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绍竑率队离开吴村圩,后边便跟着响起激烈的枪声,广西自治军尾追而至,黄绍竑只得且战且走,所幸自恩隆出发以来,便无日不在行军中激战,所部虽减员严重,但对打仗和走路已成家常便饭,因此倒也能应付得过来。当进入那马圩时,忽见一条河流挡在面前,此河虽算不得大,但时值暴雨过后,山洪暴发,浑浊的河水卷着树枝、房板、房草,往前汹涌奔腾而去,那气势却也吓人。河边无桥可过,徒涉更不可能,只有一只小木船系在河边一株古柳上,被怒涛撞击着、拉扯着,随时将要随波逐流而去。渡口上下,空寂无人,大概是枪声把船夫和待渡之人吓得早已躲藏起来。马晓军和黄绍竑急急来到河边,此时后面枪声已经迫近,在这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紧急时刻,马晓军不由连声叫起苦来,忙惊慌地询问左右。
    “这是何处?”
    因无向导,官兵中又无本地之人,左右皆摇头不能答。一名卫士,偶见河边的野草丛里,竖有一块残断的石碑,忙跑上前去,扒开草丛,只见那石碑上端端正正地镌刻着三个大字——“那马渡”。卫士忙跑回向马晓军报告道:
    “司令,此地名叫那马渡,这河,想必也叫那马河了。”
    马晓军一听“那马渡”三个字,顿时只觉得头顶“轰”的一声震响,双脚一软,差点倒在地上,左右忙将他扶住,惊问道:
    “司令,司令,你怎么啦?”
    马晓军并不回答左右的话,却只是胡乱地向黄绍竑摇手,战战兢兢地命令道:
    “季宽,无论如何不能在此渡河,快……快撤退!”
    “为什么?”
    黄绍竑沉着地问道。他已经命令一个排的官兵,登上那只孤舟,准备渡河了。
    “你不知道,这里名叫那马渡,‘那马’和‘拿马’,是一个音,我……我……我不正是姓马吗?在此渡河,凶多吉少,快……快撤退!”马晓军结结巴巴地说道。
    黄绍竑和卫士们听了简直要捧腹大笑起来,但是,形势太严重了,谁也笑不起来。黄绍竑那两只冷峻的眼睛紧盯着已经登上小木船的官兵,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了全军的生存,不管是‘拿马’还是‘杀马’,我们现在都要抢渡过去,出发!”
    马晓军见黄绍竑如此说,浑身更加发起抖来,也不知这是吓的还是气的,他用手指着黄绍竑,骂道:
    “你……你目中,还……还……有……没有我这个司……司令?这支部队,姓……姓马,绝不能在……在此渡河!”
    马晓军说着,又跌跌撞撞地奔到即将挥舟抢渡的那五十名官兵面前,气喘吁吁地下达命令:
    “回……回来!都……都给我,回来!”
    不管怎么说,马晓军毕竟是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官兵们见他下令不准渡河,也不敢放船而去,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有的已经从船上跳了下来。这时,后面的枪声越来越近,河中的浪涛也越来越猛,黄绍竑明白,如不及时抢渡过去背水一战,那就只有全军覆没了。他心中此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非抢渡那马河不可。这只孤舟,系着全军一千余人的安危,也系着黄绍竑的命运,时机不容他优柔寡断,也不容他向马晓军抗辩解释……
    “司令,关于在此渡河问题,我刚刚口占一卜,乃大吉大利之举。”黄绍竑走到马晓军跟前,欣喜地说道。
    “啊?”
    马晓军惊奇地看着黄绍竑,他有些不明白,这位一向善战的黄统领,何时竟也学得此道。
    “‘那马’,‘拿马’,‘撒马’音皆相近,然今观此河中奔涌不羁一泻千里之波浪,乃似万千之奔马也,应取‘撒马’之意方为贴切。”黄绍竑神秘地说道。
    “有何根据?”马晓军眨着眼睛问。
    “撒者,放开也。朱元璋之军师刘伯温有诗云‘手摘桂树子,撒入大海中’,岂不正瑞应司令今日在此渡河么?”
    马晓军听了立即转忧为喜,愣了好一阵才问道:
    “季宽,这可是真的?那太好啦!我平生最信服刘伯温!”
    黄绍竑也不再解释,只是向马晓军深施一礼:“我等托马司令之洪福,得在此渡河脱难也!”说罢,也不待马晓军吩咐,随即命令传令兵道:“要冯营长不惜代价,指挥后卫部队,抗击两小时,然后撤到此渡口渡河!”
    黄绍竑又向那刚才从船上跳下的五十名官兵命令道:
    “登船,快,抢渡过去!”
    那五十名官兵得了渡河命令,赶忙登船,立即向对岸抢渡,那只木船像离弦的箭似的,穿波劈浪,直向对岸冲去。登岸后,官兵们立即抢占地形,掩护部队渡河,那只木船,又由两名士兵划了过来。黄绍竑忙命两名卫士搀扶着马晓军,一齐登上木船,向对岸渡去。黄绍竑和马晓军登岸后,那只木船又划了回来,一批部队又乘船渡了过去,如此渡了十几船,这时冯春霖已完成掩护渡河任务,带着他那一营仅存的三十余名士兵,也急急赶到那马渡口,乘最后一趟木船渡河。这时,敌军已临近渡口,正用密集的火力扫射木船。
    黄绍竑在对岸指挥火力掩护冯春霖渡河,冯春霖站在船头上,用手提机枪指挥士兵们向已冲到河边的敌军还击。木船由于中弹太多,开始下沉了,冯营长在纷飞的弹雨中挺身站在船头,毫不犹豫地将那支子弹已经打光的手提式机枪扔入河中。这时河水已经淹到膝头,他不慌不忙地从腰间取下一只暗红的酒葫芦,对着嘴,不停地喝着葫芦中的酒,水已淹到脖颈了,但他仍继续喝着,仿佛要把今生今世要喝的酒都在这一刻中全都喝完才痛快。一个浊浪扑来,淹没了冯春霖和他那三十余名士兵,那只暗红色的酒葫芦,在河面打了几个旋转,便没了踪影。波涛中有个人在发出呼喊:“弟兄们,跟我来!”十几只脑袋,不甘于沉没下去,在波浪中起伏着,十几名士兵,浪里余生,竟爬上了对岸。黄绍竑急跑来看时,却没有冯春霖。一向不会流泪的黄绍竑,此时只感到两只眼眶里酸胀得难受。马晓军见全军大部在此危急时刻能安然渡河,真是大喜过望,忙命人找来香烛纸钱,就在那马河边烧祭一番,以谢神明之佑助。
    黄绍竑渡过那马河之后,也不敢停留,仍向前以急行军速度前进,直到进入粤境边上的那楼圩,才完全摆脱了广西自治军的追袭。在那楼圩,黄绍竑命部队休整了两天,对残部也稍作了些整顿,然后拔队向粤境的灵山县进发。此时,部队的给养发生了问题。当由恩隆到达南宁的时候,刘震寰曾发给马晓军部一些广西军用钞票,这种钞票是陆荣廷、谭浩明旧桂钞作废后的代用品,在广西时,当兵的拿着它去购买物品,老百姓和商人看到那黑洞洞的枪口,也不敢不卖。可现在到了广东,便成了一堆废纸,一钱不值了。吃饭问题怎么办?在广西时,受自治军日夜追袭,每天除了打仗就是跑路,自治军是马晓军部队生死存亡的大敌,现在,吃饭问题便取代了自治军的威胁,甚至比在困境中的恶战还严重。
    马晓军虽然庸碌,但他手下的“三宝”黄绍竑、白崇禧、夏威都精明强干,治军也较严,他们一向不准士兵强抢百姓财物,因此所部军纪较当时其他部队为好。在扶南一带剿匪时,因全军纪律好,又平息了匪患,当地百姓还为马晓军立了生祠。
    现在,部队进入粤境,形同流寇,无依无靠,如果不加强约束,便会流为打家劫舍的匪伙,粤境之内,民风强悍,当流寇也不易生存。更何况黄绍竑是个心比天高之人,堂堂军校出身,他一向瞧不起绿林出身的陆荣廷、谭浩明等人,如今虽在困境中,却怎肯沦为草寇!但肚子问题怎么解决呢?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现在已是午后时分,黄绍竑命部队在路边的树荫下休憩,士兵们三三两两,有靠在树身上睡觉的,有脱下衣服抓蚤子的,但是全军都是饥肠辘辘,一只蝉不知爬在树上的什么地方叫着“饥呀——饥呀——”。由于连日征战,黄绍竑的胡子长得怕人,他脸颊瘦削,颧骨突出,衣衫破烂,只有那双眼睛仍然闪射着两道冷峻的光芒,加上束在腰上的武装带,使他更显得剽悍而沉着,更富于冒险的拼搏精神。本来,他也是个酒色俱全、挥霍无度之人,吃喝嫖赌抽(鸦片)无所而不为,纸醉金迷,一掷千金。但是在险恶的环境中,他又能异常冷静而沉着,能吃苦耐劳,能与部下共患难。现在,他与士兵们一样,由早至午后,行军四十余里,尚粒米未进,饿得难受时,只是把腰上的武装带紧了紧,咽一口唾沫下肚。他此刻背着双手,在一棵大樟树下来回踱步,低头沉思。士兵们都在偷偷地看着他,他们见黄绍竑也和自己一样,挨饿得心慌,因此都不敢说饿。只有从那马河中死里逃生的一位老班长,正在津津有味地向士兵们讲述着广东名菜如何好吃:
    “弟兄们,那广州‘蛇王满’的五蛇羹,你们可曾吃过?”
    那些饿得肚子咕咕叫的弟兄们,都
    摇了摇头,老班长更加卖弄地吹嘘起来:
    “蛇王满在广州开的食店招牌上写着‘蛇王满’三个大字,门上贴一联,上边写道——‘卖蛇始祖蛇王满,老手妙制五蛇羹’。那五蛇羹究系哪五种蛇制成,你们晓得吗?”
    老班长见弟兄们还是摇着头,便又说道:“那五蛇羹是采用过山风、三线索、水律、南蛇、白花蛇制成。制作时,先把蛇壳拆骨后撕肉,加入鸡丝、火鸭丝、肉丝、冬菇、木耳及荸荠各款,烩为蛇羹。加入老猫的则称为‘五蛇龙虎凤大会’,再添上果子狸的则叫‘五蛇龙虎斗’,那味道,真是清甜纯香美味可口……”
    老班长讲得津津有味,直刺激得那些本来饭囊空空的弟兄们的肠胃加倍地蠕动起来,连黄绍竑这位堂堂的统领,也不由连连地吞起了口水,而那老班长仍在唾沫横飞地吹嘘着:
    “黄统领此番是带着我们进广州去享福的,一进了广州,我就带你们到‘蛇王满’去一饱口福,眼下么,弟兄们都要把裤带系紧点,把胃口留住,进广州时,才能放量大吃啊!”
    黄绍竑不由抬眼望了那老班长一眼,马上想到《三国演义》中曹操望梅止渴的故事,对这位老班长不由产生起好感来。黄绍竑又把武装带向里拉紧了一个扣眼,此时,竟奇迹般地闻到了一股迷人的酒肉香味,他把嘴轻轻地啧了啧,暗自骂道:
    “妈的,想吃想癫了!”
    他正在踱步苦思,忽听得那老班长破口大骂起来:
    “操他娘,当官的有酒有肉吃,我们当兵的连口水也喝不上,弟兄们,拿上家伙,跟我到圩里抢去,不能在这里白饿肚子!”
    黄绍竑忙抬头看去,只见在前边百余米的地方有个小酒馆,司令马晓军正在里边大吃大喝哩,那股使人馋涎欲滴的酒肉香味,便是从马晓军的餐桌上飘过来的。马晓军虽然在南宁丢了两皮箱金银钱财,但他腰上那只特大的皮匣子里,还有几根金条、戒指和一些光洋、东毫,因此每到一处,他不管别人有吃没吃,只顾自己到酒馆里吃喝。马晓军这一套,黄绍竑早已司空见惯,并不奇怪。
    “他能管得上自己的吃喝,也就不错啦!”黄绍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自己的皮带又紧上一只扣眼。
    “他妈的,手上有家伙,还怕没吃的?走啊!”
    “走,到圩里去打牙祭!”
    那位刚刚还在吹嘘“蛇王满”的老班长,此时已拉上几十名因肚饿而骂骂咧咧的士兵,径自朝圩里走去。黄绍竑见了,猛地大喝一声:
    “都给我站住!”
    士兵们回头一看,见黄绍竑的脸色凶得吓人,便一齐停下步子。
    “回来!”黄绍竑接着大吼一声。
    那些饿得肚子咕咕叫的士兵,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那位老班长见黄绍竑如此训斥,竟使出老兵油子的性子来,冲着黄绍竑道:
    “黄统领,我们饿也是要被饿死,违犯军纪也是个死,你不如就此把我和弟兄们都毙了吧!”
    “胡说!”
    黄绍竑又大吼一声,由于用力过猛,又加连日吃不饱,今日断了炊,他只觉得眼前闪过一片金星,赶忙闭上眼睛。停了好一会,他才慢慢睁开眼睛,扭头吐掉口中的酸水,严厉地说道:
    “本统领今日也还粒米未进,难道不想吃饭吗?我们的部队是正规军,不是流寇土匪,谁敢胡来,我就毙了他!”
    黄绍竑命令司号兵吹号集合,他登上路旁一个小土坡,对全军训话:
    “本统领现在重申军纪:一不准抢劫百姓,二不准占住民房,三不准强买强卖,四不准侮辱妇女。违者,即予枪决!”
    这支部队由于平日纪律较严,现经黄绍竑重申军纪,顿时全军肃然。
    “弟兄们,本统领也和你们一样,行军竟日,粒米未进。”黄绍竑喘了喘气,把那发软的双腿挺了挺,接着说道,“现在,我告诉你们,离此地二十里,有个陆屋圩,是个大圩镇,到了那里,我保证你们有餐饱饭吃。但谁要违犯军纪,我就先给他吃上一粒花生米!”黄绍竑说罢,用手拍了拍挂在腰上的手枪,那发青的面孔和长长的胡须,益发令人害怕。
    队伍里没有一点声音,连刚才还在扯着嗓门叫唤“饥呀——饥呀——”的那只蝉,也不敢再出声了。黄绍竑接着下令,要营长、连长们整顿好自己的队伍,然后命令司号兵,吹号拔队启程。
    司令马晓军已经酒足饭饱,他伸了个懒腰,见部队已经开拔,这才慢慢地从那小酒馆里走出来,带着两名贴身卫士,一边悠闲自得地剔着牙,一边慢慢地跟在队伍后边走。
    黄绍竑带着部队,沿途秋毫无犯,老百姓见这支队伍虽然衣衫破烂,但是纪律却很好,因此并不惊慌逃走。到了陆屋圩,黄绍竑命令部队就地休息,没有命令不准进入圩镇。
    他亲自带了几名卫兵,到圩里拜会商会领袖。一位本地的绅士在家里会见了黄绍竑。黄绍竑自称粤军统领,声言奉命率部由广西开回广东,因长途转战,饷项接济不上,请商会设法资助。那绅士沉吟片刻,面有难色地说道:
    “今年以来,本地不断有军队经过,商旅阻断,民生凋敝……”
    “先生,敝部系路过贵地,只求两餐一宿,不敢另有奢望。”黄绍竑谦恭地说道。
    那绅士见这位军官言辞虽然谦谨,但看他一脸浓须,那双眼睛又冷冷逼人,心中便有些害怕,不敢拒绝,心想与其拒之,徒遭损失,还不如花上几百元把这些瘟神快点送走。他略一沉思,便说道:
    “吃饭好说,只求贵部不要惊扰邻里。”
    “本军皆粤中子弟,今入粤境,怎敢惊扰父老。”黄绍竑用粤语答话,那绅士更深信不疑,随即命人烧水煮饭去了。黄绍竑又借用了几间公用祠堂,即命卫兵出去传令,把队伍带进圩内祠堂歇息。商会也着人将煮好的饭食送来,果然全军饱餐一顿,当夜尚能安歇。第二日,开过饭后,黄绍竑亲向商会面谢,然后严整队伍,开拔去了。所部仍是秋毫无犯,倒是使那绅士和场上民众感到惊奇,又不敢打听是何人的部队。黄绍竑见这个办法既然行之有效,便每日行之,如此一日两餐一宿均能解决便顺利地到达了灵山县。
    却说黄绍竑把队伍拖到灵山县城时,全军仅剩下四百余人了。这支部队由恩隆出发奉命增援南宁时,有近两千人。
    由恩隆而南宁,由南宁而灵山,千里转战,几乎每日都在消耗之中,却又得不到补充和休整。现在,这支失去依附、力量薄弱的孤军,像一只在海面上被风浪折腾得行将支离破碎的小船,海天茫茫,何处归宿?总之,它是再也经受不住任何风浪的打击了。到达灵山县城,黄绍竑将部队略加整顿,便向广西方面警戒,所部每日两餐,照例是向商会“打秋风”,度日艰难。马晓军虽然腰上的皮匣子里有的是东毫和银元,个人吃喝每日不愁,但对这支残破不堪陷入绝境的部队的前途,已失去信心。他眼下担心的是自己个人的命运和前途,失去部队,便失去在军界和政界生存的本钱,跟着残部流窜,恐怕连生命也难以幸存,他整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焦灼不安,却又无计可施。黄绍竑早窥到马晓军的心病,于是建议道:
    “司令,我们长此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我看,你是否出去走一趟?”
    “上什么地方去?”
    “北海。”
    “啊?”马晓军扫了黄绍竑一眼,“去北海做什么?”他虽然信任黄绍竑,那是因为黄绍竑能给他带兵打仗,但又不能不暗中提防这位统领篡位的野心。他害怕黄绍竑此时把他支走,带着部队去投奔了他人,夺去他这副本钱。
    “刘震寰和黄明堂恐怕还会在北海,司令何不去向他们请示机宜。”黄绍竑道。
    “嗯。”马晓军眨了眨眼睛,转而一想不妥,他是违抗刘、黄增援南宁的命令,事后又擅自撤退到灵山来的,到北海去找刘震寰和黄明堂,岂不是送上门去让他们军法究办?黄绍竑定是在打他的主意。想到这里,他把桌子一拍,指着黄绍竑骂道:
    “黄季宽,我平日待你不薄,将你视作心腹股肱,在此危难之际,你却想借刀杀人,篡军夺权,这办不到!我告诉你,只要我不死,这支部队就永远姓马!”
    “唉!”黄绍竑喟然长叹一声,苦笑道,“司令,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这支部队虽只剩四百多人,但关系仍属刘、黄系统,不去找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黄绍竑把两手抱在胸前,独自走了一圈,回头望着马晓军,说道:“当然,对刘、黄二人不可不防。司令可带参谋陈雄一同赴北海,住下后,可着陈雄前去探听刘、黄对我们的态度,再相机行事,如不济时,可从北海搭船下广州,直接找军政府请示机宜,便可解脱部队目下的困境。”
    马晓军经黄绍竑这么一说,茅塞顿开,有如拨散云雾而睹青天一般,连
    连点头道:
    “可行,可行。”
    次日,马晓军把几位营长请到司令部来开会,他对大家说道:
    “我们到灵山仅是暂避,关于今后之前途不可不慎重考虑,为此我准备偕参谋陈雄去北海向刘震寰、黄明堂请示机宜,我走后,部队交由黄统领指挥,诸位意下如何?”
    大家都没说什么,只是习惯地看着黄绍竑,由他拿主意。黄绍竑沉思良久,方才说道:
    “司令去北海请示我军今后之行止,甚有必要。只是在此非常时期,全军无依无靠,无粮无饷,司令又不在军中,我才疏学浅,恐难孚众望呀!如有差池,亦难向司令交代……”
    “季宽,你不行还有谁能代替我?你就暂时为我把这副家当管起来吧!”马晓军当即打断黄绍竑的话,又交代一句,“诸位今后听季宽的就像听我的一样,把部队维持好。”
    有了马晓军这句话,黄绍竑才说道:“既然司令和诸位都看得起我,又受命于危难之际,却之不恭,但我只以一月为期,倘司令一月之内不回时,恐再难从命。”
    马晓军见黄绍竑如此说,便放心打点行装,偕同参谋陈雄,又带上两名贴身卫士,四人化装成商旅,登程往北海去了。
    约莫过了一星期,陈雄独自一人匆匆回到灵山,黄绍竑忙问:
    “杰夫,司令呢?”
    “搭船往广州去了。”
    陈雄说罢,疲乏地坐到凳上,神情显得恓惶颓然。黄绍竑忙命人取来鸦片烟枪,与陈雄两人躺下,各自过了一番烟瘾,陈雄这才把他陪马晓军上北海找刘震寰、黄明堂的遭遇详细说了。原来陈雄和马晓军到北海后,马晓军不敢去找刘震寰和黄明堂,只是由陈雄去找驻北海粤军中一位任参谋长的老同学打听情况。那位老同学一听,忙阻道:“你们绝对不可把部队开来廉州,刘震寰和黄明堂已商定好,等你们一到就缴枪。因为我们是同学,所以告诉你,请千万不要对外人说。”陈雄将此事报告马晓军,马晓军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半天才说道:“既如此,那只有去广州找陈炯明才能解决了,你明天就回部队去,叫季宽听候我的消息吧!”陈雄便和马晓军在北海分手,转头回灵山来了。
    听陈雄如此说,黄绍竑倒并不惊慌,这本是他意料中的事情,从此,便绝了投奔刘震寰和黄明堂的念头。可是,不投粤军,又到何处安身呢?这灵山县也属粤境,值此天下汹汹,两广势同水火,这灵山县绝不可能是他息影的世外桃源。这支力量单薄又脆弱的部队,现在只有四百多人,而且装备杂乱,枪支有九响,大什,土造七九、六八和粤造六八、七九。白崇禧、夏威这两位得力的军官已离队养病,骁勇善战的营长冯春霖又战死了,总之,这支部队眼下是无法独立生存的。黄绍竑要马晓军出去活动,给部队找出路是其一,但在此险恶的环境下,有马晓军这样一位司令在身旁掣肘,恐怕这支部队会灭亡得更快。黄绍竑本是个不受羁绊的干才,时刻想着个人的发展,他并非不想取马而代之,只是这支部队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首要的是维系军心,争取生存。马晓军走后,一去渺无消息,黄绍竑一筹莫展,他那腮上的胡须,像春草般竞长,两只眼窝深陷,颧骨更为突出,使人很难相信他是才二十几岁的青年人。
    “听说李宗仁在玉林五属混得不错。”黄绍竑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他和李宗仁、白崇禧都曾经是桂林陆军小学的同学,又曾在禄步圩突破粤军防线时并肩战斗过。灵山离玉林一带不远,李宗仁在玉林的活动,他也略有所闻。
    “杰夫,你到李德邻那边去看看怎样?”彷徨中黄绍竑对陈雄说道。“离此地九十多里,便是玉林五属兴业县的城隍圩,据说李德邻部下的统领俞作柏在那里驻扎。俞作柏是我们保定军校的同学,你先去他们那里看看,顺便打听一下玉林方面的情况。”
    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只要有一线生存的希望,黄绍竑也要设法抓住它。他知道眼下跟广东方面联系不上,这四百余人的小部队又都是广西人,在粤境是无论如何也生存不下去的,要想活,还得要在广西打主意。
    “行,我先去看看。”陈雄赞成黄绍竑的主张。既然广东没有出路,就要在广西找立足点,以便尽快摆脱这种不死不活的局面。第二天,陈雄带着一名随从,照样扮成商人模样,向广西境内兴业县的城隍圩走去。
    在贵县罗泊湾打劫了马君武省长船队的俞作柏,又如何到了兴业县的城隍圩来了呢?原来,自从粤军离桂后,李宗仁又回到了玉林。这时候,广东方面,孙中山与陈炯明的矛盾已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他们都无暇顾及广西。陆荣廷旧部刘日福已扯起广西自治军的白旗,自封为广西自治军第一路总司令,纠合陆云高、陆福祥、蒙仁潜等人向南宁进逼,声言驱逐“反骨仔”刘震寰,广西各地已成无政府状态。李宗仁感到原先陈炯明委任的“粤桂边防军第三路”的番号已经毫无作用,遂在这年五月下旬,在玉林通电将所部称为“广西自治军第二路”,自封总司令。李石愚、何武仍分任第一、二支队司令,俞作柏、钟祖培、伍廷飏、陆超四人为统领。因俞作柏一向胆大妄为,在贵县罗泊湾袭击马省长的船队,使李宗仁大受难堪,李宗仁对俞作柏部驻在这水陆交通发达的通衢大邑很不放心,怕他又闹出什么乱子来,因此便把俞作柏由贵县调至兴业县的城隍圩驻扎,兼尽剿匪之责。
    却说陈雄赶路心切,九十余里路一天走完,到城隍圩投宿后,问清了俞作柏部的驻地,便去见俞作柏。在司令部里,两人见了面,俞作柏见陈雄一身商家打扮,颇感诧异地问道:
    “老弟不是与黄季宽、白健生、夏煦苍同在马晓军那里恭喜么?为何改弦更张,从事买卖了,想必是发了大财啦?”
    陈雄从头上取下那顶广式凉帽,往桌上一放,笑道:
    “饭都没得吃了,还发什么财啰!”
    俞作柏摇着头说道:“老弟,我得知你们驻在百色,那个地方,有的是烟土,不是发财的好地方么?不要在我面前装穷卖苦了。”
    陈雄道:“你老兄消息也太闭塞,我们早已不在百色了。”
    “现在何处?”俞作柏问道。
    “灵山。”陈雄道。
    “哦——何时到的灵山?”俞作柏这才想起,“怪不得前些天我听说有一支几百人的队伍开到了灵山,正想着人前去仔细打探,不想却是你们。”
    陈雄这才把他们在百色被自治军刘日福部缴械后,黄绍竑被俘,他和白崇禧、夏威等人逃到贵州边境一带,集合残部,汇合逃出虎口的黄绍竑,到恩隆集结,从恩隆奉命开赴南宁增援,从南宁撤退后到达灵山的情况,一一向俞作柏说了。俞作柏听完,那两条野蚕眉禁不住往上一耸,诡谲的大眼睛接着又眨了眨,咧开嘴,“哈”的一声笑了起来,说道:
    “啊嗬,老弟你们倒是受苦了。来人哪!”俞作柏忙对勤务兵吩咐道,“快去备一桌上好酒席,让我为杰夫同学压惊,洗尘!”
    不多时,勤务兵便来回报,酒席已经备好。俞作柏便邀陈雄到后厅入席,俞作柏招待得非常殷勤,酒阑,俞作柏问道:
    “黄季宽准备把队伍拉到何处去呢?”
    “这事,眼下还没个准。”陈雄道。
    俞作柏眨巴着那两只大眼,对陈雄说道:“我们大家都是同学,你回去跟季宽说吧,叫他不要再流窜了,我这里兵精粮足,还可以养很多的兵,让他从速把队伍开到我的防区来,一切都不成问题。”
    陈雄望着俞作柏那双诡谲而森冷的大眼睛,宛如两汪深不可测的潭水,谁要跳下去,准有灭顶之灾,心里不觉一怔,但见俞作柏殷勤好客,热情款待,嘴上又不好说什么。只是答道:
    “难得健侯兄一片诚心厚意,回去我一定跟季宽说。”
    第二天,陈雄一早起来,便向俞作柏告辞,俞作柏又亲自赠送陈雄二十元毫银作旅费,并一再叮嘱道:
    “回去跟季宽说,叫他快点把队伍开过来。”
    陈雄答应着,登程仍往灵山,回去向黄绍竑复命去了。
    “杰夫,常言道,‘币重言甘,诱我也’。这俞大眼虽是同学,但他对你过分客气,且又急切劝我把队伍开过去,不可不防。他,连马省长的枪也敢缴,何况我们?”黄绍竑听了陈雄的回报,一边捋着腮上的胡须,一边疑虑重重地说道。
    “是,我也怀疑俞健侯心术不正。”陈雄很赞成黄绍竑的判断,但又忧心忡忡地说道,“马司令一去杳无音讯,灵山又不可久待,我们该到何处安身呢?”
    黄绍竑没有说话,只是捋着胡须踱步沉思,心事重重,很是踌躇。广东待不下,广西又回不了,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想到苦闷处,黄绍竑不由仰天长叹:
    “难道天地之大,竟没有我黄绍竑安身立命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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