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崇禧醒来的时候,房中仍很昏暗,三面壁上的窗户由于窗帷遮得很严实,使他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了。他是坐在沙发上睡着的,室内很静,隔壁的电台嘀嘀嗒嗒正在收发报,电话铃不停地响着。他站起来,拉开一面窗帷,秋日的阳光像一道强烈的探照灯光柱,倏地扫了进来,他赶忙眯起眼睛。副官送来洗脸水、毛巾。漱洗罢,副官又端来咖啡和点心,他觉得有些饿了。
    “报告长官,空军出动飞机已对长沙反复轰炸数次。”作战参谋进来报告道。
    “再炸!”白崇禧狠狠地吼道。
    “是!”作战参谋退了出去。
    “报告总座。”接着情报处长来到,他是奉白崇禧之命,收集陈明仁投共后,第一兵团将领和部队情报的。
    “第一兵团情况如何?”白崇禧一边用餐巾揩嘴,一边迫不及待地问道。
    “陈明仁叛变投共后,不得军心,所部将领虽在通电上具名,但该电一发,第一兵团的四个副司令官刘进、彭璧生、张际鹏、熊新民和兵团下属的三个军的军长和副军长均拒绝跟陈投共,率部继续效忠党国和白长官!”情报处长报告道。
    白崇禧听了,面露喜色,随即用右手狠狠地敲打着沙发扶手,说道:
    “陈明仁,你出卖了我,但你得到什么呢?光杆司令!孤家寡人!”
    他说一句,狠狠地敲一下,可惜程潜和陈明仁都不在他旁边坐着,只是吓得情报处长忙把身子往外挪了挪,生怕白的拳头砸到他身上。
    “等着共产党算你的账吧!陈明仁!”白崇禧哼了一声,但突然觉得情报处长说得还不满足,忙又问道:
    “第一兵团的部队呢?”
    “第十四军的第十师、第六十二师,第七十一军的第八十七师、第八十八师,第一百军的第十九师及第一九七师一团已脱离陈明仁的指挥,在军长和师长们的率领下回到我军的队伍中。”
    “嗯。”白崇禧听了却又不满足,因为陈明仁的第一兵团共有九个师,现在才有五个师和一个团重归白的麾下,其余三个多师到底是被陈明仁拖到共产党那里去了。但白崇禧相信,纵使陈明仁投共,那三个师的官兵只要一听到白长官的召唤,必会弃陈来归的。他又重重地敲着沙发扶手,命令情报处长:
    “通知空军,即刻向长沙一带空投传单,通告第一兵团被蒙蔽投共之官兵,凡给我拉回一个师的即升军长,拉回一个团的即升师长,其余官佐皆有升迁,士兵每人发给大洋百元,官长加倍。”
    情报处长见白老总不惜血本召唤旧部,他明白这除了从共产党手中夺回实力之外,也还有夺回军心之意,忙衔命而去。陈明仁既已投共,湖南这道樊篱共军不攻自破,两广受直接威胁,白崇禧忧心如焚,为了修补樊篱,他忙电广州行政院,保黄杰为湖南省主席,由其接任第一兵团司令官。白崇禧之重用黄杰,乃和过去用陈明仁是一个目的。黄杰也是湖南人,黄埔军校毕业,以黄代陈,人地两宜。在蒋介石下野后,白崇禧希望有更多的黄埔系军人能来为其效劳。
    白崇禧站在地图前,两眼直盯着湖南省出神,他觉得,地图上的湖南,极像肉案上一块鲜红的优质牛肉。庖丁解牛,共军的“游刃”下步将指向何处?他的视线,慢慢地集中在衡阳和宝庆(邵阳)之间。衡、宝之间是黄杰兵团和张淦兵团的结合部,地形上像走廊,容易突破。陈明仁投共之前,白令陈坐镇长沙指挥,华中部队的防线在汨罗、平江一带,衡宝尚属后方;因此白崇禧对此并不在意。现在陈明仁突然投共,把长沙拱手让给了共军,共军兵不血刃,就席卷半个湖南,原来的后方衡阳、宝庆,一下便成了湘、桂边境上的第一道防线。陈明仁对白崇禧的意图和湖南省的兵力部署了若指掌,共军必在叛将的指引之下,轻车熟道急犯衡、宝,直叩广西门户。白崇禧看着地图,忽然哼地冷笑起来,随手抓起桌上的电话筒:
    “给我接广州李代总统!”
    不久,李宗仁接上了电话,他对陈明仁叛变投共后的湘粤局势甚为关切,白崇禧却从容说道:
    “德公,请你设法和魏德迈将军联系。”
    “啊,”李宗仁大概已明白了白崇禧的意思,“局势发展至此,美援迄今尚无消息,老蒋目前已派吴铁城赴日访问麦克阿瑟将军,也是争美援。”
    “德公,”白崇禧笑道,“老蒋要不来美援,我们是可以要得来的啊!”
    “啊?”李宗仁不知“小诸葛”有何妙计。
    “美国政府不是曾经透露过,将对中国反共有效的地方政权给以援助吗?我准备在湖南打个胜仗,扼制共军南下,坚守两广,请求美国政府直接援助华中部队,然后图谋反攻!”
    “啊!”李宗仁总算明白了白崇禧的打算,但是,他这时像一个快被渴死的人,忽听白崇禧向他报告,千里之外有水可以解渴,他除了在心中想着那个解渴之水是何等美好之外,喉咙里照样干得冒火,如等到白崇禧的捷报传来,恐怕他早就干死在广州了。但他仍不得不盼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水”。
    “有把握吗?”李宗仁半信半疑地问道。他和白崇禧相依为命几十年,过去对白的奇谋巧计,他从不存疑,今天不知为什么,他对“小诸葛”也有些怀疑了。也许,张轸投共,陈明仁投共,武汉败退,长沙丢失,短短几个月,华中地盘拱手让给共军大半,目下,眼看连两广都要坐不住了,别说“小诸葛”,便是真孔明怕也不济了。
    “德公放心,旬日之内必有捷报!”白崇禧说道。仿佛那捷报已放在他衣袋里,随时可以摸出来似的。
    “如果你能在湖南打个胜仗,力挽危局,美国政府对我们必会刮目相看,美援马上就可以要到。过去我们之所以要不到美援,那是因为自徐蚌会战以来,我军还没打过一次胜仗啊!”李宗仁强打着精神说道。
    白崇禧放下电话筒,又聚精会神地站到地图前琢磨起来。
    “健公,恭喜了!”第三兵团司令官张淦突然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向白崇禧拱手称贺。
    李宗仁(右)与“罗盘将军”张淦
    “‘罗盘’,有什么好事,这样高兴?”白崇禧扭过头来,问道。
    “共军这回要完蛋了!”张淦神秘地说道。
    “啊?”白崇禧皱着眉头,两眼打量着张淦,估计他准又是在风水上做了什么文章。白崇禧对这位“罗盘”将军张淦,既不放心,也不相信,但是又不得不放心,不得不相信乃至委以重任,将桂军的主力兵团交给他指挥。二十多年前,白崇禧和张淦、陈雄、夏威、刘斐等人从百色逃出,奔往贵州避难,在坡脚宿营。张淦摆弄着他那只罗盘,算出了白崇禧跌伤胯骨的厄运。从此,他在桂军中便薄有声誉。在李、白麾下,他的官越做越大,兵也越带越多,那只罗盘也越耍越大了,他升任桂军主力兵团——第三兵团司令官后,一直跟他背罗盘的那个上等兵,也逐级提升到少校军官了。
    “健公,我发现了一块对共军来说是一块绝地的风水地,他们只要从此经过,便有来无回,全军覆没!”
    张淦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如果把他的中将军衔和军装扒掉,他便成了个十足的风水先生了。对于张淦的风水之术,白崇禧是既不反对,又不相信,即或偶尔“灵验”,他也只是有保留地称赞几句。现在,他不知这位罗盘将军又盯上什么地方了,但转而一想,心中不觉一动,他眉梢跳了跳,面露神秘之色,笑道:
    “‘罗盘’,我也看得一方宝地,此地风水是共军的一块绝地,他们进得来,便出不去!”
    “啊?”张罗盘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他不明白这位一向不热心此道的白老总,何时竟也摸上了罗盘。
    “不知健公看上了何方宝地?”张淦问道。
    白崇禧平生最喜欢学诸葛亮那一套,他只是笑了笑,便从办公桌上取来两支毛笔,递一支给张淦,说道:
    “我们不妨各自把这个地方写在手心里,看看同也不同?”
    “好!”张淦拿笔转到一边,一会儿便写好了。白崇禧把笔放下,把那只写着字的手掌藏在身后。白、张两人,同时亮出手掌,不约而同地都“啊”了一声。原来,他们两人掌中写的都是一处地名——青树坪!
    “不知健公用何种罗盘?请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张淦因与白崇禧把风水看到了一处,心中又惊又喜,忙向白讨罗盘来看。
    “这就是我的罗盘啊!”白崇禧用小棒指着张挂在墙上的地图,诙谐地说道。
    “这……”张淦不解地问道,“这东西怎能推算阴阳、吉凶呢?”
    “请看,”白崇禧用小棒在地图上比划着,笑道,“这两条河水横向,这两排山脉纵列,山河交错,正好形成一个‘廿’形,这不是说明共军缺腿,有来无回吗?”
    “健公真孔明也!”张淦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白崇禧说的,正和张淦用罗盘推算的如出一辙。原来,张淦素喜堪舆之术,无论行军作战或布防,都要在防区之内踏察风水,以便避凶就吉。他率桂军主力兵团,陈兵湘桂线上,曾乘坐吉普车或马匹,几乎走遍了他的防区。后来无意之中在永丰县(现为双峰县)境内发现青树坪的地形奇特,风水怪异,他摆弄着他那只特大罗盘,观察推算了半天,认定这是块专克共军的凶地。因此便来向白崇禧贺喜,谁知白老总运筹帷幄之中,竟也发现了这块“绝地”,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也!
    “‘罗盘’,我就派你去斩共军的双腿吧!”白崇禧见张淦那副几乎惊呆了的模样,很满意地笑着说道。
    “是!”张淦打了个很精神的立正。他跟了白崇禧几十年,这次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他的罗盘与白崇禧的地图不谋而合,因此,对领受任务也特别干脆,不提半句军饷方面的事。
    白崇禧用小棒指着地图,对张淦面授机宜:“你亲率第七军、第四十八军,明日向南开拔,对外只声言拔队回广西。当晚即以急行军速度秘密折向青树坪,到达目的地后,即封锁一切消息,布成袋形伏击阵地,共军一二日内,必向青树坪进犯,到时你即可挥师勇猛出击,狠斩共军双腿,必获全胜!”
    “是!”张淦答得更加精神,因为白老总的战术不但和他的风水战术一致,而且又把伏击共军的任务交给了他的第三兵团,他向白老总敬了个礼,便得意洋洋地走了。
    其实,白崇禧决定在青树坪阻击共军,并非听信于张淦的罗盘推算和白本人发现青树坪什么风水的秘密,而是出于大胆的设想和果断的行动。他鉴于林彪的第四野战军渡江之后,兵不血刃,即奄有两湖。张轸投共,陈明仁投共,必使共军四野误认为华中国军已呈土崩瓦解之势,不堪一击。而陈明仁又谙熟湖南地形和白在湖南的军事部署,因此,白
    崇禧判断,共军必避开桂军重兵防守的湘桂线,从衡、宝之间的空隙向南穿插迂回,以拊衡阳之背。为了出其不意地打击共军穿插部队,白崇禧经过深思熟虑,认为位于衡阳西北和宝庆东北之间的青树坪,是最为理想的设伏之地。他手上虽有五个兵团,但是战斗力强能挫败共军的仅有张淦的第三兵团。他决定使用第三兵团在青树坪阻击共军。张淦是有名的“罗盘将军”,不但熟知风水地理、阴阳八卦,而且对打仗还有一套。特别是身为第三兵团司令官的张淦,指挥着精锐的第七军和第四十八军,在与共军作战方面,这只“罗盘”的发言权又比其他四个兵团司令官大。白崇禧正要把张淦找来商量此事,不想“罗盘将军”却倒是先找上门来了。孔明用计激张飞,为了激一激这位“罗盘将军”,白崇禧灵机一动,临时想出了一套既荒唐又贴切的办法。张淦一见白崇禧之谋与其相同,遂精神大振,依令率部潜往青树坪去了。
    第三天,广州的广播电台和报纸纷纷发表消息,报道:
    “前湖南省主席陈明仁投共后,湘省防线已呈破碎之势,华中国军已向广西背进……”
    “哼哼!”白崇禧发出一串高傲的冷笑。平时,对于广播电台和报纸登载华中部队败退的消息,他是非常恼火的,唯有这次他感到高兴。作战参谋给他送来一份密电,这是张淦率部进入青树坪后发来的电报。按照规定,为了严守机密,此后张淦要关闭电台,中断与各部的联络,直至战斗打响。白崇禧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守在电台旁边,等候张淦的消息。他又不断派出飞机,侦察共军的行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在室内踱步,参谋、副官都不敢来打扰。他默默地走着,忽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山尾村抓鸟雀的情景:初春的日子里,风寒水冷,田里浸泡着一层薄薄的水,农民准备春耕了。一群群羽毛斑白的石灰鸟,啾啾地叫唤着,飞落到漫着冷水的田中,走来走去觅食虫子。孩童们用马尾和麻绳编织成一种巧妙的“马尾套”,插到水田中。鸟雀们在田里急急地走着,追逐被田水灌出来的各种冬眠的虫子,它们只顾追逐食物,并不留心那些看去若有若无的“马尾套”,结果,一个个都落入套中,被孩童们逮了,半天的时间,常可以逮到一大串……想到这里,白崇禧脸上浮出一丝满足怡然的笑容,仿佛他的手上正提着一大串鸟雀,踏着暮霭走向炊烟袅袅的村庄。
    “健公、健公,共军已全部落进圈套,我军正猛烈进击……”话报两用机传来张淦兴奋激动的声音。对于一个笃信阴阳风水之术的人,能亲眼看到他自己用罗盘推算出来的预言得以验证,他是何等地反应强烈,并狂热地不顾一切地要把他的预言全部兑现,因此张淦挥兵勇猛冲杀,其势如暴风骤雨,疯狂到了极点。对于这一点,白崇禧是非常满意的,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之所以重用张淦,也正是从这一点上考虑的,亦可谓知人善任矣!
    “‘罗盘’,‘罗盘’,把预备队全部投入战场,要狠,要狠,一定要打得狠!”白崇禧咬牙切齿,右手紧握拳头,在沙发扶手上重重地敲击着。白崇禧曾在东北四平街和陈明仁指挥国民党军队与林彪的第四野战军交过手,他深知四野是共军的一支劲旅,一向以猛打猛冲闻名,横扫东北,入关围困平津,马不停蹄挥师南下,一路所向无敌,国民党军队无不望风披靡。对于这样一个强硬的对手,必须以硬对硬、以猛制猛才能铩其羽而撄其锋。白崇禧知道,只有他的第七军和第四十八军才有这股硬劲和猛劲,特别是第七军,是北伐以来驰名天下的钢军,这下可谓好钢用在刀刃上了。他估计,由青树坪南下穿插的共军,必有叛将引路,人地熟悉,又值国民党军队湘南一带防线不稳,必急于向衡、宝后方穿插,而疏于防范,只要张淦集中全力猛击,共军定然支持不住,因此白崇禧命令张淦战斗一打响,便将预备队投入上去,以形成无法阻挡的锐猛攻势。
    青树坪之战,国、共两军血战两日,共军终于败北。这是四野自东北入关以来第一次受挫,也是自徐蚌会战以来,国民党军队所打的唯一胜仗。白崇禧在电台旁边守候指挥,整整四十八小时未曾合眼。他给李宗仁代总统发出告捷电之后,才安然入睡,这是自武汉撤退以来,他睡得最香甜的一次。
    “青树坪大捷”的捷报传出去,衡阳顿时成了新闻中心,中外记者齐集白崇禧的总部,纷纷采访新闻。白崇禧、夏威、张淦在总部的大厅里接待来自各方的新闻记者,即席发布新闻,回答新闻记者的提问。
    “白长官,你认为青树坪大捷有何意义?”一位记者问道。
    “粉碎了共军不可战胜的谰言,戳穿了国府无以在大陆立足的谬论!”白崇禧昂然答道。
    “妙!”有的记者不禁大声赞美起白崇禧这句颇为精辟的言论来。
    “张司令官,请谈谈你是如何运用阴阳八卦之术指挥作战的?”另一记者问道。
    “阴阳之说,其妙无穷……”张淦十分得意地答道。由于青树坪大捷,他已被擢升为华中军政长官部副长官了,而且胸前还挂上了一枚“青天白日”勋章。
    “请问张司令官,据你推算,国军的下一次大捷将在何处?”又一记者问道。
    “长沙、武汉!”张淦劲头十足地答道。
    “白长官,你对张司令官的预言有何看法?”那位记者再问道。
    “此乃军事秘密,不便详谈。”白崇禧神秘地笑了笑。
    “夏副长官,请你谈谈自己的看法?”记者们见夏威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忙把视线引向他身上来。
    “无可奉告!”夏威面色严峻,只摇了摇头,仍不多说话。
    ……
    “青树坪大捷”被天花乱坠地吹嘘了一阵之后,白崇禧即面临更大的压力,一次小胜的喜悦却紧接着带来了更大的彷徨和苦闷。原来,美国政府见白崇禧在湖南打了胜仗,对他另眼相看,决定给予军事援助。他已得悉,四十个师的美式装备可以迅速交拨。其中除装备西北的马步芳、马鸿逵部队外,其余的都装备白崇禧的华中部队。他又得悉,美国国会已通过了七千五百万美元的拨款,准备用于中国一般地区,如白部能坚守两粤六个月,这笔拨款和军用物资即可源源而来。为此,美国太平洋舰队总司令海军上将白吉尔也与白崇禧会晤,表示愿意帮忙。美援!美援!美援!对于白崇禧这一辈人来说,美援也许高于一切,美援的诱惑力大过一切,美援是一剂灵丹妙药,能够使奄奄一息的国民党政权起死回生,能够使有如惊弓之鸟的国民党军队变成无敌之师,没有美援,便没有他们的一切——军队、地盘、政权。蒋介石是这样,李宗仁是这样,白崇禧也是这样,对于一切死死抱住国民党政权这艘残破欲沉的大船的人来说,无不是如此!
    “青树坪大捷”换来了美援,但是同时也换来了蒋介石的忌恨。蒋介石生怕白崇禧在两广和湖南站稳了脚跟,美国政府便会以桂系为援助的对象,一脚把他踢开。蒋介石对此早已看在眼里,国民党政权只能由蒋介石为代表,其他都是旁门左道。美援也只能由蒋介石代表的政权来接受,其他的人只能看蒋介石的眼色分一杯羹。为了抵制蒋介石在国民党内的影响,为了粉饰国民党这块已臭不可闻的牌子,白崇禧决定给国民党这块招牌刷一层“漆”。为此,他邀集李品仙、夏威、张淦、李汉魂、邱昌渭、程思远、黄旭初、韦贽唐、黄绍耿等人举行座谈。
    “青树坪大捷”后,白崇禧在衡阳接见广 州市劳军团团长陈永吉
    白崇禧说:“国民党的组织和威信给蒋介石搞坏了,我们要保持华南这个局面,必须重建国民党以维系人心。”他亲拟了《中国国民党重整同志会会章》,召开了重整国民党发起人会议,亲自发展会员,建立组织,大有凌驾国民党之上的趋势。为收揽人心,白崇禧又提出了“减租限田”和“战士授田”的口号,规定每户(以五人计)地主拥有的土地不能超过五十亩,如增加人口得按比例递增,超额田地照价卖给农民。对现役中的国民党军队士兵,则按一定比例授予田地。白崇禧说,这是新时期实施孙中山先生平均地权的主张,是革命的主张。
    白崇禧打了胜仗,有了美援,有了政治组织,又有了引人注目的政治口号,这对于下野后仍退而不休的蒋介石来说,比前后两次直接被白崇禧逼下台更为可怕。如果白崇禧在华南站稳了,蒋介石便再无复起之日,他的军队,他的国民党组织,他运到台湾去存放的无数金银财宝,将统统归李、白所有,他本人则成为一个海外游魂。蒋介石是绝不能让白崇禧成功的,他处心积虑使白的计划胎死腹中。首先,蒋介石命令胡琏兵团由汕头乘船退至厦门,最后渡海撤至金门、马祖岛,使粤东完全空虚。李宗仁、阎锡山通电蒋介石请求调在海南岛的刘安琪兵团入广州布防,蒋无动于衷。乃至沈发藻兵团在江西赣县战败南撤,退守粤、赣交界的大庾岭时,李宗仁、阎锡山又再吁请蒋介石调胡琏兵团和刘安琪兵团协守大庾,蒋介石置之不理。
    共军第四野战军自赣南分东西两路,一路突破大庾沈发藻兵团防线,沿北江而下,其势锐不可当,韶关、英德岌岌可危。另一路共军自大庾以东突入潮梅地区,威胁广州。蒋介石这一着,可谓釜底抽薪,白崇禧纵有天大本事,也无法再在华南立足了。紧接着,蒋介石频飞广州,组织中央非常委员会,成为国民党最高的决策机构,蒋自任主席以加强对党政军的直接控制。为了从白崇禧手中夺回重整国民党这个口号,蒋介石提出了“党务改造方案”。蒋说:“国民党的改造是一个根本措施,必须把党改造得好,才能刷新政治,发展经济,加强军事,力挽危局。”蒋介石正在从幕后走向台前,为复任总统做种种活动。
    再说共军在青树坪受挫后,中共主席毛泽东闻报震怒,他致电林彪等四野将帅,大骂白崇禧“是中国境内第一个狡猾阴险的军阀”,指示林彪对白崇禧的华中部队“应采取远距离包围迂回方法,占领他的后方,迫其最后不得不和我作战”。林彪根据毛的指示,不久便集结数倍于华中国民党军队的兵力,直逼衡阳、宝庆,欲与白崇禧部决战。白崇禧前临强敌压境,后有老蒋拆台,困守衡、宝,苦不堪言。这一天,他召夏威、张淦前来议事,想听听他们对下一步作战的意见。
    “健公,上次在青树坪我们斩了共军的腿,这次据我上观天相,下察风水,我军据衡阳、宝庆,衡阳,衡之阳盛也,宝庆,宝之可庆也,衡宝、衡宝,永恒之保。我军得天时,据地利,共军来犯,必遭覆灭,我军正可乘战胜之余威,直捣长沙!”
    “不可!不可!”夏威连忙摇头,反对张淦的意见,“敌众我寡,目前不能与敌决战,应保存实力,退回广西固守,以待局势之变!”
    “不不不,”张淦反对道,“要守住衡阳,必须采取攻
    势,以攻为守,退回广西,只有等着挨打,我主张将第七军加入宝庆方面的战斗,从左翼出击,一鼓作气,打到湘潭、株洲一带,迫使湘桂线正面之敌后撤,可相机攻入长沙,亦可相机用火车将部队运回衡阳,此举可谓进退自如。”
    “哼哼,这么说来你的第七军可以包打天下啦!”夏威不满地冷笑道。
    “煦苍兄,当年德、健二公不正是靠第七军打天下吗?”张淦洋洋得意地说道,他因为手中握着这张王牌,根本不把北伐后期就已当了第七军军长的夏威放在眼里。
    夏威也不再和张淦争执,他起身走向地图用小棒指着地图说道:
    “共军右翼先头部队已到达新化以北地区,宝庆岌岌可危,人心浮动,黄杰屡请增援。上次共军吃了孤军深入的亏,此次先头部队的后面必有强大的后续部队继续推进。我估计,共军对宝庆形成大迂回包围后,衡阳正面敌人的主力部队必将展开主力进攻。衡阳系一个突出部,指挥部在此,极为不利,应迅速撤到东安,并以有力部队据守武冈,以固广西北边门户,其余部队依次向广西背进,避免与共军决战。”
    由于李品仙已回桂林任绥靖公署主任,奉白之命正在经营广西这块最后的根据地,因此现在夏威、张淦这两位副长官便成了白崇禧的左右手,左手要退,右手要进,中枢遂失去安定和平衡。白崇禧在室内慢慢踱步,内心矛盾重重。从心理上来讲,他当然愿张罗盘算得准,数日之间推进到长沙,再像当年北伐那样,半个月打到武汉。但实际上他又存有兵力单薄之忧,除了第七军和第四十八军之外,他手中可用之兵实在不多。如果不迅速撤回广西,摆在衡宝线上的这些部队,很有可能被优势兵力的共军穿插、分割,最后吃掉,夏威的意见无疑是有预见性的。白崇禧走到办公桌前,下意识地坐到椅子上,他要下达撤退的命令,这二十几万部队是他的最后一点血本了,如果输掉,他和李宗仁便再无出头之日,他不能不紧紧地抓着这点本钱,经验告诉他,一旦在外待不下去时,就必须马上跑回广西老家,就像孙猴子,一碰到不如意的事就返回花果山一样——广西是他和李宗仁的花果山,无论是上界的天兵天将,还是下界的妖魔鬼怪,都奈何不了这花果山,当然也就奈何不了神通广大的美猴王了!返回广西去割据称王,保存实力,以待时局之变,绝不能在衡、宝和共军主力决战。民国十九年他和李宗仁、黄绍竑、张发奎指挥的桂张军在衡阳惨败大伤元气之事殷鉴不远,当时如果避免与粤军蔡廷锴部血战,何至于损兵折将一蹶不振?“走,马上撤回广西,避免在此与共军决战!”孔明纶巾羽扇,飘然而至,谆谆告诫他,必须快走;他崇敬的孙武,乘着战车疾驰而来,向他指出:“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白崇禧拉开抽屉,他要书写撤退手令,可是,跳入眼帘的却不是那华中长官公署的信笺,而是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海军上将白尔吉的一份电报。白尔吉告诫他,要想取得大量美援,就必须固守衡阳,顶住共军的攻势,否则美援无法保证正常交拨。白崇禧像是被电击了一下似的,从手脚麻木到躯体直至他那奇谋频出的脑袋。没有美援,在国民党内他和李宗仁便斗不过蒋介石;没有美援,在中国他和李宗仁便斗不过共产党。美援是他的灵魂,美援是他制定一切战略的出发点,特别是现在,他华中二十余万大军陈兵衡宝,将面临粮弹两缺之势,美援之力更在一切之上。他如果放弃衡阳,退回广西,美国政府对他的相信程度势必减弱,没有美援,他的几十万大军回广西去吃山上的石头吗?他犹豫了,他动摇了,那位蓝眼睛、鹰钩鼻的美国将军终于在他脑海里占了主导地位,挤走了纶巾羽扇的孔明和乘坐驰骋战车的孙武。
    “‘罗盘’的意见很好!”白崇禧站了起来,离开他的办公桌,站到地图前说道,“以攻为守是为上策。我决定命令黄杰集中优势兵力阻止敌人于宝庆以北地区。衡阳方面,以第七军、第四十六军、第四十八军、第五十六军、第一二六军由衡山、永丰间地区向长沙进攻。华中长官部的位置,虽然处于前敌,但不能轻易移动,否则有碍国际观瞻,因美援正在交涉接收问题及接收地点,所以不但部队不能撤退,长官部更不能向后移动!”
    “健公!”夏威见白崇禧毫不考虑敌我兵力上的悬殊,将桂军五个军全部调上去拼,特别是第七军和第四十八军这两个军,是桂军的镇家之宝,李宗仁和夏威当过第七军的第一、二任军长,白崇禧亲自当过第四十八军的军长,这两军如果在衡阳有失,则大势去矣。因此夏威用悲凉的口吻要求白崇禧:“勿作孤注一掷之举!”
    白崇禧不理会夏威的劝阻,他用小棒指着地图,继续说道:“为了扩大战果,我将电国防部顾墨三,在华中国军大举反攻的同时,再令退集到福建及沿海一带岛屿的汤恩伯部反攻福州等地;命胡宗南部自秦岭向陇海路西段进攻;命宋希濂部以主力渡过澧水,向常德、灃县攻击。目下,共军占据大片地盘,兵力非常分散,正是我军发起反攻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
    夏威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白崇禧,下巴上松弛的肌肉在微微地抖动着,他怀疑白崇禧是不是中了邪,为何白日说起梦话来了?张罗盘却劲头十足,因为白崇禧不但全面肯定了他的意见,而且全力予以支持,并将其反攻的范围由长沙的局部地区扩展到全国战场,他佩服白崇禧的决心和气魄,因此待白一说完,他便拍着胸膛说道:
    “健公这气势,共军见了害怕,美国人见了佩服,我们只要再打一个胜仗,便能扭转战局,争得更多的美援!”
    白崇禧见张罗盘明白他的意图,便拍着张的肩膀,说道:
    “‘罗盘’,这五个军我全部交给你指挥,你务必猛击长沙、湘潭之敌,再奏凯歌!”
    “是!”张淦答道。他正要告辞,忽又想起一桩大事来,忙过来向白崇禧报告道:
    “健公,目下共军之所以气盛,全靠毛泽东的祖坟发得好,只要派人去挖掉毛泽东的祖坟,我们便有把握挫败他们!”
    “啊?”白崇禧眉毛一挑,很欣赏张淦肯动脑筋,把他的风水战术运用得如此周到。
    “没有用的!”夏威泄气地摇着头,“我早就听说何键主湘时毛泽东在井冈山造反,老蒋派何键带兵去‘围剿’,何键大败而回,他一气之下,派人去把毛泽东的祖坟挖了,可这十多年来,共产党却越闹越大。”
    “何键只知挖祖坟,根本不懂破风水之法。挖过之后,须在坟头淋上三遍狗血,方能点断龙脉破坏风水,施用此术,共党之势可败,共军之气可竭!”张淦手舞足蹈地说着。
    “再派人去挖!”白崇禧把手往下一挖,与其说他相信张淦的阴阳之说,还不如说是他为一种仇恨和侥幸交织成的心理所驱使。
    张淦去了之后,夏威一连几天默不作声。白崇禧独自在指挥室徘徊踟蹰,电台收到的都没有什么好消息,可是他派飞机去侦察却又找不到共军的大部队。他开始预感到不妙了,他在地上踱步,一阵急,一阵缓,时而停滞不前,时而在原地绕着圈子。他觉得,自己现在似乎变成了一只可怜的愚蠢的鸟雀,眼睛只顾盯着前边那诱人的蠕动的虫子,往前追呀,往前赶呀,全不顾人家早已设下的套子,他还没吃到那食物,脖子却已被套上了,他挣扎着,叫唤着,而那种套子却设计得十分精巧,你越挣扎,脖子就越被套得紧,直到勒得奄奄一息,被人当作猎物取下来拿回去消受。他感到恐惧,不可名状的恐惧,甚至有几次都忍不住下意识地摸着脖子,喘几口粗气。当他感到自己的脖子还是好端端的时候,忙拿起电话筒,想命令张淦把出击的部队抽下来,及时撤向广西去。可是,那肥大诱人的虫子又开始在他眼前蠕动着,忽儿变成了无数的美式枪炮、卡车、飞机、舰艇、罐头……他的手软了下来,两条腿像机械运动似的,只顾往前跑去,也不管眼前有多少只“套子”在等待着他了!但是,白崇禧毕竟是白崇禧,“小诸葛”的秉性不改。他在命令张淦向长沙反攻的同时,也做了及时撤回广西的部署,他在湘桂线上集中了大量车皮、机车及数百辆卡车,只要一看风色不对,向共军猛击一阵之后,便可迅速脱离战场,奔回广西,到那时照样可以发出“衡宝大捷”的电报,既保存了实力,又争到了美援,还可以赢得固守广西的时间。
    向解放军缴械的桂系部队士兵
    “健公、健公,共军主力兵团已越过蒋市永丰之线,我军侧背受到威胁……”张淦在话报两用机中惊慌地呼叫着。
    白崇禧一愣,他没料到共军行动如此迅猛,即命张淦:“要第七军李本一军长即到衡宝路上之演陂桥设置指挥所;调该军一七二师在演陂桥以北三十里之红罗庙附近地区布防,调该军之一七一师到水东江待命;再调四十八军之一七六师到水东江以北四十里之高地布防,务将共军堵在蒋市、永丰之间。”
    白崇禧善于临机应变,一口气下达了全部作战命令。当晚三时,忽报第一七六师右侧有共军一个师约万人,由小路插入水东江以南小道,向三官殿前进。第一七一师及第一七六师已陷于三面包围。白崇禧命令他们且战且走,开赴武冈县城。战局一开,便对白崇禧十分不利,共军利用数倍于白军的优势兵力穿插分割包围,毫无顾忌地向白军后方渗透挺进,白崇禧反攻长沙的计划遂成泡影。为了不输光老本,白崇禧只有三十六计之走回广西了。这天黄昏,他用电话命令第七军参谋长邓达之:
    被解放军俘虏的桂系部队官兵
    “长官部和第三兵团部决定今晚撤出衡阳,乘火车回广西去,我明晨才离开衡阳。第七军率领一七一师、一七二师并指挥四十八军的一三八师、一七六师为后卫,在原地掩护长官部及三兵团部撤退,任务完毕后,至明晨九时左右方可开始撤走。”
    “是!”邓达之答道。
    “这个任务很艰巨,撤退时,不论任何牺牲,都不要停留,纵然后卫部队有的撤不下来,也就算了!”白崇禧知道,如果此时再贪心地朝那“虫子”跑过去几步,不但脖子,便是手脚也都要被套死了,他必须狠狠挣扎,哪怕被撕掉成片的羽毛和皮肉也在所不惜。
    当第七军和第四十八军从衡阳撤到黄土铺时,即陷入共军的强大包围圈内,经一昼夜激战,第七军全部覆灭,第四十八军之一七六师被歼,一三八师损失惨重。第七军副军长凌云上,军参谋长邓达之,师长刘月鉴、张瑞生、李祖霖等均被俘,军长李本一落荒而逃。白崇禧闻报桂军主力三万余人被歼灭,顿时一阵昏眩,脑海里倏地闪过捕鸟人提着一串活蹦乱跳的鸟雀,踏着暮色归来的景象。他不寒而栗,感到眼前布满了套子和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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