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年七月十七日,在省会南宁麻雀巷的“耀武上将军”府第里,笼罩着一片慌乱惊惶的气氛。管家们低声吆喝着,指挥马弁家丁扛抬着贵重物品出出进进,府第门口那几辆马车上已经堆得满满的,还有成堆成堆的东西摆在院子里,那些临时抽来的精壮挑夫们正在整理着担子。丫鬟、小姐、太太们则在房中忙乱地收拾着金银细软、梳妆用品……
    在这偌大的府第里,虽然下人们慌乱一团,惶然无措,但是府第的主人——老帅陆荣廷却镇静如常。他今年六十三岁,体格魁伟,面孔宽阔,天庭饱满,下颚圆长,无论是用江湖相士的眼光还是常人的眼光来看,这都是一副难以见到的好相貌。可惜的是,右下颚有一伤痕把这副好相给扭歪了一点,歪成一个“毋”字。虽然下颚这点残缺有损于他的相格,但是,那双细长有神的眼睛和线条粗犷的鼻子,又给他增添了几分剽悍豪放的气质,使人觉得,似乎他的右下颚必定要有那么一条伤痕,那脸也必定要扭成这么一个“毋”字,才算是真正的富有绿林好汉传奇色彩的陆荣廷。此刻,他身着白竹布汗衫,摇着一把大蒲扇,正在花厅上漫步,不时停下步子,逗一逗笼中的画眉鸟。
    老桂系首领陆荣廷
    “老帅,搬家之事已准备就绪,何时上路,请你下令。”秘书陆瑞轩来到花厅,向陆老帅请命。
    “急什么?”陆荣廷不慌不忙地摇着大蒲扇,“你们听风就当雨,孙大炮的部队,还远在梧州呢,他们又没长翅膀!”
    “老帅,自从游击司令刘震寰在黎木根倒戈投粤之后,粤军兵不血刃而占梧州,陈炳焜和韦荣昌两位司令的中路军不战而溃,大河一带门户洞开,粤军的陆、海军正沿浔江而上追击我军,不要多久,他们就会抵达南宁。”
    “嘿嘿!”陆荣廷冷笑一声,“我就怕他们不来!”
    “老帅是说……”身为随从秘书,又一向颇能揣度老帅心意的陆瑞轩,这回竟琢磨不透老帅的心计了,因为前天,老帅明明吩咐他准备搬家,到底往哪搬,却又不明说。老成练达的陆瑞轩见战局不利,估计陆老帅八成是要上边关龙州去避风了。他忙了两天一夜,一切已经就绪,难道又不走了?
    “这叫‘引蛇出洞’,你懂吗?”陆荣廷用扇柄朝陆瑞轩点了点,说道,“我把正面的梧州让给他,还可以把省会南宁让给他。”
    “啊——懂了,我懂了!”陆瑞轩把后脑勺一拍,省悟地说道,“老帅让开正面,诱敌深入,然后以右路黄业兴司令的第一路军攻高州,以左路沈鸿英司令的第二路直扑四会,两路大军,深入广东,直插广州,去捉孙中山。妙!妙!真是太妙了!”
    “哈哈!”陆荣廷放声大笑,那“毋”字脸经这一笑,扯得更歪了,但却并不难看,反而带着一股令人生畏的倔硬气势。
    “家还要不要搬呢?”陆瑞轩见老帅气度非凡,心想粤军虽然占了梧州,恐怕是无法到南宁的了。
    “唔,反正是要坐船,不是下广州就是上龙州,到底去哪一方嘛——”陆荣廷把那个“嘛”字拖得老长,“这还要听观音菩萨的安排。难道你不晓得再过六天是什么日子吗?”
    “啊——观音诞!”陆瑞轩马上明白了,今年是辛酉年,再过六天即农历六月十九日,这是观音菩萨的诞辰日,每年的这一天,老帅照例要举行规模盛大的祭祀和庆祝活动。只因时局紧张,戎马倥偬,连身为老帅心腹的陆瑞轩竟也差点把这个盛大的节日给忘了。
    那观世音本是佛教大乘菩萨之一,据佛经说此菩萨为广化众生,示现种种形象,多达三十三身,然而都未提及其诞辰日子。六月十九日这观音诞辰又从何而来呢?说来倒也颇为滑稽荒唐。原来,陆荣廷出身贫寒,自幼丧父,十岁那年母亲又病死,从此流落武鸣街头。白天,他出入赌场,向赌徒们乞讨些“利市”;晚上,则潜入茶楼酒馆,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十六岁那年,他竟偷到县太爷衙门里去了。县太爷闻报大怒,命捕快差役闭城搜捕,定要将陆荣廷捉拿归案。捕快差役奉命后,立刻闭城搜查,把个小小的武鸣县城折腾得如梳篦梳头一般,但却不见窃贼的踪影。原来,陆荣廷见事发,无处藏匿,急得蹿入城中一座观音阁,藏身于观音像之后。半夜里,他从观音阁中出来,潜到城墙上,跳城逃走,竟毫无损伤——这天,恰好是清朝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年)农历六月十九日。陆荣廷逃出武鸣,远走边关龙州,浪迹绿林之中。后来应募入伍,不久又被遣散,便在边关上啸聚山林,成为游勇首领。清政府也奈何他不得,只好把他招安出来,封了个管带。不料陆荣廷从此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当了广西提督,到辛亥革命那年,他又夤缘时会,当了总揽全省军政大权的广西都督。民国五年,他利用“讨袁护国”之机,将广东地盘夺到手上,他控制两广,又进军湖南,成为拥兵自重的西南实力派首领。时人以“南陆北冯”相提并论,那“北冯”便是北方的直系首领冯国璋。陆荣廷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沦落为少年窃贼、绿林好汉,最后竟发迹为都督、耀武上将军和统治两广的巡阅使,他自认全靠观音菩萨的庇佑。如果那天他不避入观音阁,不仅性命难保,更无以到得边关龙州,特别是他小小年纪,从那几丈高的城墙上跳下竟无半点损伤,这不是观音菩萨暗中佑助又是什么呢?因此他发迹之后,就大兴土木,筑观音阁,修庙宇,家中供奉观音像,行军作战亦带着观音像,每遇疑难之事,总要向观音像卜卦问吉凶。他又别出心裁地以观音托梦为由,定六月十九日为观音诞辰。每年的这一天,他都要请京戏、桂戏、粤戏各一班,到自己府中的观音阁演唱。唱完戏,即令人用轿子抬着观音像,令戏子们在后载歌载舞,又令他的卫队全部换上白衣白袍,跟在后面沿街游行,笙歌曼舞,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陆瑞轩知道,现在孙中山命令粤军伐桂,兵凶势险,像这样性命攸关的大事,老帅当然要仰仗观音菩萨的佑助了。他见陆荣廷没有下令马上搬家,就悄悄地退出花厅,吩咐下人们看管各项重要物件去了。
    陆荣廷也离开花厅,径到府中的观音阁来。那观音阁中的神台上置放着坐在莲花蒲团上的观音像,像前有三只香炉,中间一只最大,是赤金铸的,旁边两只略小,是黄铜铸的。香炉之前是一张紫檀雕花案几,案几上摆着一把九狮军刀,这是不久前,北京政府特地赠给陆荣廷的。军刀一侧,放着一叠黄纸、一把剪刀、一支毛笔、一块墨砚。陆荣廷来到观音像前,先跪下拜了几拜,然后站起来,左手拿起一张黄纸,右手拿剪刀,将那黄纸剪成一个“纸人”模样。
    他一连剪了四个纸人,这才放下剪刀,取过毛笔,在第一个略大的纸人上写了“孙中山”三字,又在比“孙中山”略小的那个纸人上,写了“陈炯明”三字,最后在那两个大小差不多的纸人上分别写了“许崇智”和“叶举”两个名字。陆荣廷拿起“孙中山”,像巫师念咒一般,念道:
    “孙文呀,孙文,你和我无仇无怨,为何要与我不断作对?今日在观音菩萨面前,我要你粉身碎骨!”
    陆荣廷念罢,随即将那写有孙中山名字的“纸人”对着观音菩萨焚化。接着,他又将“陈炯明”“许崇智”“叶举”也一齐烧了。
    陆荣廷与孙中山政见不合,格格不入,由来已久。事情要追溯到民国六年的夏天。孙中山在领导讨伐张勋复辟之后,面对践踏约法、反对共和的北洋军阀段祺瑞,决定再予声讨。他从上海率领一支海军护法舰队和部分国会议员到广州,组织护法军政府,自任大元帅。两广本是陆荣廷的势力范围,陆一向视为禁脔,不容他人染指。他表面敷衍孙中山,暗中却与西南另一实力派滇省军阀唐继尧勾结起来,拆孙中山的台。孙中山当时没有实力,被迫于次年五月离粤赴沪。他在辞职通电中怒斥陆荣廷与北洋军阀为“一丘之貉”。孙中山在上海住了两年,决定再下广东举起护法旗帜,继续领导革命。去年八月,他命令粤军总司令陈炯明由福建回师,进攻广东,仅两个多月时间,便将桂军逐出广东。今年五月五日,孙中山在广州被国会非常会议举为非常大总统。为了削平变乱,统一全国,以便实现民主共和,孙中山决心消灭盘踞广西的陆荣廷桂系势力。六月二十七日,孙中山任命陈炯明为总司令,兵分三路伐桂,以陈炯明指挥粤军主力及海军舰队为中路军,以粤军第二军军长许崇智、粤军前敌总指挥叶举分率左、右两路军,向广西进击。陆荣廷也以三路桂军迎战,命广西护军使陈炳焜指挥桂平镇守使韦荣昌部为中路军,守梧州;以军长沈鸿英部任左路,布防贺县、信都、怀集一带,伺机进击粤北;以司令黄业兴部为右路,由玉林、陆川向广东南路高雷一带进攻;以广西督军谭浩明指挥两个师集结于玉林、北流、容县一带,策应正面和左路。不料,正面与粤军刚一接触,桂军游击司令刘震寰就在梧州前线倒戈降敌,粤军顺利占领梧州,形势对桂军颇为不利。正当桂军上下惊惶的时候,陆荣廷令沈鸿英率左路攻粤北,直趋四会;令黄业兴率右路猛攻高雷,欲合击广州,使粤军首尾难顾。陆荣廷深感成败之机在此一举,如沈鸿英、黄业兴获胜,他就可重下广州,再一次摧毁孙中山的革命大本营;如两路受挫,粤军正面长驱直入,不过十数日,南宁将不保,他只得远走边关龙州了。因此他不得不命令秘书陆瑞轩做好搬家的准备。
    陆荣廷正在观音菩萨面前诚惶诚恐地祈祷着,忽闻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气得一下跳将起来。因为他向观音菩萨祈祷的时候,是不准任何人前来干扰的,现在何人斗胆闯入观音阁来?陆荣廷既不喝问,也不扭头去看,即时伸手在紫檀雕花案几上取过那把九狮军刀,“嗖”的一声从刀鞘中拔出刀来,他要一刀砍下来人的脑袋,以向观音菩萨示诚。
    “姐……姐夫,是我!是我呀!”
    陆荣廷这才扭头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内弟——广西督军谭浩明。他心里猛地一惊,忙放下那九狮军刀,急急地问道:
    “月波(谭浩明字月波),前线怎样了?”
    “不好,不好!”谭浩明惊慌失措地摇着头,“刘震寰引着粤军自大河而上,追击我军,桂平镇守使韦荣昌已率部向粤军投降,
    陈炳焜走了,我在茂林桥与粤军接仗,又败了!”
    “哈哈!月波,你受点小挫就急成这个样子,快来拜拜观音菩萨吧,菩萨会保佑我们的。”陆荣廷并不在乎正面的溃败,因为桂军主力不在正面,而在左、右两路。
    “是!”谭浩明马上对着观音菩萨磕起头来。
    谭浩明与陆荣廷的关系不同寻常。当年陆荣廷逃离武鸣,远走边关龙州,无依无靠,又由龙州流浪到水口圩。水口圩离龙州不远,与越南仅一河之隔。陆荣廷在水口圩认识谭浩明的父亲谭泰源,谭家务农兼撑渡船,为小康之家。谭泰源见陆荣廷性格活泼,身体壮实,孔武有力,遂收留令其帮撑渡船,陆荣廷这才有了个落脚之地。日久,谭浩明的姐姐看上了陆荣廷,并与其正式结婚,陆、谭遂成郎舅之亲。当陆荣廷发迹,扶摇直上的时候,谭浩明之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位至广西督军之职,时人常以“陆谭”并称。其实,谭浩明本不学无术的庸碌无能之辈,不过借着与陆荣廷有裙带关系才得以任要职。今日从前线战败归来,陆荣廷自然不会追究他的责任。谭浩明拜过观音菩萨之后,与陆荣廷从观音阁中出来,只见秘书陆瑞轩面带惊惶之色匆匆奔来,向陆荣廷报告:
    “老帅,沈鸿英在粤北战败,退回贺县,通电宣布自治,声明与老帅脱离一切关系,自称救桂军总司令……”陆瑞轩急喘喘的,不得不停下来吸一口气,又接着报告,“另据报,右路军黄业兴部在粤军围攻下退出高州,黄业兴率部退回广西后,又突然率军开向钦廉方向,似有将部队开入南路投降粤方的意图。”陆瑞轩满头冷汗,颤抖着将手中的两封电报呈给陆荣廷。
    “姐夫,我们左、中、右三路大军,都完啦!”谭浩明哀叹一声,用哭一般的声音说道。
    “哼哼!爹娘都给他们生了两只脚,走东走西由他们去好了!”陆荣廷将电报往地上一扔,随随便便地说道。
    “姐夫,我们怎么办?”谭浩明眼定定地望着陆荣廷。
    “他们要来,我们就走嘛。”陆荣廷抬了抬他那有一条伤痕的下巴,仍不在乎地说道,“打败算什么,打败就上山,我们不都是从山上下来的嘛,只要手上抓住本钱,世界是有得捞的!”
    “瑞轩,你马上去给我把福祥找来!”陆荣廷对陆瑞轩道。
    “是!”
    不久,长得黑胖的旅长陆福祥奉命来到,他既是陆荣廷的义子,又是陆氏身边的一员悍将。陆荣廷命令道:
    “福祥,你把存放南宁的军火全部运回武鸣老家去,将部队撤到高峰坳一带布防,要保存实力,必要时可拉上山去,听我的命令随时准备反攻!”
    “是!”陆福祥奉命去了。
    “老帅,我们呢?”陆瑞轩心神不定地问道。
    “到龙州去。”
    陆荣廷说得干脆而轻松,仿佛这不是败逃,而是去游览观光一般。但陆瑞轩透过那张“毋”字脸,看得出老帅内心是痛苦的。他点了点头,说道:
    “我去安排一下吧!”
    陆瑞轩正要走,陆荣廷却又唤住了他:
    “且慢!”
    “老帅有何吩咐?”陆瑞轩忙转身问道。
    “走,我们要走得堂堂正正的。”陆荣廷摆出一副豪爽的大丈夫气派,“你拟个电文吧,就说为了不使地方糜烂,百姓免遭兵灾,我陆某人自愿下野,以息干戈,以全桑梓,以救斯民……”陆荣廷虽然从三十七岁才开始学文化,但文字功夫并不粗浅,他作的诗、写的大字胜过那些饱读经书的文案幕僚,平时给部下批阅电文,常有画龙点睛之妙。
    “是!”
    “把那三个戏班子也一起带上,我们到龙州去祝观音诞!”
    “是!”
    陆瑞轩口头上答应着,那两条腿却站着不动,脸上一副沮丧凄惶之色。他知道此电一发,陆老帅一离开南宁,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流亡和寓公生活……
    “莫那么想不开嘛,坐江山和赌钱坐庄一样,今天是我,明天是你,下一次又轮到我来,赌输的钱是可以再赢回来的!”陆荣廷把两只衣袖往上一推,像在番摊上下大注一样,气派不减当年。
    也许是陆老帅这几句颇具“哲理”的话给陆瑞轩打了气,壮了胆,他点了点头,这才去拟老帅的下野电文。
    下野通电一发,陆荣廷带着广西督军谭浩明、省长李静诚等一批文武要员,离开南宁麻雀巷,到凌铁村码头乘船,上边关龙州去了。
    俗话说“兵败如山倒”,黄业兴统率的右路军在攻下高州之后,忽闻桂军中路全线溃败,恐孤军深入,后路被断,急从高州撤回广西玉林,又闻桂平镇守使韦荣昌已降粤,黄业兴见大势已去,即自谋出路。他本是广东钦州人,所部大多是钦廉子弟,便决定脱离桂系,将所部开往广东南路,再图发展。黄业兴统率的这支队伍原是桂军名将林虎的第二军,因林虎反对向广东用兵而辞职离桂,陆荣廷即以该军师长黄业兴升司令,统率全军进攻高雷。第二军虽桂军劲旅,但在粤军的追击之下,又闻各路桂军皆已战败,官兵已无斗志,逃的逃,降的降,士气瓦解,溃不成军。他们由广东逃回广西,复又奔向广东,官兵惶惶,皆不知所往。这天,当部队从玉林逃到北流县的六靖镇时,已是黄昏时分。由于整天胡乱奔跑,官兵疲惫不堪,一时听到宿营的号声,士兵们那两条跑得麻木了的腿一下酥软下来,像被伐了的一片丛林,伏地而倒。大路旁,河沟边,古树下,三五成群,横七竖八,一个个仿佛中了瘟疫一般,除了口中在不住地喘息着外,四肢皆已动弹不得。不过,也有个别体魄特别强健的士兵趁混乱之机,军纪荡然,独自提着枪,摸入百姓早已逃空的镇子上寻找食物,捞点“外水”。
    黄昏退尽,天幕上挂起满天星斗,收割后的田野上,蛙声虫鸣依然如旧,只有这些大自然中的小生命没有感触到世道的变乱、人间的沧桑,它们自由自在地觅食、鸣唱、嬉戏,没有疾苦也没有忧伤。
    “他妈的,整天没命地奔跑,又不知往哪里去,弟兄们一个个都跑散了骨架!”水田边,一处僻静的草坡上,几个疲乏的下级军官席地而卧,嘴里叼着烟卷,正在长吁短叹、发着牢骚。
    “看样子,黄司令要把部队拉到广东南路去。”
    “很可能,他是广东南路人,现在林虎军长又已离队他去,他正好把部队拉去投粤。”
    “他们要去广东,由他们去好了,我们是广西人,与其到广东去被别人收编、遣散,流落他乡,还不如就地散伙,弟兄们回家也近一点!”
    “不,我们既不能跟他们去广东被人吃掉,也不能就地遣散,出生入死六七年,炒了几年‘排骨’才熬得这杯‘莲子羹’ ,如果被人吃掉或遣散,丢了手中本钱,又到哪里去找饭碗?”
    “听说陆老帅也败逃到边关龙州去了,我们不去广东,又投奔何人呢?”
    “是呀,怎么办?李帮统怎的还不见回来呢?”
    这几位连长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叹息着,但却毫无办法。时局变幻,前途渺茫,他们地位卑微,实力弱小,虽深为个人之处境而忧虑,但又无能为力。他们的营长李宗仁不久前刚晋升为帮统,但实际统辖的仍旧是他这一营基本部队。队伍在六靖宿营,李宗仁到总司令部去了,令部下几位连长在此等他,说有大事商议。连长们估计,李宗仁要与他们商议的大事,必定是与今后的去向有关,因此他们的议论也自然围绕着这个问题,但是议来议去,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沉默了一阵,第三连连长钟祖培那粗暴的嗓门响了起来:
    “他妈的,老子才不投靠广东人!我看把队伍拉上山去,只要手上抓着本钱,落草也干。陆荣廷不是土匪出身么?他手下的大将谭浩明、陈炳焜、沈鸿英、莫荣新哪个不是做过土匪头。”
    “我堂堂军校学生,做土匪,不干!”第二连连长尹承纲是保定军校第一期毕业生,坚决反对上山落草。
    “嘀……嗒……嘀嘀……”
    镇子那边,突然吹响了出发号,几位躺在地上争论不休的连长,神经仿佛被电猛地一击,都不约而同地从草地上跳了起来。朦胧的月光下,一支大部队影影绰绰地绕过镇子继续前进。几位连长陡地紧张起来,多年的军事生涯经验提示他们,部队临时改变宿营决定,而且又急急向广东方向开去,证明他们判断的正确——黄司令果真要把队伍拉去广东了。他们的前途,他们的命运,都将在这瞬间决定下来。
    第一连连长封高英不由仰天长叹一声:
    “只好听天由命啦!”
    尹承纲、钟祖培和第四连连长林直廷都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嘚嗒嘚嗒……”
    一阵阵战马的疾驰声由远而近,月光下,一匹高大壮实的战马,四蹄密密地敲击着路上的石子,马蹄铁砸出一串串闪闪的火星子。几位连长见了,仿佛落入茫茫大海之中的遇难者看见了迎面驶来的救生艇一般。
    “营长回来了!”
    战马驰到草地前,一声长嘶,前腿高高提起,卷起一阵旋风,马背上倏地跳下一人,虽在疾驰之中戛然而止,但骑者却着地轻盈,身子不闪不歪不顿不喘,显出他卓越的骑术和强健的体魄。
    “营长,怎么样,我们走不走?”
    四位连长一齐围了上去,焦急地询问着。李宗仁虽然刚升了帮统,但连长们还习惯地称他营长。
    “你们说呢?”
    李宗仁倒提着那条皮制马鞭,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这四位曾经与他患难与共的部下,平静地问道。
    “我不想跟他们去广东!”钟祖培道。
    “我不想跟谁上山当土匪!”尹承纲道。
    “我不想遣散部队!”林直廷说。
    “我听营长的安排!”封高英说。
    李宗仁点了点头,说:“我刚从总司令部梁参谋长那里回来,各位的想法,甚合我意。”
    “梁参谋长怎么说?”四位连长一齐问道。
    “梁参谋长说,按计划,我们应开往南宁待命。不过,现在陆老帅已通电下野,桂局全非,恐怕开往南宁也非上策。”李宗仁说道,“我问梁
    参谋长,那究竟怎么办呢?他说,黄司令可能要把部队开往钦廉、防城一带待机。”
    “你怎么对他说呢?”钟祖培急忙问道,他深恐李宗仁也把部队跟着拉去广东。
    “我说,我统率的这四个连,官兵大多是广西桂林一带的人,万一我部下的官兵不愿随大军向钦廉撤退,又怎么办呢?”
    在桂军中任下级军官的李宗仁
    “对,那梁参谋长又怎么回答呢?”钟祖培追问道。
    “梁参谋长说,如果你的部下不愿随大军远去,那只好由你自己酌裁了。”
    “好!”钟祖培拍了拍自己腰上的盒子枪,兴奋地说道,“此地离六万大山不远,我们有枪有炮,正好占山为王,哪个也奈何不了我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让弟兄们也快活一阵子,待天下有变,我们还可下山抢块地盘。”
    “人活在世上,要有个好名声,我决不上山为匪,要去你们去好了!”尹承纲坚决反对钟祖培的意见。
    “难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封高英急切地问道。
    李宗仁没有说话,他背着双手,不停地在几位连长面前踱步,朦胧的月光把他那壮实敦厚的身影投映在草地上。也许他的坐骑已发现前面正在开拔的队伍,不时昂首发出一声嘶鸣,似乎也在催促他的主人,何去何从,快拿主意。
    “我们都是广西人,带的又都是广西兵,你们不愿去广东,我也不愿去广东。但是你们想过没有,我们才四连人,一旦脱离大军,能够独立生存下去吗?”
    李宗仁停下步子,望了几位连长一眼,又接着说道:
    “梁参谋长是我的学长,与我有师生之谊,他会谅解我率队脱离大军他去,但是黄司令能放我们离去吗?植轩兄(钟祖培字植轩)提出要上六万大山落草,部下官兵愿上山去吗?上山之后,给养怎么解决呢?我们这支部队,本自护国军改编而来,在讨龙 、护法诸役中,战功卓著,向为桂军劲旅,今日兵败,如遁入六万大山落草,岂不等于抹掉了自己的光荣历史?”
    李宗仁一向为人稳重,遇事必三思而后行,他提出这一连串的问题,大家都觉得十分有理。
    “只要不上山为匪,办法我倒有一个。”尹承纲见李宗仁并不赞同钟祖培的意见,灵机一动,马上想出一个主意来。
    “你说吧。”李宗仁道。
    “目下粤军入桂,兵锋甚锐,陆老帅又已下野,我们不如找一处地方蛰伏下来,保存实力,静观时局,待机而动。玉林五属,地方富庶,六万大山横跨好几个县,上山不愁找不到吃的。只要不存心为匪,我赞成把队伍拉上六万大山暂避一时。”
    李宗仁点了点头,看得出他赞成尹承纲的意见。
    尹承纲又说道:“四个连上山力量单薄,为了壮大力量,可以再拉些人跟我们一道上山。军直属炮兵连连长何武、军直属机关枪连连长伍廷飏、步兵连连长俞作柏,都是我们广西老乡,平时又与我们来往密切,只要跟他们说清利害关系,他们会跟我们一起上山的。”
    李宗仁听了心中暗喜,因为这两天来,他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上六万大山暂避,保存实力,待机而动,独树一帜。他想过这条路子,但为稳妥起见,他并不曾对人说过。他在部队到达六靖宿营时,即去总司令部找与他有师生之谊的梁参谋长探问情况,以便在他率队脱离大军时,梁参谋长能在黄司令面前转圜,免受追究。现在,他见部下几位连长有心跟他上山,心里也就变得更踏实了,但他仍平静地问道:
    “你们三位的意见呢?”
    “同意上六万大山暂避,保存实力,以待时局。”钟祖培、封高英、林直廷齐声答。
    “那好!”李宗仁那握着马鞭的手用力往下一挥,“那就上山,事不宜迟,赶快行动。各位即回自己的连队里去,听令行事。我去找何武、伍廷飏、俞作柏商量。”
    四位连长正要散去,忽听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骑如飞而至,马上之人高声叫道:
    “李帮统在吗?”
    李宗仁和四位连长不由一愣,却又不知马上之人是谁,为何事而来。李宗仁忙答道:
    “我就是。”
    “黄司令命你率部立即跟进,如果怠慢,军法从事!”
    骑者也不下马,只是在马上传达完命令,即勒马回头,打马而去。
    黄业兴的命令仿佛一瓢冷水,狠狠地泼到李宗仁和四位连长的头上。钟祖培忙道:
    “难道黄司令已知我们的意图了?”
    “恐怕他要解决我们啦!”林直廷也慌了。
    李宗仁没有说话,背着手又踱起步来,远处,大军仍在开拔,嘈杂之声惊得树上的鸟雀乱飞。忽然,前边传来一声声严厉的军号声,司号兵来报告:
    “长官,总司令部正用号声催调我部跟进。”
    四位连长紧张地围着李宗仁,在等他最后拿主意。李宗仁停下步子,缓缓地说道:
    “诸位不要怕,也不要急,现在后有追兵,全军前途渺茫,黄司令当不会用同室操戈、自相火并的下策来对付我们,何况,还有梁参谋长帮我们说话呢。诸位请即率队跟进,使黄司令免生疑窦,上山之事,我自有安排!”
    四位连长见李宗仁稳重得像座泰山,方才放下心来,各自回连去率队跟上大军。李宗仁则飞身上马,只身往前,在黑夜里追寻何武、伍廷飏和俞作柏三位广西籍连长去了。
    炮兵连连长何武,是广西昭平县人,全军资格最老的一位连长,民国初年即在南京政府陆军总长黄兴指挥的第八师里当连长,他的为人与他的身体一样都体现出一个“粗”字。由于李宗仁在林虎军中以骁勇善战著称,现在又利害相同,何武经李宗仁一说即合,当即表示愿率本连跟李宗仁上六万大山。接着李宗仁又分别找机关枪连连长伍廷飏和步兵连连长俞作柏游说。伍廷飏是广西容县人,俞作柏是广西北流县人,他们也愿率本连随李宗仁上山。李宗仁见能掌握七个连队,七位连长军事素质皆好,又有山炮和机枪,武器精良,很能成点气候,心中大喜过望。他密嘱何、伍、俞三位连长,以借口休息为名,将队伍慢慢向他率领的那四个连队靠拢,以便伺机采取行动,脱离黄业兴的大部队,避往六万大山。
    天明之后,部队已走近六万大山边缘,大概黄业兴也担心有人会乘机离队上山,他亲自带着卫队,沿途严厉督促,不准部队稍停。无奈经过一夜的急行军,官兵疲乏已极,有的走着走着便栽倒在路旁,有呼呼睡去的,有痛苦呻吟的,黄业兴用手杖戳着士兵们的身子,大声叫骂着:
    “丢那妈,快快走,快快走,到了廉州放你们三天假!”
    士兵们懒洋洋地爬起来,用步枪当拐杖,有气无力地迈开沉重的步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只有李宗仁率领的这四个连队部伍整齐,紧紧地跟在大队后头走来,李宗仁也不骑马,和士兵们一样走着,司令黄业兴见李宗仁精神抖擞,所部士气颇旺盛,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褒奖起来:
    “李帮统,你带兵有方,到了廉州,我要提升你为统领!”
    李宗仁向黄业兴敬礼:“谢司令官栽培,宗仁定督率本部紧跟司令官至死不渝!”
    “好!好!好!”黄业兴连连在李宗仁那宽厚的肩膀上拍了三下,“我命令你率部负责全军后卫,并收容各部掉队官兵。”
    “是!”李宗仁立正敬礼。
    又是半天的急行军,傍午时分,部队到达一处名叫城隍圩的地方,黄业兴命令不准停顿,各部继续前进。李宗仁见何武、伍廷飏、俞作柏的连队已“掉队”,与他的四连官兵走到一起了,便借口整顿部队,命令所部暂停前进。司令官黄业兴见李宗仁几天来忠心耿耿,对部队督率甚力,所部官兵没有掉队逃散,因此对李宗仁甚为满意和信赖,闻报李部暂停整顿收容散兵,也毫不怀疑。李宗仁在一棵大榕树下,召集了何、伍、俞三个连及自己的四个连排长以上军官开会。他指着前边的一个岔道口,说道:
    “诸位,我们现在休息的地方正是一个三岔路口,往左走,是通向广东之路,往右走,便是六万大山。”
    李宗仁说着慢慢地望了大家一眼,接着说道:“黄司令已率大部队往左走了,他是广东人,部下又多是广东子弟,他们自然要回广东去的,我们这些广西老乡怎么办呢?”
    那些连长们原是和李宗仁串通好了的,这时齐声答道:
    “愿听李帮统的指挥,我们愿跟李帮统走!”
    李宗仁转身抚摸着那棵古老的榕树,满怀感情地说道:
    “诸位,你们看这古榕,总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吧,它枝干虽然老拙,但苍劲而有生机,它的每一条干枝,几乎都有一根根枝蔓伸入地下,靠着脚下土地的养育,它才根深叶茂,绵延百年。我们都是广西人,现在陆老帅已经失败下野,我们如果远离了广西这块土地,到了广东被人收编或遣散,流落他乡,别说回家,连块埋骨的地方怕也没有啊!请诸位想想,我们在这三岔路口,该何去何从?”
    李宗仁说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正好触到这些下级军官们的痛处,连、排长立即一致说道:
    “一切皆听李帮统的,我们跟随李帮统走!”
    “诸位既是信得过我李某人,那么,我决定把你们带到六万大山去暂避一下,静观时局,以待时机。我们这一千多人的队伍,有枪有炮,大家都是从炮火中杀出来的,只要齐心,不愁今后没有用武之地。不过,六万大山本是广西有名的匪巢,我们上山绝不是落草为寇,如果你们发现我纵容部下打家劫舍,为非作歹,可随时开枪将我打死!”
    李宗仁说着从腰上取出手枪,顶上子弹,“叭”的一枪,将老榕树的一根枝丫击断,随即声色俱厉地说道:
    “上山后谁要干出匪徒之勾当,恕我绝不宽容!”
    连、排长们见李宗仁那国字脸上神色异常严峻刚毅,立即肃然,齐声答道:
    “遵命!”
    会议散后,李宗仁即令队伍从右边拐入小路,一路兼程急进,开上了六万大山。从此脱离了黄业兴部,独树一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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