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美国参议员诺兰后,白崇禧心中的那一点兴奋欣慰之情,像回光返照一般,很快便消失了。他苦心策划的“一甲一兵一枪制度”和“空室清野”等办法,都没能够阻滞共军的神速进军。到十二月二日,据报,共军已西到武鸣,东到玉林,北到迁江,南宁已在大包围圈中,人心浮动,大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感。白崇禧一看事情急迫,忙令海竞强率先遣人员飞海南岛,到海口和陈济棠接洽,借船到钦州湾的龙门港,接运渡海部队。又派人到龙门湾沿海一带接收各种海船,以备接运部队之用。海竞强刚将妻子送上诺兰的专机,准备飞到香港去,他行前悄悄对白崇禧嘱咐道:
    “舅舅,形势危急,南宁不可久留,你也要尽快离开此地才是。”
    白崇禧向他挥了挥手,说道:“你走吧,要紧的是把船先搞到手。陈济棠那家伙贪得无厌,不要和他讨价还价,他开口要多少你就给他多少,只要把我们的部队渡过了海,到时我就要他乖乖地吐出来!”
    海竞强走后,白崇禧马上进了作战指挥室,为了精确估计渡海时间和抵御共军的追击,他要与各兵团司令官通话。
    他坐到话报两用机前,命令少校通讯官:
    “给我接‘罗盘’!”
    “是!”少校通讯官立即为白崇禧接通了第三兵团司令部的电台。
    “‘罗盘’,‘罗盘’,你部情况怎样?”
    在白崇禧呼叫了一通“罗盘”之后,话报两用机中,才传来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健公,健公,我是‘罗盘’,我是‘罗盘’,我部在博白城遭共军强大攻击……战乎乾坤阴阳相搏……肃杀相攻……纯阳克阴也,战之不利……”
    张淦语无伦次地在叫唤着,大约他是在一边摆弄着罗盘,一边和白崇禧通话的。衡宝之战,张罗盘大失所算,所部四个精锐的桂军师被歼灭,第七军军长李本一落荒而逃,仅以身免。到了桂林,李本一害怕被白崇禧枪毙,一直躲着不敢露面,后得同僚求情,白崇禧才免予追究,命令李本一招募新兵,补充部队,重建第七军。张罗盘本人,虽没受到白崇禧训斥,但他的那个罗盘,却被白崇禧和夏威狠狠地咒骂了一顿,并扬言要砸烂它!张罗盘由于在衡宝之战大伤元气,竟抱着他的罗盘痛哭一场,败回桂林后一蹶不振,从此再不敢轻言风水之事。可是,在这次向雷州半岛挺进之中,没想到他又因此出了问题。白崇禧命张淦率第三兵团南下,指向陆川、廉江、遂溪,以占领雷州半岛与海南岛呼应为目标。本来,军情如火,刻不容缓,白崇禧严令张兵团要争分夺秒兼程赶往雷州半岛占领阵地,掩护华中部队渡海。谁知,走到玉林后,张罗盘忍不住取出罗盘一看:“出行不利!”他随即不顾一切地命令全兵团几万人马在玉林住上三天。白崇禧发现张淦在玉林毫无必要地留驻,便急电他立即开拔,无奈张淦只说他用罗盘推算的结果,三天之内不宜开拔,白崇禧即以军法从事相威胁,但张淦仍死也不肯动,白崇禧气得七窍生烟,也无可奈何。
    张淦在玉林盘桓三日,第四日,他择准是个黄道吉日,便下令开拔。但临行时,他忽听说第一百二十六军师长韦介伯在玉林街上找一位相师看相,那相师预言韦师长“一帆风顺”。原来,那位相师也不寻常,据说他就是当年为李宗仁看相,预言李一年之内连升三级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崔相师。后来李宗仁一年内果然连升三级,崔相师曾到南宁督办署去向李宗仁致贺,李宗仁特地赏了他五百元大洋。从此崔相师名声大振,门庭若市,随着李宗仁的发迹,他也跟着发迹了。崔相师如今已六十余岁,不轻易给人看相了。这次韦师长特地拜到门下,恳请崔相师给看相,崔相师看了看,只说了一句“一帆风顺”,便打发韦师长走了。张淦得知这一消息不禁大喜,因为那崔相师并不知他们要往雷州半岛渡海的,竟能预言“一帆风顺”,可谓天机暗合。他立即改变行军部署,将作战经验丰富的原拟定作开路先锋的第四十八军改作后卫部队,而以新成立的第一百二十六军为先头部队,又以韦师长的部队为军的先头部队。不料韦师长刚出发不久,便遇到共产党游击队的袭击干扰,由于韦介伯师缺乏训练和作战经验,官兵以为是共军大部队袭来,惊惶失措,畏缩不前。白崇禧闻报,气得直顿足大呼:“张罗盘你坏了我的大事!”现在张淦被围困在博白,那是他咎由自取。但是,白崇禧的整个向雷州半岛撤退的计划也因此而被打乱。
    “‘罗盘’,‘罗盘’,你要顶住共军的攻击,掩护我军到龙门港渡海!”
    白崇禧和张淦通过电话之后,又和兵团司令官鲁道源、刘嘉树、徐启明通了话,皆命令他们且战且走,直奔龙门港渡海。
    白崇禧从作战指挥室里出来,恰遇李品仙急促上楼来找。
    “健公,”李品仙揩了揩额上的汗,说道,“邕江亭子圩渡口,大小汽车,拥挤不堪,争先恐后抢渡,对撤退极为不利!”
    这时一个作战参谋将一份急电递到白崇禧面前,报告道:
    “武鸣、宾阳的共军已迫近南宁!”
    “黄杰兵团现在何处?”白崇禧问道。
    “黄兵团已退到昆仑关,指挥所设于八塘。”参谋报告道。
    白崇禧走到窗前,两手背在身后,没有说话。
    “健公,各兵团部队均有被共军拖住各个击破的危险,华中总部及直属部队被阻于邕江,按亭子圩渡口的输送速度,两天也渡不完,怎么办?”李品仙见白崇禧不说话,心里更加着急了。
    白崇禧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对李品仙说道:“命令工兵团,立即赶架浮桥!”
    李品仙马上赶到工兵司令部,命令参谋通知工兵团,全力以赴,赶架浮桥。
    当李品仙回来的时候,白崇禧独自一人,仍在室内低头踱步。
    “健公。”李品仙唤了他一声。
    “旭初、煦苍二位现在干什么?”白崇禧头也不抬地问道。
    “他们二位倒是无所事事,清闲得很哩。刚才,旭初派人来把煦苍请到民生路银行大楼下棋去了。”李品仙忿忿然地说道。
    “嗯。”白崇禧含糊地应了一声,忽然又问道,“姚槐有消息吗?”
    姚槐是驻龙州的广西边防对讯督办,白崇禧此时问起姚槐,李品仙当然知道白又在考虑华中部队退入越南的问题。但姚槐近来没有来电报,李品仙只好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白崇禧在室内踱了几圈后,突然把李品仙拉到军用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
    “鹤龄,我们华中部队渡海是不成问题的,你看!”白崇禧用一把小尺子,量划着地图,说道:“共军现在容县、博白、廉江一带,与我第三兵团在激战中,他们距钦州龙门港尚有六百余里,而且是由东向西,要翻越许多由北而南的山脉和河流,没有大道,小道也崎岖难行。而我们离钦州只有四百余里,并且由北向南,有公路,有大道,有汽车,我们定能比共军早到龙门港,乘船渡海!我决定派你飞海口转赴防城组织指挥所,准备船只,先接运徐启明兵团渡海。”
    白崇禧与李品仙站在地图前,商量了很久。这时那位前往亭子圩渡口督促架设浮桥的工兵参谋,赶来报告:
    “白长官、李副长官,总部工兵团全部出动,赶架浮桥,但由晨至午,架桥没有成功!”
    “什么?你们这些饭桶,一座浮桥半天都架不成!”白崇禧大怒,指着那参谋骂道,“我要枪毙你!”
    工兵参谋委屈地说道:“报告长官,我们已尽到最大努力了,但邕江江面宽阔,流速大,没有大型制式材料,浮桥实无法架成啊!”
    “无能!”白崇禧仍在大骂着,“你们误了我的大事,为什么没有大型制式材料?”
    那参谋答道:“因为军情紧急,无法携带,南宁……又不能制造。况且,就是能制造,也来不及啊!按照工兵架设大型浮桥的要求……”
    “别说了!”李品仙忙制止那工兵参谋继续说下去,转脸对白崇禧道,“健公,现在局势瞬息万变,时不待我,急也无用,我们还是亲到渡口督察一番吧!”
    白崇禧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是午后两点多钟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他那颗心,如油煎火燎一般。他耳畔仿佛响彻共军官兵那快如疾风骤雨的进军脚步声,而他的总部和直属部队,却被阻在这该死的亭子渡口。他和自己的敌人现在正进行着一场时间和速度的竞争,也是生与死的竞争。但愿,自己的敌人此刻也被阻在那穷山恶水之间,欲进不能。为了加快进军速度,他不得不和李品仙驱车直奔邕江边的凌铁村渡口。沿途所见,使白崇禧好不心焦。公路上各种大小汽车,或三部一排,或两部一排,头尾相接,长长的汽车纵队从凌
    铁村渡口直排到桃源路、中山路。白崇禧皱着眉头,命令那工兵参谋下车拦住一辆从后面开上来的摩托车,一询问,才知道邕江这边的车队一直排到南宁以外数十里的邕宾公路上。白崇禧那眉头皱得拧成一个结,什么话也没说。他们的汽车勉强绕过大大小小的车辆,好不容易才到达凌铁村旁的渡口。白崇禧和李品仙下了汽车。
    宽阔的邕江,虽在冬日里水位有所下降,但江水奔流的速度却一如既往。一道残阳,铺在弯弯的江面上,江水泛着殷红如血的波光。江岸边丛丛芭芒,簇生着蓬蓬松松的芭芒花,在寒风中摇摆着,间或有几株老朽的古柳,几丛发黄的苦竹,几只被渡口上汽车马达和喇叭吓得乱飞的老鸦,把偌大的江岸点缀得寒碜萧瑟。渡口的那边,便是亭子圩。其实,那座亭子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被拆去了,那是陆荣廷统治广西的产物。原来,陆荣廷取得北洋政府授予的巡阅使头衔后,他的势力由广西伸到广东,两广均在他的割据范围内,但他仍住在他的老家武鸣宁武庄,遥控两广。有时,他到广州去巡视,便在这里登上兵轮顺江而下梧州、广州,为了乘轮方便,他在江边建了座专供他使用的“避雨亭”。那座亭子随着他的倒台而“倒台”了,但此处却因那亭子而得名。民国十四年的六月,白崇禧和李宗仁分率左、右两路军攻占南宁时,见到的已是一堆残砖败瓦——亭已不存。据说此亭乃是粤军入桂后破坏的,陆荣廷重回广西主政,尚来不及重建,又被李、黄、白赶下了台。白崇禧此刻来到江边,望着对岸渡口,蓦地想起当年他和李宗仁攻占南宁前,李宗仁领衔发的一个讨伐陆荣廷的通电。虽然已过了二十多年,但他仍记得电文中历数陆荣廷罪过的那些铿锵有力、锐于甲兵的句子:
    ……我省人心厌乱……桂林一带被兵之地,死亡枕藉,饿殍载道,重以河道梗塞,商业停滞……乃干公治桂十稔,成绩毫无。以言军政,则不事练兵;以言民政,则任用私人;以言财政,则滥发纸币;余如教育、实业诸政,无不呈退化之象。
    白崇禧不禁想起自己和李宗仁、黄绍竑治桂以来的情况,黄绍竑投蒋后,广西由黄旭初治理,但实权则操在李、白之手。这二十多年来,广西的情况又怎样呢?军政、民政、财政、教育、实业又怎样呢?他和李宗仁结成桂系团体,与蒋介石争天下,粤桂战争、蒋桂战争、滇桂战争,连年战乱,广西民众苦不堪言。就说这交通要道的邕江渡口吧,既接边关龙州,又联钦州海防,军事、政治、经济上是何等之重要,可是,他和李宗仁自我标榜为全国模范的广西省,二十多年来却连一座简陋的浮桥也架设不起来。在此军情急迫之际,大部队却无法迅速渡河,硬是眼睁睁地要败在共军手里!再看看江边凌铁村和对岸亭子圩那些残破低矮的民房,那些此刻两手抄在袖中、衣衫破烂、站在江边的市民,他们正以冷漠敌视的目光观看国民党军队焦急架桥和渡河,他们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白崇禧看了,觉得有一股森寒的冷气透过他那厚厚的黄呢军大衣,直钻到他的心窝里。他不由打了个寒噤,把头缩在那大衣宽厚的领子里——也许,明天共军就要占领南宁,他们也会像当年他和李宗仁通电讨伐陆荣廷那样,通电历数桂系李、白、黄的罪状。
    “鹤龄,你说我们这二十多年来,和陆荣廷相比,搞得怎么样?”
    “啊!”李品仙见白崇禧亲临渡口,不做架桥指示,而是问起与渡河毫不相干的问题,他不禁一愣。但善于揣测上司意向的李品仙,马上明白了,白崇禧这是在做“总结”。是呀,是该到做“总结”的时候了,即使是失败的总结也罢,只要白崇禧有这个胸怀!
    “陆荣廷统治广西十年,他修建的公路总长才有一百多公里。而德公和健公主持广西二十余年,修建了四千四百余公里的公路,我们修的公路比陆老帅多四十几倍啊!”李品仙的脑子也真灵,一下子便提出了一个对比十分鲜明的问题。
    “嗯。”白崇禧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是个十分自负又好强的人,他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败,“如果老蒋不逼我们,广西的公路可以修一万公里的!到那时,不仅县县通公路,而且村村通公路。”
    “陆荣廷时代没有修成一条铁路,德公和健公却修通了湘桂铁路和黔桂铁路。这两条铁路的修建,对广西的国防战略和交通及经济发展都有着极其深远的意义!”李品仙见白崇禧高兴,便又从公路扯到了铁路。
    “是这样,是这样!”白崇禧脸上竟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来,“如果不是共产党逼我们,来宾到南宁乃至镇南关的铁路都修通了!”
    “还有文化教育,陆荣廷时代更是没有可比的了。”李品仙那脑子真管用,他才从黄旭初手里拿过广西省主席这块牌子,便对广西的经济文化事业了若指掌,“陆荣廷时代全广西才有十所省立中学,十七所县立中学,没有一所大学。而德公和健公这些年来,不但创办了闻名全国的广西大学及广西医学院、广西师专、商专、美专等五所高等学府,而且把中学发展到二百零二所,为广西青年提供了广泛的学习和深造机会,培养和造就了大批各种专业的人才。”
    “啊,是这样,是这样的!”李品仙脑子好,白崇禧的脑子更好,他博闻强记,李品仙讲的这些数字,他早已记得烂熟。他擅长军事,也擅长行政管理和建设,如果他生在太平盛世,或者北伐之后全国能安定统一,毋庸置疑,白崇禧必定会是一位优秀的建设者,出类拔萃的国家行政管理者。就像诸葛亮一样,如果蜀国能够长治久安或者统一中原的话,他创造的建设成果就绝不仅是木牛流马!可惜,无论是一千多年前的诸葛亮还是一千多年后的“小诸葛”,他们都生逢乱世,而又没有力量统一中国,他们的才干便仅此而已!
    “抗战时期,德公和健公延揽了全国文化和教育方面的精华人才,造就了举世闻名的桂林文化城!”李品仙又说道。
    “鹤龄兄,我们是不会失败的!”白崇禧一下兴奋和冲动起来,他拍着李品仙的肩膀,信心十足地说道,“共产党是不行的,到时候还得由我们来搞!我们不但对打仗有经验,而且对经济建设也很有办法,加上美国的援助,我们就能够把中国搞好。”
    可是,当他把视线再一次投向邕江渡口的时候,刚刚勃发起来的兴奋和冲动之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品仙的话像一支只能维持三分钟的兴奋剂。白崇禧看着那只小得可怜的陈旧轮渡,一次托负着两部卡车,吃力地喘息着,缓慢地驶向对岸。渡口下面,邕江缓缓地拐了一道弯,这一段江面像一把巨大的弯刀,江水在这里流速稍缓,但江面却更为宽阔。工兵团选择这个位置架设浮桥,倒也无可非议。岸边堆着无数的木桩、铁桩、沙包、大梁、木板、铁链……但是,在两岸拉起的铁索上铺设架桥材料,却随架随流,材料缓不济急,浮桥总无法接拢。白崇禧看着那铺满夕阳的像镰刀一般的江面,突然一惊,因为工兵们正把浮桥架设在一把巨大的浸染着鲜血的“镰刀”的刀刃上,那“镰刀”正向在铺架着的桥桩、铁索不断地挥动劈斩,一节一节的木桩、大梁,一只一只的汽油桶和木船,皆被斩断打散,随波逐流而去。不知为什么,白崇禧这时竟想起了“罗盘”张淦,如果张淦在这里,他断然不会让工兵团选择这个不吉利的地点架设浮桥的,不知张罗盘现在的情况怎样?白崇禧的思想一下走了神。
    南宁的北边和西边隐约可闻沉重的大炮声,尽管白崇禧对建设广西、复兴中国不乏雄心壮志,但是,现在对极需架设的这座临时简陋浮桥却束手无策,他有些悔恨,早知如此,少成立一个步兵师也要把邕江这座桥架起来!
    “鹤龄,过去我们只注意修路,却不注意架桥,今后要重视这方面的建设!”白崇禧的“总结”倒也不乏“自知之明”。
    可是,李品仙对刚才的谈话已经没有兴趣了,他见白崇禧呆呆地伫立在江边,对架桥和渡河都苦无良策,知道再在江边待下去也是白费工夫,他听着远处响起的大炮轰鸣声,料想共军离南宁已经不远,便对白崇禧说道:
    “健公,我们还是回总部去吧!”
    白崇禧对着血红的邕江,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是对他那篇“总结”最后打上的一个长长的沉重的感叹号。他摇摇头,觉得眼睛湿润而粘黏,他掏出手帕,取下戴着的无边近视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睛。随后,便和李品仙默默地钻进汽车里去了。邕江渡口,汽车挤,人马拥,官兵争先恐后渡河,无奈只有一艘小型陈旧的轮渡船,渡口上一片混乱不堪。
    第二天早晨,白崇禧刚起床,参谋便来报告:
    “第一兵团黄司令官请长官讲话。”
    白崇禧忙披上衣服,走进作战指挥室坐到话报两用机前,黄杰
    已在呼叫:
    “健公,健公,我是黄杰,昆仑关已失,我的指挥所已于今晨由八塘移到二塘,部队已向南宁移动,请健公马上离开南宁!”
    白崇禧对黄杰兵团今后的行动做了指示,并告知他将于今日上午飞海口,然后乘船到龙门港接应部队渡海。当他放下话筒站起来的时候,觉得两腿发软。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指挥室,用过早餐后,命令副官道:
    “把参谋长请来。”
    副官把参谋长请来了,白崇禧站着对参谋长说道:“总部直属部队及家眷共计一万六千余人,大小汽车两千多辆,光洋十车,美式装备武器两百多车,由你负责率领向钦州撤退,直达龙门港登船渡海。”
    参谋长答了声:“是!”
    白崇禧又说道:“由四十六军的三三○师殿后掩护部队和后方机关撤退。”
    “是!”
    “命令总部工兵团,一俟总部撤出南宁后,立即把南宁的机场、仓库、电讯、水电等重要设施统统炸毁!”白崇禧接着把拳头往下一砸,“这些东西,一样也不能留给共产党!”
    “是!”
    白崇禧把参谋长拉到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我们距钦州是四百里,共军离钦州是六百里,我们有汽车和公路,他们只有两条腿,还得爬大山。我明天下午在龙门港等你!”
    “是!”
    白崇禧紧紧地握住参谋长的手,感情沉重而又坚决地说道:“除了反共到底,我们别无出路!有美国盟邦的支持,我们一定还会回来的。记住:广西是广西人的广西,二十多年来,这句话我不知说过多少次了。老蒋没能奈何我们,日本人也没能奈何我们,共产党又怎样?他们没有三头六臂!”
    副官已为白崇禧收拾好行装,白崇禧不慌不忙地戴上白手套,看了一眼摆在办公桌上的台历,时间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三日——他永远记得这一天!他忽然觉得格外轻松,也许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当一切都部署就绪之后,他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或者下盘棋,抑或去打一次猎。副官的行囊里,总少不了象棋和围棋,那支由德国购买来的新式双筒猎枪,也总是放在他的座车后边。但现在下棋或者打猎都不可能,他便饶有兴味地回忆起当年他和黄绍竑两人从这里撤走时的情景。他们一边走,还一边争执着刚刚结束的一局象棋残局呢。他和黄绍竑离开南宁,前往龙州到越南,转往香港,不过半年,他们把俞作柏、李明瑞撵下台,又重掌广西大权。
    华中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兼第三兵团司令官“罗盘将军”张淦(左)在广西博白县被俘
    他相信,这次也和上次一样,不久他便会再回到这里,发号施令,把那段铁路由来宾修到南宁直达镇南关。邕江上当然也一定得架座像样的桥,广西仍要当全国的模范省,桂林的文化城地位,也还要恢复的——一定要搞得比抗战时还要热闹。这一刻他想得很多很多,很远很远,仿佛现在他不是兵败出逃,而是去出席一个重要会议似的。他见参谋长和他一起下楼时,心情沉重,神色不安,便笑着安慰道:
    “常言道:‘一登龙门,身价百倍。’明天下午,你们就可以跳龙门了,这是一辈子难得的好事啊。参谋长,请转告弟兄们,我预祝你们都交上好运!”
    参谋长凄然地讪笑着,机械地答了声:“是。”
    来到院子里,白崇禧和参谋长握别,他钻进汽车,直奔南宁机场,李品仙、夏威、黄旭初已在机场等候他了。
    南宁机场上,停着四架飞机,华中总部高级人员约二百人,正鱼贯登机。机场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送行者,四架舷梯和那座高高的塔台立在那里,好像在哀叹自己的命运,也好像在咒骂狠心抛弃它们的这些登机逃跑者。
    桂军第三兵团副司令官兼第七军军长李本一 被俘。李、黄、白赖以起家的本钱——号称“钢军”的第七军彻底覆灭
    白崇禧上了飞机,向机长命令道:“起飞后,用机关炮将机场汽油库轰毁!”
    “是!”机长答道。
    “然后,在南宁上空缓缓绕行两圈。”白崇禧命令道。
    “是!”
    白崇禧似觉机长不了解他的意图,便又说道:“先绕一个小圈,然后在外面再绕一个大圈。”白崇禧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机长比划着。
    四架飞机起飞了,沉重的马达声像暮春的闷雷在天空滚动。接着飞机上吐出一排排火舌,一串串机关炮弹射向机场的汽油库和塔台,发出“轰轰轰”的爆炸声,几条蘑菇状的火柱直冲云霄,机场上浓烟滚滚,一片火海,爆炸声此起彼伏。李品仙从机舱的圆形舷窗口往下看了看,对白崇禧道:
    “健公,这简直比过年还热闹哩!”
    “哼哼!”白崇禧脸上掠过一丝满足的冷笑,很有些惬意。四架飞机,在南宁上空缓缓飞行,先徐徐绕了一个圆圈,然后开始绕一个大圆圈,才向海南岛方向冉冉而去。李品仙开始有些纳闷,白崇禧令飞机绕一大一小两个圈圈是何用意?及待绕完那个大圆圈之后,他才恍然大悟:在小圆圈外绕个大圆圈,这不是一个“回”字吗?他显得很有些激动地对白崇禧说道:
    “健公,您把我们的誓言写在了蓝天之上,我们是一定要回来的!”
    “鹤龄兄,看来你是最明白我的意图啦,哈哈!”白崇禧把头往后一仰,舒适地靠在坐椅上恬然地闭上了眼睛。
    钦州湾畔的龙门港外,海风呼啸,一排排黑魆魆的海浪,铺天盖地卷来。十几艘庞大的舰船一字儿摆开横列在海面上,几只海鸥绕着舰船的桅杆翻飞。白崇禧伫立在座舰的甲板上,用望远镜死死地盯着陆地上的一切。龙门港山影起伏,海面上,除了这十几艘舰船外,没有一片帆影;海岸上,一丛丛木麻黄树在强风中摇曳着,几块巨大的嶙峋的褐色石头,魔鬼一般立在那里。
    一个士兵的影子也没有发现!
    白崇禧把望远镜交给站在身边的海竞强,取下眼镜,用手背揉了揉发胀的眼睛,心头怦怦乱跳,但他并不相信在这里接不到他的部队。乘汽车走四百里与爬山越岭涉水走六百里,谁快谁慢,便是幼稚园里三岁的孩童也明白!他回到机要通讯室,坐到话报两用机前,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
    “‘罗盘’,‘罗盘’,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回答我!回答我!”
    此刻白崇禧最关切的乃是第三兵团的命运,这是桂军的主力,是他和李宗仁、黄绍竑赖以起家、发迹的本钱,也是关系到他和李宗仁今后命运的一支部队。但是,在临离开南宁的那天,他和张淦通过话之后,这只“罗盘”便下落不明了。之后他直飞海南岛,以重金从陈济棠手里临时租借了十几艘最大的舰船到龙门港来接运他的华中部队,但一直没有和张淦联系上。
    还没乘船逃出龙门就被俘的桂军官兵
    话报机里,没有一点回声。急得满头大汗的少校通讯官,在手忙脚乱地调整着机器。
    “健公,健公,‘罗盘’没有了,第三兵团在博白全军覆没,钦州已被共军占领,渡海通路全被切断!”
    话报两用机中终于响起一个惊惶的声音,显得语无伦次。白崇禧紧紧抓着送话器,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杀开血路,直奔龙门,我在这里接你们!”
    话报机中,又没有了声音,少校通讯官慌忙调整机器。
    “徐启明兵团在上思全军覆没,第四十六军军长谭何易率残部向西退走……”
    白崇禧呼吸急促,他想和第一兵团司令官黄杰通话,但是没有成功,便决定和几位准备留在敌后进行游击战争的军政区司令官通话。电台刚刚接通,白崇禧还没来得及讲话,便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
    “白长官,因大势所迫,为不使地方遭受战争破坏,我部决定效法北平傅作义将军接受解放军和平改编,特电告别,并祈鉴谅!”
    白崇禧脸色苍白,握送话器的手在发抖。少校通讯官又为他叫通了一个电台,电台里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白长官,我们遭到共军的强大攻击,兵员损失殆尽,现在兵单民变,粮弹两缺,绝难继续抵抗,决定自谋出路,谨电备案。”
    “叭”的一声,那只黑色送话器从白崇禧手中落到了地上,他无力地靠在椅子上,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粒,他的十几万官兵,竟没有一个能交上好运,跳出龙门!
    海面上的风更大了,暮色跟着强劲的海浪席卷而来,那十几艘一字儿排开的庞大舰船,此刻变得十分渺小,似乎马上就要被海的巨浪吞没。那几只海鸥,也终于失望地丢下这些在海面上剧烈摇晃着的舰船,鼓着长长的翅膀,黯然消失在青灰色的海天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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