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春天,阴雨蒙蒙,一层薄雾整日里笼罩着石头城,使人感到压抑而郁闷。熙攘喧闹的金陵、安乐两大酒家,香槟、威士忌和白兰地的酒味日夜不停地向外逸散着,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的流水席,侍者把一个个醉客送上小轿车,又迎来一批批高谈阔论闹闹嚷嚷的“国大”代表。酒家老板马晓军,乃是当年在百色当过司令被刘日福缴过械的马司令,他的部队被黄绍竑拉去投奔李宗仁后,马晓军从此遂失去枪杆子,只好跑到南京来开酒家了。他领兵打仗不行,干买卖倒拿手,加上黄绍竑、白崇禧、夏威等人都是他的老部下,如今黄、白、夏都发迹当了大官,他酒家的牌子,自然也生色不少。李宗仁在北平决定竞选副总统后,虽然黄绍竑、白崇禧初时不同意,但经李宗仁暗示他背后有“上帝”的支持后,黄、白这才铁下心来,坚决支持李宗仁竞选。他们做了一番精心的分工和安排,因白崇禧在九江有军务缠身,且和蒋介石关系较为密切,白在暗处活动,以回教协会会长的身份,拉拢青海及西北的马鸿逵、马鸿宾等地方实力派支持李宗仁竞选。黄绍竑则担任李宗仁的竞选参谋长,以张任民、张岳灵、韦贽唐、程思远等人为高级参谋。大本营设在大方巷二十一号白崇禧的公馆里。马晓军闻讯,主动提出将金陵、安乐两酒家提供为招待“国大”代表会餐的场所。马老板因与李、白、黄皆故旧,因此工作十分卖力,对“国大”代表们招待得十分殷勤周到。每日三餐,早餐茶点,午、晚两餐宴会,筵席之丰盛自不必说。为了方便代表们就餐,每餐就餐前,由代表们先看菜牌,如认为某个菜不合胃口,可随时调换满意的菜。
    1948年3月22日,李宗仁(左二)由北平飞抵上海参加副总统竞选,黄绍竑(左一)到机场迎接
    如不喜欢筵宴,可三五人另点菜单,或个人独桌便酌。马老板善经营,也善待客,更善揣摸李、黄、白的政治胃口,因此不但深得李、黄、白的欢心,也甚得各位“国大”代表的满意。总之,金陵、安乐两大酒家,对全国各地的“国大”代表来说具有特殊的吸引力,当时京中有句顺口溜,说“安乐、金陵代表最盘桓”,可见盛况之空前。
    李宗仁于三月二十二日由北平专机飞上海,在上海发表过竞选演说之后,第二天即赴南京,在一阵阵紧锣密鼓声中,副总统竞选终于开台了。李宗仁入京后,在大方巷二十一号白公馆歇足方定,便到安乐酒家会晤各地“国大”代表,发表竞选演说,进行拉票活动。他的夫人郭德洁紧随左右,她手上的那只小巧玲珑的拎包里,装着李宗仁和她的名片,也装着给人以好感的微笑和诚意。她打开小拎包掏出名片时,那彬彬有礼的微笑似乎是从包里迅速飞上她那俊美的脸颊上的。那手,那拉开的拎包,那微微前倾的被旗袍紧裹着的腰肢,那脸上的微笑,这一切,配合得是那么默契,恰到好处,使人感到亲切而又真诚可信。
    “诸位先生,诸位代表,余自谓非乡下姑娘,想结婚而又不敢说出结婚。余愿自比为都市之摩登女郎,宣布公开找最合理之对象。”
    李宗仁的竞选演说辞,以别开生面的比喻为开场白,使人既感到诙谐,又感到诚挚,这开场白与李宗仁的气质、个性和经历又十分吻合。在大厅里聚集的几百名“国大”代表,都忍不住发出了善意的哄笑声,有人竟高呼起来:
    “拥护乡下姑娘!”
    “乡下姑娘万岁!”
    有一位“国大”代表站起来,也十分风趣地向李宗仁问道:“请问乡下姑娘,你的最合理的对象是什么?”
    李宗仁虽然身为北平行辕主任这样的封疆大吏,又是战功卓著的高级将领,但他没有官架子,除了那一身西装衬托出他的干练之外,他的表现无不显出一个忠厚开明与人平等的竞选者的风度。他见自己的开场白引起了大家的热烈反应和高度兴趣,便微笑着用坦率的口吻答道:
    “中国需要民主,需要自由,需要和平,需要从上到下实行改革!”
    “哗”的一阵热烈鼓掌声,打断了李宗仁的话。郭德洁趁机忙把刚才高呼拥护李宗仁的口号的那几位国大代表的籍贯、姓名迅速打听了出来。李宗仁则双手拱起,像一个走江湖的拳师在当众开演武艺一般,前前后后地转了一百八十度身子,然后接着说:
    “余有幸当选副总统加入中央政府的话,当实行民主主义,清算豪门资本,征用外国存款,实施土地改革,使耕者有其田、士兵有其田;使举国上下充分享有民主,保障人民有出版、结社、集会、言论四大自由……”
    “哗——”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李先生,你提出这样的主张,难道不怕引起麻烦吗?”一位“国大”代表谨慎地问道。
    “我李某人从来不怕戴红帽子!”李宗仁把右手往下狠狠一挥,那毫不含糊的话语和那果断有力的手势,又博得了一阵更为热烈的掌声。
    李宗仁发表完竞选演说,便走到代表群中,与大家一一握手。郭德洁拎着小包,跟在李宗仁后面,李宗仁与一位代表握手,她便递上一张印制精美的名片,笑盈盈地说上一句:
    “请您帮忙!”
    几百位代表也都争着和李宗仁握手,他们竟以能和这位诚实朴质的“乡下姑娘”握手为荣。李宗仁十分高兴,在和大家握手言笑时,留给了新闻记者一个个精彩的镜头。但他毕竟已经五十七岁了,从安乐酒家驱车回大方巷时,忽感右手手掌和手臂一阵酸疼,也许是他演讲时的手势和与代表们握手时用力过重所造成的。但郭德洁却轻松自如,一回到白公馆,她便命副官带上几大叠钞票,按她条子上记下的姓名和住址,给那几位带头呼喊拥李口号的“国大”代表送去酬金。
    1948年3月30日,李宗仁与夫人郭德洁在南京举行记者招待会,李宗仁发表竞选副总统的动机及“革新”政治的演说
    李宗仁在小花园中散步,不时活动一下那酸痛的手臂,他情绪极好,国字脸上显得神清气爽。他在一丛梅枝旁停留,欣赏着那一个个发育得十分饱满的花蕾,再过十天半月,这些充满生命活力的花蕾便会开出姹紫嫣红的花来。南京的梅花是有名的,可惜这些年他在这里住的时间都不太长,民国十六年,他主持南京军委会,虽住了几个月,但精力都放在打仗上面,后来他去了武汉,不久就退守广西,一直到抗战,蒋介石任命他为徐州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长官,他才到南京来见蒋介石。徐州会战后,他退到武汉、老河口,后来又到汉中,抗战胜利,他去了北平,总之,在他的记忆中,似乎还没有在南京赏过梅。
    “这回可要在南京好好地看看梅花啰!”
    李宗仁自言自语地说着,他觉得梅花开放之日,便会预示着他的好前程。说到竞选副总统,他自信有很大的把握。据他了解,提出竞选副总统的人除他之外,还有程潜、于右任及莫德惠、徐傅霖等,这四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对手只有蒋介石才够资格,但眼下他还只能走副总统竞选这一步,还不到向蒋问鼎的时机,但这个时机是会到来的。李宗仁到南京后,司徒雷登大使的私人秘书傅泾波已向李宗仁透露了一些情况,司徒雷登对蒋介石已经越来越不满了,曾抱怨蒋介石“当他应当是全国的领袖的时候,他太多的时候只是一党之长”。司徒雷登还说:“国民党,在国民党内弥漫的腐化和反动势力已是尽人皆知无须再说了。然而,必须记得的是,一党统治永远会导致腐化。在这个党当权的整个时期中,内部分歧从来没有停止过,生活费用的日益高涨大大加剧了中国的局势。前途无望中产生出来的失败主义情绪使一切创造性努力无能为力。即使如此,最高领导层中具有高度正直品质的人物,仍在万难形势中英勇奋斗。”
    据傅秘书说,司徒登雷大使所指的“具有高度正直品质,在万难形势中英勇奋斗”的最高领导层中的人物便是李宗仁。有了这句话,便等于坐上了副总统的宝座。再者,李宗仁也私下扒拉了一番小算盘:广西、安徽是他的基本力量。华北方面,阎锡山已经表示不参加竞选,而且答应可尽力帮忙,晋绥两省的选票可望投到自己名下。北平是文化中心,李宗仁经过几年活动,基础不错,连胡适这样的人都愿意帮忙。东北、西北、四川都可以拉到选票。湖北方面,胡宗铎、陶钧还有一些潜势力可以利用。广东方面张发奎系统的薛岳、黄镇球、李汉魂等人都是李宗仁旧部,请他们帮忙,他们是不好拒绝的。白崇禧长期供职中央,在军界、宗教界都有不少关系。有这样的基础,再加上李宗仁个人的声望和司徒雷登的支持,不仅当上副总统绰绰有余,而且还可以拿出一些来,将来向老蒋问鼎哩!李宗仁正在喜滋滋地盘算着自己的前程计划,不觉副官来到跟前报告道:
    报纸发表于右任、李宗仁、程潜参加竞选副总统的消息
    “侍从室来电话,蒋主席请德公到黄埔路官邸议事。”
    “嗯?”李宗仁眨了眨眼睛,他不知道蒋介石召他去官邸要议何事,但他估计,可能与竞选之事有关。不过,他到京后已经见过蒋介石了,那是他就关于参加副总统竞选的事,特地去摸老蒋的底的。在此之前,他已经给“国府”秘书长吴忠信和国防部长白崇禧发过两封电报,告知吴、白两位,他决心参加副总统竞选,请他们将此意向蒋转达。吴忠信是贵州人,既与李宗仁有私交,又与蒋介石有厚谊,颇能当蒋、李之间的可靠传话人,白崇禧那就更不用说了。蒋介石得吴、白转报后,并无反对之意。李宗仁到京后,仍不放心,他与老蒋打交道多年,经验告诉他,任何事情都得提防一手,何况竞选副总统这样的大事,老蒋岂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李宗仁顺利当选?因此他必须亲自去问问蒋介石。老蒋的态度,仍和吴忠信、白崇禧转告的一个样。鼻子里哼了哼,眼角挂几丝严肃的笑纹,说道:
    “很好,很好的!这次选举正、副总统是民主政治的开端,党内外人士皆可自由竞选,德邻兄放心,我将对任何竞选人都一视同仁。”
    有了蒋介石这句话,李宗仁的心才算放下了一半。因为照他想来,根据宪法规定,副总统简直是个吃闲饭的角色,为了粉饰民主,老蒋大概不会出来反对他。但是,为什么又突然要召他去“议事”呢?东北的事不需要他去“议”,华北有傅作义坐镇,也不要他管,中原的事有白崇禧指挥,以上人事皆与李宗仁无
    关,唯一有关的便是目下正在南京进行的正、副总统选举。想到这里,李宗仁立刻警觉起来。“难道老蒋要玩什么花招?”李宗仁觉得这并非没有可能。因入京以来,李宗仁和郭德洁四出活动,到处演讲,李宗仁每日都在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中度过,有许许多多的人为他捧场、抬轿,甚至有人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呼他“万岁”的,人心所向十分明显。这些对于一向妒忌贤能的蒋介石来说,无不是刺向心中的钢针,扑进眼里的沙粒,他很可能不乐意让一位既有实力又得人心的人来担任副总统,更何况李宗仁在国民党内有着漫长的反蒋历史。
    李宗仁就是带着这种复杂而戒备的心理,迈步走进了蒋介石的客厅。这客厅的布置,也和蒋介石本人的脸色一样严肃,正中挂着于右任题写的“登高望远海,立马定中原”的对联条幅。据说,这是蒋介石当黄埔军校校长时,于右任题赠的对联,这副对联体现了黄埔军校的地理特点,又抒发了黄埔军校的革命精神,而且笔墨犀利、气势宏博,达到了形神兼备的高深意境。蒋介石很喜欢这副对联,他离开黄埔岛后,把它带到了南京,带到了重庆,又由重庆带回了南京。客厅里除了这副对联条幅外,再没有任何可以引人注目的东西了,正因为这样,被蒋介石召见的人,在客厅中才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而蒋介石一旦出现在客厅,他便能成为主宰一切的领袖。许多黄埔学生来到这里,几乎都是战战兢兢地等待,战战兢兢地被召见,战战兢兢地离开,除了蒋介石本人威仪棣棣的形象之外,他们离开客厅时脑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记忆。
    李宗仁当然不同于黄埔学生,他和蒋介石有金兰之交。他到客厅刚落座,蒋介石便来了,彼此之间道过几句寒暄后,蒋介石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德邻兄,为了避免党内分裂之虞,我希望你不要参加副总统竞选了,副总统候选人,拟由党提名。”
    蒋介石这一瓢冷水,不仅没有扑灭李宗仁当副总统的欲望,反而起到了火上加油的作用。他恨蒋介石拆台,他恨蒋介石处心积虑打击他的威望,这怒火和怨愤更汇成一股不顾一切硬拼到底的决心。他咬了咬牙,把火气强压下去,这才说道:
    “委员长,为竞选之事,我曾托礼卿(吴忠信字礼卿)、健生两兄向你请示过,你没有反对,我才决定参加副总统竞选;到京后,我又当面来向你汇报过竞选情况,你说对一切参加竞选的人都一视同仁。因此我才大力发动,现在锣鼓敲响,我已登台了,你却要我偃旗息鼓,中途退出,你叫我面子往哪放呀?”
    “这个,这个嘛,”蒋介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笑容,严肃地说道,“正是因为我们弟兄之间的关系,我才劝你立即退出,这是不失你的面子的最好办法,你如果一味蛮干下去,到头来就大失面子了,又何必呢?”
    李宗仁见蒋介石如此小觑他,气得眼睛要冒火,硬铮铮地说道:
    “这个不好办!”
    蒋介石当然也知道李宗仁的“铁牛”脾气,他要硬走一头出,你是怎么也拉他不住的,蒋介石干脆把话挑明了:
    “你以为选举就是打仗那样吗?一个冲锋就可以夺到胜利?这事体复杂得很,我要是不支持你,你还能选得上?”
    李宗仁知道蒋介石以势压人,心中更加气愤,他冷笑一声,说道:
    “委员长,这竞选和打仗我看也差不多,都存在‘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方面的因素。我李某人自知在‘天时’‘地利’方面于我不太有利。但是我是个诚实人,能与各方面的人相处,所以我得一‘人和’。竞选是要靠人投票的,‘人和’起决定作用,纵使委员长你不支持我,我也有希望当选。”
    蒋介石见李宗仁如此不听劝告,心想你还没当上副总统呢,要当上了还了得?他原是与李宗仁并排坐在沙发上的,竟一下跳起来走开,连连说道:
    “我不支持你,你是选不上的,一定选不上的!”
    李宗仁脚上仿佛装了弹簧似的,他见蒋介石气得跳了起来,身子也跟着从沙发上弹起来,针锋相对地说道:
    “委员长,我一定选得上!”
    蒋介石扭过头来,狠狠地盯了李宗仁一眼,像要把对方一口吞下去似的:
    “你一定选不上!”
    “我一定选得上!”李宗仁以短兵相接的口吻说话,硬是寸步不让。
    “你选不上!”
    “我选得上!”
    “选不上!”
    “选得上!”
    ……
    这一对已经五六十岁的大人物,他们之间争斗了大半辈子,现在为了竞选的事,竟像小孩子一般发脾气吵了起来。他们这场颇为滑稽的争吵斗气,到底是怎么收场的?因作书人迄今尚未查阅到确实的资料,不敢妄加揣测牵强附会,便只得就此打住。
    却说李宗仁气呼呼地回到白公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首先将脖子上的黑条纹领带一把拉下来,扔到一边,那颈脖像个抽风机一般翕动着。一帮谋臣策士立刻围拢过来,探问事情的原委,当他们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后,脸上无不蒙上一层阴影。因为他们知道,蒋介石为了从美国那边获得强有力的支持,便不得不给他本人和他的政府涂上一层民主政治的色彩,这届“国大”会议的召开,选举正、副总统的做法,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姿态,是做给中国人和美国人看的,骨子里他还是要独裁。这正、副总统的选举,蒋介石肯定要进行统制的,他既然发话不支持李宗仁,便会从各个方面进行拆台和打击,李宗仁即使不顾一切硬拼到底,当选的希望也是渺茫的。郭德洁听了竟当众哭了起来,已经花了不少钱,而且很希望成为副总统夫人并在不久的将来成为总统夫人。司徒雷登在北平与李宗仁晤谈,她是唯一在场的一个人,因此她的信心是很大的。如果蒋介石从中打上一闷棒,这事不但白花了钱,还失了李宗仁和她的面子,这如何不使她伤心痛哭?
    “嫂夫人,不要伤心,这和下棋一个样。”参谋长黄绍竑不慌不忙地说道,“下围棋时,遇着局道相逼,便要从外边找眼才能活。你明天专门飞到香港去,见李任公一面……”
    “对!”郭德洁立刻止住了哭声,“我就对李任公说,德邻和我准备到你这里来革命!”
    黄绍竑笑着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他对郭德洁的聪敏和反应的迅速很是满意,心想这个女人真不寻常,比他的夫人蔡凤珍和白崇禧的夫人马佩璋都要高出一筹,看来做个副总统夫人倒是合适的。黄绍竑之所以要郭德洁去香港找李济深,是做给蒋介石看的。因为北伐时代李济深、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这四个广西人都曾显赫一时,对蒋介石威胁很大。后来在蒋介石的分化、瓦解、军事打击之下,李济深和黄绍竑先后离开两广,但他对这四个广西人总是时刻提防着,怕他们搞到一起来反对他。李济深自抗战胜利后,见蒋介石热衷于打内战,便在庐山写了一封长信批评他,说他的政策,是违背中山先生的政策的,所谓训政,就是训练特务。并赋诗一首:“万方多难上庐山,为报隆情一往还,纵是上清无限好,难忘忧患满人间。”便悄然离开庐山,在中共的影响和帮助下,出走香港。民国三十六年春,李济深在香港发表了反对蒋介石发动内战的“七项意见”的声明,与蒋介石彻底决裂。在“国大”召开前夕,李济深联合“中国国民党民主促进会”“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及其他国民党爱国民主人士何香凝、柳亚子、陈铭枢等人,成立了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李济深当选为主席,他领导“民革”高高地树起了反蒋旗帜。蒋介石对此虽然又气又恨,但李济深手上无兵无钱,又没有地盘,倒并不怎么可怕。如果再把一个广西人李宗仁逼到那边去,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因为李宗仁到底是个有实力有地盘的人,蒋介石不得不考虑后果,事情不能做绝了。黄绍竑正是基于这种情况,才叫郭德洁到香港去放放风的。郭德洁到底是个聪敏之人,对黄绍竑的这番意图一点就破,当下便去收拾东西,准备飞香港活动。
    “德公,我们不妨再来给他拆个大烂污!”一位姓陈的谋士接着出谋献计,他是江苏崇明人,讲话带上海口音。
    “请讲。”李宗仁点头道。
    “我这里已给你准备好一件蓝布大褂作化装用,如老蒋逼人太甚,德公竞选形势不利时,可穿上这件蓝布大褂,扮成普通商人模样,夜间由我陪同从后门秘密出走,到下关搭四等慢车,中途下车到铁路边我的一个亲戚家里隐藏起来,弄成一个德公突然失踪的案子,使外间认为老蒋下毒手暗害了德公,必能引起中外舆论大哗,老蒋纵有一手遮天的本领,也下不了这个台,到时要他不得不让步。”
    熟读孙子兵法的李宗仁当然知道这属于“金蝉脱壳”之类的计策,他很感兴趣地点了点头,忙问黄绍竑道:
    “季宽,你看怎么样?”
    黄绍竑却笑道:“不必开那么大的玩笑吧!”
    正当李宗仁与谋士们在密谋策划的时候,蒋介石也在“调兵遣将”,做出对付李宗仁竞选副总统的安排。因为在他看来,李宗仁是个对他威胁最大的危险人物。除了李宗仁的反蒋历史外,这几年李宗仁在北平的言论行动,他似乎已嗅出某种政治上的味道来了。李宗仁的身边,有戴笠暗中布置的“钉子”,他们按时向戴老板密报李宗仁的言论行动。特别是司徒雷登与李宗仁的接触,更使蒋介石放心不下。因为自从魏德迈在返美前夕,在蒋介石官邸所设的欢送茶会上,宣读过那篇公开指责国民党政府“贪污无能”“麻木不仁”的访华声明后,蒋介石精神上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对于“贪污无能”“麻木不仁”这样带侮辱性的字眼尚能忍受,而最使他受不了的则是魏德迈声明中那最后的一句话“中国的复兴有待于富有感召力的领袖”。他已预感到美国人对他的不满已到了极点。他们很可能要另找一个认为满意的人来代替他。而这个人,必定是个有实力又有威望的人。他自然首先想到了李宗仁!从李宗仁参加副总统竞选的决心、魄力、手腕来看,蒋介石已感到此举不同寻常。再从李宗仁发表的竞选演说中表露的施政纲领,和得到各阶层人士的积极反应来看,蒋介石更觉得那其中包含着一颗要篡位的野心。
    李宗仁之竞选副总统,绝不是看上这个有名无实的虚位,他是把此举当作取蒋而代之的第一个台阶。当他
    在这个台阶上站稳之后,便会向上再迈一步,夺取总统这个最高位置。
    蒋介石自认对他的这位换过兰谱的把兄弟的心思摸得很透,因此他才出其不意地硬逼李宗仁中途退出竞选,由他以国民党总裁的名义指定他认为安全对他无威胁的人为副总统候选人,民主选举无非是走走过场,履行一下手续而已,一切还得按他的意旨来办。谁知,李宗仁不但不听话,反而针锋相对地和他顶撞起来,要不是他们之间有把兄弟的关系,他肯定要把那句“娘希匹”的骂人话抛出来,再狠狠地唾对方的脸,以泄胸中之愤。
    李宗仁走后,蒋介石在客厅中仍气得乱转,他把桌子一拍,喝一声:
    “来人!”
    一名长得十分英俊的侍从副官像从墙缝里突然钻出来似的,眨眼间便笔挺地肃立在蒋介石面前,他知道正在气头上的蒋介石是非常不好侍候的,稍有差池便少不了挨一顿嘴巴子。
    “把贺衷寒、袁守谦给我叫来!”
    还好,侍从副官感到身上任何部位的皮肉都没有受到触动,他忙答一声:“是!”然后一个非常漂亮的向后转,迈着标准的军人步子出了客厅。
    不久,黄埔系中的头面人物贺衷寒和袁守谦应召来到。
    “报告校长,学生贺衷寒、袁守谦奉命谒见!”
    因蒋介石还在客厅中乱转,贺、袁两人报告过后,仍然立正站着,屏息静候。他们虽然军阶不低,但在蒋介石面前,一举一动都和那些侍从副官相似。他们根本不知道校长召见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见他怒气冲冲地在客厅中走着,两只手臂一会儿搭在胸前,一会儿又背在身后。贺、袁两人心中都像揣着只兔子似的,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出了过失,惹得校长如此发怒。
    蒋介石“蹭蹭蹭”地走到他的这两位学生面前,一双眼睛瞪得使贺、袁两人背皮发怵,他们的心简直要蹦出喉咙眼了,但表面却都装得平静如常。他们是黄埔第一期学生,都受到蒋介石的重用,与校长见面的机会多,经验也多。他们知道,校长最讨厌那些在他面前表现得怯弱慌乱的人。记得有一次,一位立了战功的黄埔同学应召谒蒋,按照惯例,校长召见有功之臣是要给予升迁的。谁知这位同学第一次被校长单独召见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蒋校长过来摸摸他的身上,不知是出于关怀还是出于嘲弄地说道:“嗯,这个,这个,你这位同学的衣服是不是穿少了?”那学生不知所措,竟放声大哭起来,结果升迁落了空。因此,黄埔学生们但凡遇着蒋校长的召见,必先从侍从副官那里摸清校长的情绪和好恶,迅速做出应对之辞,避免临时“砸锅”丢官。贺衷寒、袁守谦虽然见蒋校长已很有经验,但仍不敢疏忽,接到侍从副官的电话后,就认真地摸了情况。当他们得知校长刚见过李宗仁时,便敏感地预见到蒋的召见或与竞选有关。及待进了客厅,见校长余怒未息,便知蒋、李刚才必有龃龉。经过这一番迅速反应之后,贺、袁两人从刚才被动而惊慌的心理状态中,马上变得沉着镇静,他们估计,校长此时召见,很可能是要他们去对付李宗仁。
    “你们是我的学生吗?”
    蒋介石用阴冷的目光逼视着贺衷寒和袁守谦,突然发出一句没头没脑的喝问。要是换上别的人,或许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但贺、袁二人被校长这样劈头喝问的事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他们明白,这是校长要他们效忠尽力的特殊表示。因此贺、袁二人站得直挺挺地答道:
    “学生从入黄埔军校之日起,便忠心不贰地追随校长革命!”
    “唔。”蒋介石哼了哼,似乎对贺、袁二人的回答还算满意,但他又把眼睛一瞪,用手指着胸膛,仍是没头没脑地喝问道:
    “现在,有人要朝我这里扎上一把刀,你们说说怎么办?”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贺、袁二人好像早已对过了答案的考生似的,一齐回答道。
    “唔唔唔。”蒋介石点了点头,很明显地表示他赞赏这两位学生的回答。“唔”过这几声之后,他又背起双手,在客厅内走了几步,这才说道:
    “你们要知道,自从李德邻决定要竞选副总统之后,这件事简直就像一把尖刀插在胸膛那样令校长我难受,你们是忠于校长的学生,就一定要明白校长的苦心啊!”
    “明白!”贺、袁二人齐声答道,弄了半天,他们总算明白校长召见他们的意图了。
    “二位都是湖南人,回去要好好帮程颂云的忙,我宁可让程颂云选上,也不能让李德邻选上!”
    “是!”贺衷寒、袁守谦答道。
    贺、袁二人辞出后,蒋介石仍在客厅中踱步,他的火气已经慢慢消下去了,冷静一想,命令黄埔系去帮助程潜竞选以对付李宗仁又似觉不妥:一是程潜的政治资本不及李宗仁雄厚,竞选中很可能程不是李的对手;二是李宗仁有反蒋的历史,程潜亦有反蒋的历史,因此无论是李或程,蒋介石都不喜欢,自然也就不愿让他们当选副总统了。现在,只有找一位在各方面都能与李宗仁抗衡的人物出来充“黑马”,他再命令黄埔系和cc系大力支持,这才可望彻底将李宗仁击败。谁能有这样大的资本而又令他喜欢呢?蒋介石在客厅里一边踱步,一边把他周围的人一个一个地扒拉了一番,最后,他认为孙科是个足以击败李宗仁而又令他还满意的人物。孙科,有两大优势无人可比:第一,他是孙中山先生的哲嗣;第二,他现任国民政府副主席,他如出来竞选副总统,是很容易获得各方支持的。此外,孙科是广东人,粤人当然会支持他。蒋介石在对付桂系的策略中,一向把拆散两广联合放在首位,他既然要阻止李宗仁竞选副总统,就得把广东拉开,李失粤援,如失一臂。而只有孙科才可砍掉李宗仁这条有力的臂膀。再从总统和副总统人选上的搭档来看,孙科也比李宗仁较为合适。总统一职,当然是非蒋莫属。
    蒋介石为对付李宗仁支持孙科竞选副总统
    记得在中央党部召开的讨论总统候选人的会议上,蒋介石出人意料地提出了总统候选人必须具备的四个条件:文人;学者专家;国际知名人士;不一定是国民党党员。蒋介石说完这四点后,便推说有事走了。与会者虽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之感,但蒋总裁把条件提出来了,大家还得按这四条来议论。议来议去,觉得只有胡适最合适。后来,大家又在胡适之后提了吴稚晖和居正。总之,没有把蒋介石提为总统候选人。戴季陶、孔祥熙、张群、陈布雷、陈诚等坐在前排的人却一言不发,令人好生纳闷。谁知下午一开会,蒋介石怒气冲冲,首先把提胡适为总统候选人的人大骂了一顿,一连说了三个“不像话”!待大家都被他骂得把头低下去之后,他才接着说道:
    “吾人追随总理革命,历经黄埔建军,东征北伐,削平内乱,领导抗战,打败日本,光复祖国……”
    蒋介石像快捷地朗诵一篇骈体文似的,把自己的功勋一一摆了出来,然后用手擂着讲台说道:“我是国民党党员,以身许国,不计生死。要完成总理遗志,对国民革命负责到底。”他停顿了一下,用目光扫视了大家一遍,这才以高八度的嗓音宣称道:“我不做总统,谁做总统!”
    坐在前排的张群等人率先鼓起掌来,会场里响起了一片极不协调的掌声,算是正式通过了把蒋介石提名为总统候选人。散会时,有人悄悄问张群:
    “岳军(张群字岳军)兄,蒋总裁既然要做总统,为何又提出那四个条件影射胡适呢?”
    张群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教训对方道:“难道你还不知道这是民意测验吗?”
    “行宪”后的第一届总统,肯定是由蒋介石来做的。蒋是军人,按照一般意向,副总统应当是文人,才能起到“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协调作用。李宗仁也是军人,而孙科则是文人,做副总统孙较李为合适。蒋介石正是出于这些考虑,才想到在对付李宗仁上孙科是一位难得的人选。他决定把孙科当作“黑马”放出去,击败李宗仁。想到这里,他忙命侍从副官去府上把孙科请来。
    “介公,我宁愿做有实权的立法院长,也不愿做这空头的副总统。再说,竞选是要花很多钱的呀,你叫我到哪里去筹这一大笔钱呢?”孙科来到黄埔路官邸见蒋介石,听蒋说了一大套副总统的重要作用以及要孙科做副总统的候选人后,孙科苦笑着直摇头,坦率地一口回绝了蒋介石的要求。
    “哲生兄,这是关系到党国兴旺发达的大事,你一定不能推辞。”蒋介石很严肃地说道,“你想做立法院长有何难,当了副总统不是照样可以兼立法院长吗?至于说到钱的事,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我叫人给你马上筹足一大笔竞选款子,钱,你是可以随心所欲花的啊!”蒋介石对李宗仁非常苛刻,对孙科却宽厚极了。
    “介公,好像……宪法上规定,副总统是不能兼立法院长的,不知……是不是这样……”孙科吞吞吐吐地说道。
    “这个,这个嘛,”蒋介石把两只眼珠转了转,说道,“我要他们再加个临时条款:副总统在特殊情况下可兼立法院长。”
    孙科知道,蒋介石一句话就是宪法,他说要你当副总统兼立法院长,你就可以当上。钱也有了,官也有了,照理,孙科该满足了。可是,他又想了想,觉得这事做起来非常麻烦,当副总统是要竞选的,蒋介石把他推出去和李宗仁对抗,他感到有点心虚,因为李宗仁这个人是很不好对付的。如果败在他的手下,将使孙科大失面子,他犹豫起来了。
    “介公,李德邻这个人……”
    蒋介石知道孙科怕斗不过李宗仁,忙打气道:“哲生兄,李德邻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只管参加竞选,我让各级党部和黄埔同学会大力支持你。再派人直接和各位代表分头接洽,使他们懂得,凡投孙哲生同志票的,要钱有钱,要官有官,其不愿合作的,绝不会有好结果!”
    孙科听了蒋介石这话,不觉头皮一阵阵发麻,与其说这话是讲给那些“国大”代表们听的,还不如说是讲给孙科听的:你只要听我的,要钱有钱,要官有官,否则绝无好结果!孙科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说道:
    “好吧,我参加副总统竞选!”
    “哲生兄,祝你旗开得胜!”蒋介石满意地握了握孙科那只胖胖的手。
    孙科作为蒋介石用来对付李宗仁的“黑马”匆匆上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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