗?”江琮温声道,“夫人一整晚都如此,竟然会冷?”
    泠琅觉出不对味,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又瞧了瞧他的。
    眼看着对方的笑容愈发柔和,她更觉得奇怪:“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江琮忽然倾身,一把抓住她手腕。
    在泠琅茫然迟钝的视线中,他将她的手,往自己身上引去。
    他几乎在咬牙切齿:“夫人真的一点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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