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黄绍竑在邓演达的支持下,消灭了冯葆初,取得了梧州地盘,这天,陈雄又从广州回来了。
    “杰夫,有什么好消息?”白崇禧见陈雄满面春风,便猜中他从广州带回什么东西了。
    “大好消息!”陈雄将一只小巧的黑皮箱往桌上一放,从头上取下那顶蘑菇似的白色凉帽,笑着说道。
    黄绍竑却不言语,他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的狮子,烦躁地来回踱着步,脸色铁青,两眼深陷,脸颊上的颧骨益发显得突出,两片嘴唇发紫,只有腮巴上的黑须长势甚旺。陈雄见黄绍竑这般模样,不由大吃一惊,忙问道:
    “季宽,你怎么啦?”黄绍竑嘴里正嚼着一块槟榔,只把陈雄望了一眼,仍在不停地走动着。
    白崇禧忙说道:“季宽戒烟了!”
    “啊!”陈雄十分惊奇地问道,“谁有这等功夫使季宽决心戒烟?”
    “邓择生!”白崇禧说道。
    “啊,怪不得邓择生一到广州逢人便说季宽兄革命坚决,原来如此!”陈雄说着忙打开那只黑色小皮箱,从里边取出一件东西,送到黄绍竑面前,说道:
    “季宽,恭喜你高升,这是孙大元帅亲自签发的委任状。”
    黄绍竑迫不及待地接过委任状,陈雄又从皮箱里取出一包东西,也交给黄绍竑。
    “这是大元帅府发的关防印信。”陈雄说道。
    黄绍竑一边接过委任状,一边用那双冷冷的眼睛盯着委任状。只见他腮巴上的胡须颤动着,下巴上好像伏着一只被激怒的刺猬,只听“叭”的一声,他猛地将手中的关防印信和委任状摔在地上,口中狠狠骂道:
    “他妈的!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跟沈鸿英混下去!”
    陈雄见黄绍竑如此,一时大惊失色。白崇禧忙从地上拾起那张委任状来,仔细一看,只见上边写着:
    “兹委任黄绍竑为中央直辖西路讨贼军第五师师长。”
    白崇禧马上明白了黄绍竑发火的原因:一是嫌师长官职太小,二是不愿当刘震寰的部下。因为在广州时,白崇禧已得知孙中山任命刘震寰为中央直辖西路讨贼军总司令,刘部原辖四个师,第一师师长韦冠英,第二师师长严兆丰,第三师师长梁鼎鉴,第四师师长伍毓瑞。黄绍竑现在成了刘震寰的第五师师长。对于刘震寰其人,黄绍竑早就不把他放在眼里,现在如何肯名正言顺地当他的部下?当然,白崇禧也明白,黄绍竑正在戒烟,心情烦躁,也是他发火的原因之一。
    “季宽,你这个第五师师长还是我费了好多周折争取得来的。”陈雄见黄绍竑摔关防印信,便大为不满地说道,“你不知道刘震寰向广州军政府施加压力,要他们将孙大元帅签署的委任状留下不发,还是我上下奔走,左右疏通,才取得了这个名义。你既然不愿干,请直接去找孙大元帅面陈好了,我就此告辞,还是到湖南找叶琪谋差事去!”
    陈雄说完便将皮箱锁起,将那白色凉帽往头上一扣,提着皮箱要走。白崇禧忙拉住他,说道:
    “杰夫,季宽正在戒烟,心情烦躁,请你不要介意。这是我们团体的事情,好商量!”
    “那你说该怎么办吧?”陈雄将皮箱重重地放在桌上,赌气地说道。
    “乌龟王八蛋才当刘震寰的部下!”黄绍竑狠狠地将身旁一把竹躺椅踢翻,怒不可遏地大骂起来。
    白崇禧却不声不响地将黄绍竑摔在地上的关防印信拾起来,和那纸委任状一起,装进了一只抽屉箱内,锁了起来,这才说道:“如果季宽就任刘震寰的第五师师长,受刘节制,那么我们今后在广西便是为刘震寰打天下,别说季宽不平,就是我白崇禧也不会干啊!”
    白崇禧几句话,说得黄绍竑和陈雄都冷静了下来,他们一齐望着白崇禧,都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们既然已投效孙大元帅,对于他和大元帅府的命令,表面上是不好违背的。不过,杰夫带回的这个委任状,我们也不必对外宣布。”
    “那,我们的部队用什么名义?”陈雄忙问道。
    “嘿嘿!”白崇禧笑道,“杰夫,你怎么忘了你当着孙大元帅的面,封我为参谋长的事了?”
    “你是说……”陈雄纳闷地望着白崇禧,不知这位“小诸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目前群雄纷争,天下大乱,广西境内的司令多如牛毛,谁管得着?我们名义上是投效广东大元帅府,但孙中山内有滇、桂军牵制,外有叛军威胁,广西的事情,他还得靠我们来办。因此,我们虽然拥护大元帅府和孙中山,但广西的事情,该怎么办,我们还得怎么办。”白崇禧望着黄绍竑和陈雄,继续说道,“为了今后的发展,我们可用广西讨贼军的名义,季宽任总指挥即可。根据目前实力,下辖三团,相当于一师编制。这样既可以不受制于刘震寰,又可以向大元帅府交代得过去,可谓两全其美。”
    白崇禧这么一说,黄绍竑那冰冷的脸上这才露出几丝满意的笑容:
    “好,就用广西讨贼军的名义,我当总指挥,健生你当参谋长,马上草拟部队的编制。”
    白崇禧才思敏捷,坐下来便拟就了广西讨贼军的编制:
    总指挥黄绍竑,参谋长白崇禧,第一团团长白崇禧(兼),第二团团长俞作柏,第三团团长伍廷飏,独立第一营营长夏威,独立第二营营长韦云淞,独立第三营营长陆炎、副官长吕竞存。
    “杰夫,你想干什么?”白崇禧望了望陈雄,问道。
    “嗯,”陈雄搔着头说道,“广州的事情,看来还得留人在那里干啊!”
    白崇禧明白陈雄想留在广州,因为带兵打仗既辛苦又危险,在广州则生活舒适,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而且又能代表黄绍竑与大元帅府的大员打交道,地位也十分重要。眼下,为了保持与孙中山和大元帅府的关系,也非得让陈雄留下不可。白崇禧笑道:
    “杰夫,你当着孙大元帅的面封我为参谋长,今天季宽又任我为本军的参谋长,现在我该回敬你一下了。”
    说着,白崇禧便在纸上写道:“着陈雄为本军驻粤办事处主任。”
    “怎么样?”白崇禧笑着问道。
    主任的官职,可大可小,名义不错,陈雄十分满意。拟就了编制,白崇禧便送过去给黄绍竑审核。黄绍竑两只眼睛直盯着白崇禧兼的第一团团长的那个位置。白崇禧心里像敲着小鼓似的,一双眼睛焦躁不安地盯着黄绍竑。他知道,参谋长没多大实权,自从他离队到广州治疗腿伤后,部队经过千里转战,已经面目全非,不但白崇禧原来的基本营荡然无存,便是作为这支部队的创始人马晓军也被黄绍竑挤走了,眼下这支部队完全变成了黄绍竑的家底,白崇禧毫无实力,因此,他极想兼一个团长,以便扩充自己的本钱。可是,白崇禧虽号称“小诸葛”,但他的这个算盘如何瞒得过黄绍竑?黄绍竑知道白崇禧足智多谋,又好揽权,如果让他在部队中掌握实力,必将后患无穷。
    “健生,本军正在草创时期,幕僚工作甚为重要,你不必再兼团长之职。”
    黄绍竑说罢果断地拿起笔来,在第一团团长下边划去白崇禧的名字,改任俞作柏为第一团团长,伍廷飏为第二团团长,夏威为第三团团长。白崇禧看着黄绍竑挥笔将自己的名字划去,心头被割了几刀似的。黄绍竑抬起头来,正好与白崇禧的目光相遇,他察觉白崇禧面有怨愤之色,忙过来拍拍白的肩膀,笑道:“健生,请不要介意,你是参谋长,同样可以指挥全军!”
    “哪里,哪里!”白崇禧忙在脸上换上一副十分诚恳的笑容,说道,“我能为总指挥当参谋长,已是力不从心了!”
    黄绍竑第二天便在梧州就任广西讨贼军总指挥之职,并发出讨伐沈鸿英和陆荣廷的通电。就职的第二天,陈雄来到总指挥部向黄绍竑和白崇禧辞行,准备返回广州,正式当他的广西讨贼军驻粤办事处主任。
    “杰夫,我真羡慕你这个驻粤办事处主任的差事,说不定哪天孙大元帅看中,一下就把你提到部长的高位上去呢!”白崇禧说道。
    陈雄听出白崇禧话中有话,想是他为没能兼上团长之职而发牢骚,便说道:
    “当那空头部长何用?我这办事处主任,有总指挥和你做后盾,在广州说话比部长还响。”
    “难说!”白崇禧摇着头,望了望正在烦躁踱步的黄绍竑,说道,“我们虽然占据了梧州,但力量还十分有限,陆荣廷、沈鸿英仍控制着广西大部地区,广东大元帅府又自顾不暇,往后我们的出路问题颇多。杰夫,不知你想过没有,就说玉林的李德邻吧,我们到底该怎样对待他呢?他如今是陆荣廷麾下的独立第五旅旅长,我们现在是孙中山属下的广西讨贼军,这两支部队完全是敌对性质的。而你们当初又是从李德邻那里跑出来的,还拉走了俞作柏和伍廷飏两营。后来,总指挥派我去玉林向李德邻做了疏通,前嫌虽释,但事到如今,我们是仍以上官对待他,还是以友军对待他,或是以敌人对待他?这里大有文章可做啊!”
    白崇禧瞥了一眼正在踱步的黄绍竑,忧心忡忡地说道:“我们把广西讨贼军的旗帜一打出来,总指挥就职的通电一发,就像在广西这个滚烫的油锅里泼下了一瓢水,一下子就会炸起来。陆荣廷、沈鸿英以及一切自治军、土匪,都会把我们当作敌人,群起而攻之,我们这点力量,如何四面应敌?弄得不好又会像当时你们从南宁被人家赶到灵山一样,连个立足之地也没有啊!”
    “这个问题,绝不可掉以轻心!”陈雄对从南宁流窜到灵山那段艰险的日子犹历历在目,经白崇禧这一提,确是感到问题严重,他忙问道:“健生,对此你有何高见?”
    “事关重大,还是请总指挥拿主意吧!”
    白崇禧轻松地朝黄绍竑努了努嘴。他知道黄绍竑此时也一定正为这个棘手的问题犯愁。因为李宗仁在玉林五属,正好把黄绍竑和陆荣廷、沈鸿英的势力范围隔开。如果李宗仁完全倒向陆、沈,黄绍竑在梧州便无法立足。但是,黄绍竑又不可能再做李宗仁的部下,况且他又拉走了李部两个主力营,纵使李宗仁宽宏大度,对此事容忍得,李部将领却难以容忍得。这种关系到底如何处理?这便成了眼下黄绍竑部生死攸关的大问题。而对这个问题,白崇禧现在具有左右形势的
    能力。因为他在李宗仁和李部将领心目中,没有像黄绍竑等人那样既受过李的恩——穷途末路中李收留了他们,又反过来咬了李一口——拉走了李部两个主力营。对这些事,白崇禧一概没沾过边,况且李宗仁与他同乡,感情极好。现在,黄绍竑部队中,虽有两三千人马,但能与李宗仁部对话的,却非白莫属!白崇禧握有这一张王牌,他捏着黄绍竑的生死命脉,他只要往李宗仁那里传一句话,便可断送黄绍竑的前程。对于黄绍竑勾掉他兼团长的心愿,他表面不说,但却耿耿于怀,在此关系到全军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上,他要拿黄绍竑一把,看看他的笑话,出出心中的怒气!
    黄绍竑听了白崇禧的话,毫无反应,仍在烦躁地踱步。
    他确实也正为这个问题而大伤脑筋。夺到了梧州这块至关重要的地盘,他是既喜又忧,仿佛一个赌徒在赌场上突然赢了很大一笔钱,其余的赌徒都用嫉妒的、仇恨的、不甘心的眼光一齐盯着他,他们不让他走掉,有的拔出刀来,有的摸出枪来,要夺走他赢的这笔钱,他要钱还是要命?也许两者都将失掉!黄绍竑身上冒出一层冷汗,不禁扭头看了白崇禧和陈雄一眼,陈雄显得十分焦虑,白崇禧却颇有几分得意,那神态简直像一个身怀绝技的人,在不动声色地观看一个卖药的人正在吃力地耍着一项即将砸锅的技艺一般。
    黄绍竑心里暗自骂了一句:“你别想看热闹,到时我还得要你上场!”他知道,自己占据梧州之后,李宗仁一定十分注意他的态度和行动,稍有不慎,便会招到李宗仁的敌视和反对。陆荣廷和沈鸿英一时对他还鞭长莫及,如果李宗仁在玉林五属给陆、沈让开一条大路,或者他倒向陆、沈一边合谋图梧州,黄绍竑都将无法立足!白崇禧对于应付这样的局面,必然胸有成竹,只不过想在此时拿一把而已。黄绍竑又偏偏是个自命不凡的人,岂肯低声下气地向白崇禧问计?他想了一想,把眉头一皱,心中暗道:“我不怕你‘小诸葛’有计不献!”
    黄绍竑背着双手,又在房中急躁地踱了几圈之后,突然把桌子一拍,暴跳如雷地大吼一声:“来人呐!”
    副官忙跑了进来,见黄绍竑脸色铁青,满目怒容,心里吓了一大跳,赶忙笔挺地站着,听候吩咐。
    “传我的令,全军明天早晨出发,杀奔玉林,把李德邻埋了!”黄绍竑在桌子上擂了一拳,两眼圆睁,满腮胡须抖动着,下达了命令。
    “是!”副官正要退出去传达命令。
    “总指挥,打不得,这仗千万打不得!”陈雄急得跳了起来,“此时如向玉林用兵,便是自取灭亡!”
    “胡说!”黄绍竑又狠狠地一拍桌子,“我不信李德邻他有三头六臂!”
    “慢!”白崇禧忙挥手站了起来,要副官在此稍候。他见黄绍竑情绪异常,恐怕是戒烟引起的反常现象,又碰上在李宗仁关系这个问题上苦无良策,一时暴怒失去理智,贸然下令向玉林用兵,诚如陈雄所言,要是真向玉林用兵,便是自取灭亡。白崇禧虽对黄绍竑不满,但却不能让黄绍竑自取灭亡。他深知眼下离开了黄绍竑,不但他白崇禧无从发展,便是玉林的李宗仁也将失去一臂而独力难支。对于李宗仁和黄绍竑,白崇禧一个也离不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了这层皮,他白崇禧又到何处栖身?因此无论黄绍竑出于什么目的下令向玉林用兵,他都要挺身而出,维护这“两张皮”。
    “你去把伍廷飏团长和吕竞存副官长请来。”白崇禧吩咐副官道。
    那副官看了看黄绍竑,见黄绍竑无动于衷地仍在踱步,便只得遵照白崇禧的命令,出去把伍廷飏和吕竞存两人给请了来。
    “请你们二位代表总指挥到玉林李德邻那里走一趟。”白崇禧对伍廷飏和吕竞存说道。
    伍廷飏和吕竞存一听白崇禧要他们到玉林去见李宗仁,都吓得面如土色,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正在不停地踱步的黄绍竑,也停下步子,用狐疑的眼光盯着白崇禧,心里不得不提防这位诡计多端的“小诸葛”又在算计他什么。
    “总指挥,参谋长,我们两人如果犯有什么过失差错,要罚便罚,要杀便杀,一切听候军法处置,何必要派我们去玉林送死?”
    伍廷飏和吕竞存原来是李宗仁部第一团团长李石愚部下的营长和连长,只因受黄绍竑的勾引,秘密率部脱离了李宗仁部,投到黄绍竑麾下来,为此,李石愚对伍、吕两人恨之入骨,曾扬言誓将他们剥皮抽筋方解心头大恨。现在,伍、吕两人在黄绍竑手下虽然升了官,但如何敢去玉林见旧上官李宗仁和李石愚呢?现在白崇禧偏偏要他们代表黄绍竑去玉林见李宗仁,这不但伍、吕二人认为白崇禧欲借刀杀人,便是黄绍竑也疑心白之居心叵测了。白崇禧当然明白个中底蕴,便笑道:
    “你们二位说哪里话来,玉林之行,关系我讨贼军今后发展大计,你们重任在身,切勿疑神疑鬼,我保证你们二位到了玉林,不但不会受到伤害,李德邻还将待你们如上宾。”
    伍廷飏和吕竞存见白崇禧如此说,虽仍心怀余悸,但只得答道:
    “既是总指挥和参谋长信得过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见了李德邻说什么,怎么说,白崇禧如此这般地详细向伍、吕两人交代了一番,两人点头会意。
    “你们是代表我去的,我现在是广西讨贼军总指挥,不再是李德邻的第三团团长了,明白吗?”黄绍竑特意对伍廷飏和吕竞存说道。
    “明白,我们是总指挥的使者!”伍、吕两人立正答道。
    黄绍竑对他们的回答还算满意,便不再言语。白崇禧却在两张纸片上写了几个什么字,然后迅速装进两只信封里,封好后,这才郑重其事地交给伍廷飏,说道:
    “此去玉林,必得经过李石愚团的防区,我这里有‘锦囊’一个,将近李团防区时方可开拆,可保你两人平安无事。”白崇禧又将另一只信封交给伍廷飏,“这个在与李德邻会谈前可开拆,可保你们二位不辱使命,成全大事!”
    伍廷飏和吕竞存也知道白崇禧有“小诸葛”之称,虽对白这一套装模作样,效法孔明的做法心中暗自好笑,但既然黄绍竑、白崇禧对他们玉林之行寄予重望,白崇禧又做了精心安排,这才如释重负,急忙回去准备一番,第二天便带着两名随从上路,到玉林找李宗仁去了。
    却说李宗仁也和黄绍竑一样为着同一个问题而发愁。
    自从黄绍竑配合粤军打下梧州之后,在广西各个实力派中立即引起震动,大家不由都把目光投向了梧州。因为这是广西的经济命脉所在,而黄绍竑又公开打出讨贼军的旗帜,并通电讨伐陆荣廷、沈鸿英,投靠了孙中山,这十分明显地表现了黄绍竑欲借广州大元帅府的支持,夺取广西军政大权的动向,这不能不引起广西实力派们的嫉恨。最先采取行动的,便是老帅陆荣廷。当他接到黄绍竑借粤军之力进占梧州,并通电讨伐他的消息时,气得大骂黄绍竑是继刘震寰之后广西的第二个“反骨仔”,他立即电令已经在名义上归编他的独立第五旅旅长李宗仁为前敌总指挥,率所部及陆福祥两旅,刻日向梧州进攻,擒杀“反骨仔”黄绍竑,将梧州夺取过来。
    李宗仁接到陆荣廷的电令,眉头紧皱,心事重重。他知道,自己虽然名义上受陆荣廷节制,但陆并不信任他,正在打他的主意。而李宗仁内心也并非拥戴陆荣廷,在陆荣廷时代,他虽作战勇猛,屡建军功,但位不过一营长之职,而陆氏下台后这短短的一年时间,李宗仁已拥兵数千,占据了玉林五属,其势正是方兴未艾之时。他接受陆荣廷的改编,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现在,他如何肯为陆去火中取栗。况且,陆荣廷派他领兵去打黄绍竑,这里边难免不存“假途灭虢”之心。但如果拒绝接受命令,便是抗命不从,陆荣廷将借口进攻黄绍竑,派大军强行进入玉林五属,以武力强占他的地盘。眼下,论实力,他还不能直接与陆荣廷抗衡。而梧州那边呢?自从黄绍竑走后,李宗仁部无论是感情和力量都发生了分裂。黄绍竑投靠了粤方,已经自成体系,他是不可能再作李宗仁的部下了,虽然经白崇禧疏通,但两军无论主将或部将都仍不同程度地存在对立之心理,因此,与黄绍竑联合也难以图成。
    李宗仁正在左思右想,苦苦思索之际,参谋长黄旭初走了进来。他自出任李宗仁的参谋长后,一直潜心于为李宗仁训练班、排、连长等下级军官。他毕业于陆军大学,军训和参谋业务都很精通,加上为人谨慎,工作勤勉,很受李宗仁赏识,他是在教导大队接到李宗仁的电话后,策马赶回司令部的。
    “旭初兄,这是陆荣廷来的电报,请你看看。”李宗仁一边将电报递给黄旭初,一边为他沏了杯茶,送到面前。
    黄旭初仔细看了电报,没有马上说话,只是慢慢地喝着茶,既不惊慌,也不焦急,仿佛他看到的并不是一纸关系李部生死存亡的电报,而是一张微不足道的便条似的。李宗仁晓得黄旭初的脾气,无论什么急事,到了他手上,只要你不问,他是不会讲的,李宗仁忙问道:
    “旭初兄,你有何高见?”
    黄旭初慢慢放下茶杯,轻声细语地对李宗仁说道:“数日之内,梧州黄季宽那边必定会派人到玉林来。陆荣廷的电报,先不管他。”
    “不会吧?”李宗仁疑惑地说道,“黄季宽已投靠粤方,与我完全脱离了关系,他也明白眼下两军不睦,还来干什么?”
    “放心,数日之内,必有消息。”黄旭初不慌不忙地说道,仿佛他此刻不是李宗仁的参谋长,而是黄绍竑的参谋长似的。
    正在这时,李宗仁的司令部小院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跟着传来门岗的喝问声,来人并未按常规下马,而是打马直冲入小院,卫兵大喝:“站住!”接着便拉起枪栓。李宗仁和黄旭初感到情况异常,连忙站起来,拔腿便往外跑,刚到门口的石阶上,只见骑在马上的那军官急忙跳下马背,奔向李宗仁报告道:
    “报告旅长,李石愚团长正在活埋黄绍竑派来的两名代表!”
    “啊!”
    李宗仁和黄旭初不由大吃一惊,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地奔到小院左边的马厩前,大呼:
    “快备马!”
    马弁连忙牵出两匹马来,李宗仁和黄旭初飞身上马
    ,命那前来报告的军官引路,直往李石愚的团部飞驰而去。半个小时后,到达第一团团部,他们并不进去,而是驰往后面一处荒郊野地。在马上,李宗仁和黄旭初已经看见,第一团团长李石愚手握马鞭,站在一堆新鲜的黄土上,大声喝叫着:
    “快!快填土,把这两个叛徒埋掉!”
    不知是正往坑里填土的士兵于心不忍,还是李石愚嫌他们动作太慢,只听“叭”的一声,他一鞭打在一名正在挥锹填土的士兵身上,又大声喝骂起来:
    “只便宜了他妈的黄绍竑,要是他来,老子今天就亲自动手埋了他!”
    原来,伍廷飏和吕竞存带着两名随从,根据白崇禧的吩咐,从梧州出发到玉林来见李宗仁。进入李宗仁的第一团团长李石愚的防区,伍廷飏和吕竞存照白崇禧的指示,拆了第一个“锦囊”,那“锦囊”中白崇禧写着八个字:“绕道而走,避免接触。”伍廷飏和吕竞存深知李石愚地位仅次于李宗仁,而他又最恨黄绍竑挖了李部墙脚,拉走俞作柏和伍廷飏两部,现在伍廷飏在黄绍竑那边当了团长,吕竞存当了副官长,李石愚如何肯放过他俩?伍廷飏和吕竞存一想白崇禧言之有理,正想绕道而行,不想却是冤家路窄,偏偏让李石愚的巡逻队发现了。伍、吕二人,想跑已经来不及。巡逻队的一名军官正好是容县人,原也认得伍廷飏的。伍廷飏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声称受黄绍竑之命,到玉林拜会李宗仁。那位巡逻队的军官,不知就里,硬要拉伍、吕两人到团部去喝两杯,想打听梧州那边的情况。当伍廷飏探听得团长李石愚前天已率部队下乡剿匪去了,便放心地跟李团巡逻队的那军官到团部去,准备稍息片刻周旋一番即去见李宗仁,因为此地离李宗仁的旅部只有十几里路,如果绕道而行,偏要多走出三十里来,因此伍、吕两人稍一合议,便决定跟那军官先到团部去。可是出乎意料,他们刚到团部,正好碰着李石愚率队剿匪归来。他怎肯放过这两名叛徒?伍廷飏和吕竞存想躲已来不及,两人相对一望,各自怀着鬼胎,不约而同地向旧上官行了礼,别别扭扭忐忐忑忑地叫了声:
    “团座!”
    “叭!叭!”
    李石愚骑在马上,对伍、吕两人的敬礼狠狠地回敬了两马鞭。
    “来人呐,把这两个叛徒拉到大校场后头,挖两个坑,给我把他们埋了!”
    李石愚挥着马鞭,威风凛凛地发出命令。接着,十几名士兵便扛着铁锹、洋镐,把垂头丧气的伍、吕两人押到大校场后边去。李石愚对伍、吕带来的那两名随从喝道:
    “黄绍竑手毒心狠,一向喜欢活埋对手,今天此举,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马上回梧州去告诉黄绍竑那王八蛋,我随时挖好坑等着他,不把他埋了,我李石愚不是人养的!”
    那两名随从吓得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见李石愚不杀他们,立即鼠窜而去。这下只苦了巡逻队的那个军官,自己竟将同乡送入虎口,但眼前又无法可救,他猛地想起伍、吕两人是受黄绍竑之命到玉林拜会李宗仁的,便立即打马驰往旅部,向李宗仁报告。
    恰好李宗仁和黄旭初都在旅部,便一同赶了来。
    “住手!”
    李宗仁在马上大叫着,那高大的枣红马四蹄生烟,风驰电掣般瞬间已奔到那堆黄土前。李宗仁飞身下马,从一名士兵手里夺过铁锹,跳下坑里,伍廷飏和吕竞存两人被反绑双手,站在挖好的坑里,黄土已填到两人的胸口了。李宗仁和黄旭初亲自动手,为伍廷飏和吕竞存两人铲去黄土,那些原先填土的士兵,见旅长和参谋长亲自下坑铲土救人,也不敢怠慢,忙跟着下去将土铲走。李宗仁和黄旭初又亲手将伍廷飏和吕竞存扶上坑来,伍、吕两人惊喜交集,一齐跪在李宗仁面前,叫了声“德公!”眼泪便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李宗仁和黄旭初带着伍、吕两人回到玉林,随即命人服侍他俩洗了澡,换了衣服,又备办一桌极丰盛的宴席为两人压惊。席间,各叙别后之情,气氛相当亲切融洽。原来,派伍廷飏和吕竞存两人到玉林,这本是白崇禧的主意,因为吕竞存是桂林人,与李宗仁是小同乡,伍廷飏是容县人,与黄旭初又是小同乡,同乡好说话,果然十分谈得拢。李宗仁先责备了李石愚“莽鲁”一番,举酒为伍、吕两人压惊致歉,又问起季宽和健生的近况,俨然仍以上官自居。伍、吕则代表黄、白两人向李宗仁报告了占领梧州和投靠广州大元帅府改称讨贼军的经过。
    “季宽混得不错呀!”李宗仁虽表面称赞,内心却矛盾重重,很不是滋味,因为孙中山既然任命黄绍竑为广西讨贼军总指挥,显然,黄绍竑不但不可能再作他的部下,而且论地位和实力,也已在他之上了。
    “季公一再要我们向德公表示谢忱,他说,我们是借德公的本钱起家的,吃水不忘挖井人啊!”伍廷飏在玉林出发之前,黄绍竑特地向他和吕竞存交代过,决不能再把李宗仁当作上官对待,此次仅作为礼节性拜会,目的在联络和恢复感情,因此伍廷飏措辞十分谨慎。
    “请!”李宗仁举杯。
    “德公请!”伍廷飏和吕竞存也举杯。
    一些应酬的话说过之后,双方开始感到不知从何谈起了。黄旭初本来就沉默寡言,席间话更是不多,但作为李宗仁的参谋长,他的头脑却像一架极精密的机器似的,在不停地运转着。通过交谈和分析,他已看出黄绍竑和白崇禧派伍廷飏、吕竞存来玉林的目的。尽管黄绍竑不甘居李下,但从伍、吕玉林之行,黄旭初已敏锐地感到李宗仁在黄、白心中仍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眼下李、黄二人虽然矛盾重重,但利害相关,除了重新联合起来,是别无出路的。联合的基础是什么?黄旭初马上想到了陆荣廷打来的那封电报。
    “这里刚收到陆荣廷打来的一封电报,请二位过目,回去把情况向季宽和健生说说。”黄旭初随即把电报拿给伍廷飏和吕竞存看。
    “德公准备怎么办?”伍廷飏看过电报后,关切地望着李宗仁问道。
    “这是‘假途灭虢’之计。”李宗仁说道,“你们回去告诉季宽和健生,我这里先和陆荣廷周旋,迫不得已时,我将以武力阻止韩彩凤和陆福祥两部进入玉林。”
    “古人云,唇齿相依,唇寒则齿亡。德公与季宽正是唇齿关系。”黄旭初话虽不多,但却句句说在要害上。
    “对,对!”伍、吕两人连忙点头称是,他们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因为重新与李宗仁拉上了关系,但又没有使黄绍竑再作李宗仁的部下。临行前,白崇禧曾交给伍廷飏两个“锦囊”,嘱他在到达李石愚的防区时开启一个,另一个则在与李宗仁会谈之前开。在洗澡更衣的时候,伍廷飏估计李宗仁会在宴席上和他们会谈,便趁无人之际,开拆了最后一个“锦囊”,内中写着“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八个字,不想,这八个字却让黄旭初先说了出来,伍廷飏心中暗暗称奇:“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畅谈,直饮到红日西沉,方才罢宴。李宗仁亲自吩咐侍从人员,侍候伍、吕二人漱洗歇息。黄旭初却独自在室内默默地踱步,李宗仁点上一支香烟,悄悄地坐在一旁,知道黄旭初此刻必定在考虑大事,他不想打扰他,但估计黄旭初一定有要事跟他商谈,便坐着耐心地等待。
    “德公,我们现在的名义不适用了!”黄旭初停下步子,举头向李宗仁说道。
    李宗仁马上明白了黄旭初这话的意思,他的广西陆军独立第五旅这个番号,原是陆荣廷封的。现在黄绍竑当上了广西讨贼军总指挥,广西的“贼”是谁?按照孙中山的解释,当然是陆荣廷、沈鸿英之流,如果要和黄绍竑合作,那么李宗仁现在的名义不但内容不适用,地位也显然不相称了。再者,如不改名义,陆荣廷便会整天纠缠不清,今天要你出兵打黄绍竑,明天又要你出兵攻沈鸿英,因此,不如改换旗号,脱离关系。
    “旭初兄,你看改个什么名义好?”
    李宗仁无论大事小事,都很尊重参谋长的意见,现在遇到这等大事,又由黄旭初提起,他更不能怠慢。黄旭初对李宗仁的提问,心中早有准备,他走过来,慢声说道:
    “这个,我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名义,还是让我去把秘书长黄钟岳先生请来合议吧。”
    其实,部队用什么名义,黄旭初早已想好了,不过,他觉得一旦李宗仁打出这个旗号,他在李部中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因为他到这支部队任职时间还不长,虽然李宗仁信任,言听计从,可是李部一些有功官佐如李石愚、何武、陆超、尹承纲等人知道改旗号的目的是要实现与这支部队的叛徒黄绍竑联合,便会泄恨于他。况且,像这等大事如果他处处表现出超越主官李宗仁的才智,天长日久,李宗仁会不会对他产生疑忌?黄旭初到了秘书长黄钟岳那里,向他把情况说了一遍,并暗示道:
    “改名义势在必行,德公之意,”他顿了顿,放低声音道,“恐怕还得从平定桂局上着眼。”
    “平定桂局?”黄钟岳捻着胡须,沉吟道,“嗯,我看就叫作定桂军如何?”
    黄旭初的心计,完全由黄钟岳说了出来,他忙点头称赞道:“秘书长才思敏捷,高见,高见!”
    黄钟岳本是文人,平日里饱读诗书,但他哪知黄旭初的用心,见这位陆军大学出身的参谋长极力夸赞,便满心欢喜。黄旭初又叫来本部参谋张任民,三人一同来见李宗仁。李宗仁便将改换名义的意思讲了,征求诸位意见,黄钟岳便迫不及待地说道:
    “叫定桂军甚好,平定八桂,问鼎中原,这才显出德公的气概!”
    黄旭初连忙表示赞成,参谋张任民见秘书长和参谋长意见一致,当然推重一番。李宗仁也十分喜欢定桂军这个名称,当下便请黄旭初和黄钟岳拟就定桂军的编制:李宗仁任定桂军总指挥,以黄旭初为参谋长,黄钟岳为秘书长,李石愚、何武、陆超为一、二、三团团长,其编制与黄绍竑的讨贼军相似,并决定李宗仁次日在玉林就任定桂军总指挥之职。
    次日下午,李宗仁在玉林大教场举行就职仪式,并发出通电,然后大宴官佐士兵,又留伍廷飏和吕竞存在玉林住了两天。为了表示与黄绍竑的旧谊仍在和礼节关系,李宗仁派秘书长黄钟岳和参谋张任民与伍廷飏、吕竞存同往梧州回拜黄绍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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