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腾格斯带着两个花刺子模人离开摩伽罗号,结果几个人刚踏上陆地,那两个花剌子模客商立马就翻脸了,说草原上有灵船这事纯粹是自己为了保命,现编出来的故事,他俩都是普通人,求腾格斯放他们一条生路。
    当时腾格斯失望到极点,突然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聪明劲,觉得天下第一会编故事的是他的建文安答,但就算建文安答也凭空编不出一艘灵船来——所以这两个花剌子模骗子一定还是有什么事瞒着他。
    结果那两个花剌子模人被腾格斯打了一顿不说,还被腾格斯威胁说有半句隐瞒就送他们送回摩伽罗号。惶惶之下,那两人终于抖抖索索说出了所知的每条线索:大元东征时如何派有一艘灵船,如何随行百余名萨满作法请神鹰战斗,如何又不敌日本的黑风暴毁坏在海上被运回蒙古,这传说又如何由帖木儿的祭司带到撒马儿罕……腾格斯听得如痴如醉。
    花剌子模人最后说,这鹰灵船上所载的萨满,竟还有后人留存,只有他懂得如何找到鹰灵船,只不过已经逃到瓦剌的领地去了。
    等腾格斯一路北上,穿过草原过家门而不入,跑到瓦剌的地盘时,这里的草木都被冰雪覆盖了,眼前除了挂着冰柱的巨大杉树林,就是缀满铅云仿佛要随时坠落的天幕,那些树林绵延似乎没有尽头,覆盖了一片山又一片山。
    在腾格斯看来,这一座座山、一片片林长得都是一样的,要在这日复一日的单调景色里找出老萨满的位置,简直像在草原上找出最先发芽的白蒿一样难。
    所以在离开摩伽罗号四个月后,当腾格斯流着鼻涕摸进营帐,向老萨满虔诚礼拜邀请他出营,却发现这个老人已经是一个半痴之人的时候,腾格斯的心是真的要冻结在这瓦剌的风雪里了。
    “呼哧——”
    腾格斯的马又有一匹倒在勒勒车下,这次是中箭倒地。腾格斯急忙挥起弯刀,手起刀落将挽子斩断。
    车重势急,若是被绳子绊了,这车非得倾覆在冰雪中不可。
    这样躲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现在只剩两匹马,还能勉强拖动车子,若再倒下一匹,恐怕他们都要落在敌人手里。而现在车前的马儿都累的张大了嘴喘着气,口中的白沫飞溅出来,眼看就支撑不下去了。
    但腾格斯没时间多想,只能催动马儿继续往前跑。
    勒勒车又向前冲了几十步,腾格斯察觉到,突然没有人再发射箭矢了。
    腾格斯试探性的把车子慢慢停下,站起来打量一番——的确,刚刚的追兵只射死了一匹马就一个不见地失踪了,像是接近了什么不可踏足的禁区似的;就连雪也没有再下,四周的森林里时而传出一两声惫懒的鸮叫,更显得这片白雪覆盖的林海寂静下来。
    腾格斯小时听父亲讲过,这林中百姓分为几十上百个不同的部落,也许是车进入了不同的部落,导致那帮人不再往前追了。总之,这下算是进入了安全的区域。刚才的奔波已经使腾格斯精疲力竭了,他一屁股坐在雪窝里,却听见帐内“呼——呼——”声不止,竟然是那个老萨满在打鼾。
    自己辛苦在箭雨里驾车,老萨满却能睡得安安稳稳?腾格斯又惊又怒:“俺怕不是找了个假萨满吧!”
    他也不往帐子里钻,靠着棵杉树想美美睡一觉再说,可刚闭上眼,“腾格斯!腾格斯?”的喊声又忽然从帐子里传出来。
    “怎么了!你又想跑?”腾格斯高叫。
    “我饿了。”老萨满隔着帐子回答。
    腾格斯站了起来。他拍拍屁股上的雪,从勒勒车后面翻检一番,找到一口镀锡的大铜锅,盛了满满一锅雪放下。又拔出短刀走到死马身边蹲下,剥下一大块马腿皮,卸了蹄踵,割下一整块马腿。
    马肉的温热气息在雪地里蒸出白汽,腾格斯把马腿扛在肩上,一路走一路捡起道路上的箭矢揣进自己的箭囊里,走到勒勒车后时,端起那口满是白雪的大锅,钻进了蒙古包。
    灶里的火烧得极旺,蒙古包里暖得像南洋似的,和外面根本是
    两个世界。锅里的雪水马上就滚开了,等马肉进了锅,腾格斯就蹲在灶前盯着老萨满道:“吃了马肉快告诉俺,要怎么找到灵船?”
    老萨满先是盯着锅里咕嘟嘟冒着的烟气,然后忽然干笑起来:“我说哪,是你啊。”
    “是我?”这下反倒是腾格斯奇怪起来。
    “你就是所列尼伦黄金家的小子,科尔沁水师提督的后代,你出生时我就见过你,你叫……”
    说到这里,老萨满忽然卡壳,使劲摇摇脑袋,却怎么都记不起。反而是腾格斯激动了起来。
    “是我,我叫腾格斯。黄金家族的后代,科尔沁水师提督!”
    原来这几年来腾格斯四处漂泊,无论跟谁提起自己那一长串的身份,换来的总是质疑和哄笑。甚至他自己也知道,即使是回到大草原,也早就没人会认真看待他这名头了,想不到这位老萨满却能完整的说出他的身份,一丝不苟,甚至比他的名字都更加严肃。
    “那你能告诉我,怎么找到灵船了么?有了灵船,我就能重振科尔沁水师,让黄金家族的名头在大海上响亮起来。”
    “这火苗子可不够旺啊。”老萨满再次用他把那苍老的嗓子“嘎嘎”干笑起来。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面具,那是一个圆圆的金面具,鼻子前面有个鹰嘴。他戴上那副面具,从卧榻上站起来,围着火炉边唱边跳起来:
    “九十九天神洒出的火种哟,
    也速该祖宗打出的火苗。
    成吉思汗燃起的灶火哟,
    是草原上不落的太阳……”
    腾格斯小时候听过这种祭火的歌谣,随着老萨满的歌声,灶火燃得越来越旺,锅里的马肉在汩汩沸腾的水中翻滚。
    老萨满开心地唱着跳着,仿佛火的灵上了他的身。但他跳了一会,突然就僵住了。他在灶火面前弓着背,摘下面具,盯着面具上那空洞的眼窝呆呆地看。灶火映得老萨满的脸庞红红的,他喃喃道:
    “我们蒙古人,只要双脚踏上陆地便天下无敌。可是,狡猾的日本人在国土上建筑了长墙阻挡我们登陆,我们的大船队在海上漂了好久都找不到能登陆的地方,天天晚上又要遭到日本人的夜袭,我们就派出了一艘灵船前去支援。我就在那条船上,可是后面的事……我真的记不清啦。”
    腾格斯把两条雄壮的手臂揣在一起,斜眼看了看老萨满。
    “怎么了年轻人,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盯着我看?难道我的话里有什么不对吗?”
    腾格斯撇撇嘴:“忽必烈薛禅皇帝东征,都过去一百四十多年啦!小时候俺阿布天天念叨,莫欺俺不识数。”
    老萨满神秘地笑了笑:“你看我不像一百四十多岁的人吗?”
    腾格斯看了看眼前的老萨满。老萨满前额的毛发早都秃干净,残存的白头发乱蓬蓬在后脑编成几条稀疏的小辫子,脸上皱纹沟壑纵横,身上的穿着却不伦不类,蒙古的袍子,罗刹的熊皮帽,看起来应该是走过很多地方。老阿姨那样年纪大的人,腾格斯也见过,可眼前这个老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高寿百余岁。
    但腾格斯并没有继续追问,他现在关心的,就只有关于灵船的消息。
    “我虽然人老了,脑子也糊涂了,但是这事情却还一件一件的都记得很清楚啊,刚才我给你讲的,是我的第一千两百三十七件事。”
    锅里的肉翻腾着飘出诱人的香气,熬出的肉脂在水面上摇曳,老萨满小心的伸出一根指头蘸了蘸汤汁,放进嘴里嗦了一下,似乎还不大满意。
    “不管他十万八千件,只要是和灵船有关的,你从能记起的事开始讲。”
    “这不都在这里了吗?”老萨满手又拿出一张猫头鹰脸的面具,“我就从第五百六十八件事开始讲,那是我最近一次被迫出海的故事……”
    六十年前。
    “蒙古人的进攻根本不是正常意义下的军事行动,而是上帝下达的末日审判。”
    老萨满在卡法城中谈判时,对方的年轻祭司长是这样对他描述的
    。
    老萨满对这个比喻很满意,这证明了蒙古铁骑所到之处没有凡人可以抵挡。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已经超越了这种修辞。
    几分钟后,城外的蒙古投石机第一个按捺不住,松开了缚绳,老萨满以为漫天的“希腊火”即将焚毁这座城市,没想到第一枚炮弹在地上炸裂,迸出一片浓稠的血肉。
    他和祭司长向天上望去。在那里,更多块血肉呼啸着飞入这座城池,那是一块又一块尸体、无数死者的头颅。
    扔进卡法城池的,开始是分割好的尸体,后来是因为心急而抛掷的整具尸体。老萨满知道,这些是那些因为感染鼠疫而死去的蒙古战士的遗体。
    尸体简直像倾泻一般注入这片城池,但蒙古军队没有让卡法城内的混乱持续太久。城门开后,那群熟悉的蒙古军人涌入卡法。老萨满惊觉,他们眼神空洞,马身上有互相啃食的血痕,这群人迈着奇怪的步子,那种介于一种死与生之间的生命状态让体质敏感的老萨满头晕目眩。
    军队一进城便开始了对活人的围攻,但和以往的作战不同,那些蒙古士兵怪异的肉搏方式令老萨满困惑,仿佛被征服者在他们眼里不像是猎物,而更像是食物。
    祭司长同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很清楚,这座城市已经无可挽回了。他喝了这辈子唯一一口葡萄酒,在胸前划起十字。这位虔诚的基督徒一边诅咒着老萨满,一边拉起他来到港口,他们要和城里的一批居民逃离这里,去佛郎机。
    老萨满畏惧这片海洋,但他几乎忘了这种畏惧是因何而生的。卡法人的船向黑海的海峡进发,在船上,老萨满听到有老鼠在周围簌簌走动。那些老鼠的脚步同样疯癫怪异,它们在啃食不知何人的脚趾。老萨满把猫头鹰的面具覆在自己脸上,那面具变成透明的,捂住他的口鼻,而他的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
    第二天,祭司长以为老萨满死了,便把他扔到了海里,同样被扔下来的好像还有另外几具新鲜死亡的尸体。老萨满不知道卡法的船有没有把鼠疫彻底清除,但它还是扬帆向欧洲进发了。
    老萨满在海中载浮载沉,漂流了三天三夜。对海洋的恐惧捶击着老萨满的大脑,他被君士坦丁堡的人救上来时,已经因为太久不能呼吸而把脑袋烧坏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去和蒙古大军汇合,而是一路向东,想钻入陆地的腹地……
    腾格斯一边拿餐刀剐着马肉吃一边听,显然不怎么认真。老萨满刚开始还慢吞吞讲着,讲到中间却慢慢站起来,手舞足蹈表演了起来,帐篷里的空间不大,老萨满却在火光的配合下,辗转腾挪演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让腾格斯吃惊了好一会儿。
    终于,老萨满把猫头鹰面具放回怀里,拿起腾格斯剐好的马肉蘸着盐大口吞咽,又恢复了那痴痴呆呆的样子。
    “这都是你亲身经历过的?”腾格斯惊讶地问。
    “半点不假,依照你的爱好,故事里有海,有船——还有我喜爱的无尽的死亡与重生。”老萨满讪笑着咀嚼马肉,仿佛刚才那血肉模糊的故事对他的进食毫无影响。
    腾格斯愈发不敢相信了,如果这老头说的都是真的,那他至少也得两百多岁。
    “你既然记得这些,那为啥偏偏不记得日本那一战后,灵船去了哪里?”
    “因为我也忘了是怎么离开那片海的,真的太恐怖了,我只能忘掉它……”老萨满嚼着马肉,口中含混:“人老了就像雄鹰挥不动翅膀,脑子也装不下那么多事了。你不是说你阿布是以前的水师提督博日特吗?自己去找就好了。”
    “灵船是要祭司才能启动的,这俺知道。这船里的灵是什么灵,又厉害在哪里,后来怎么会被日本人打败了,你要一件件说给俺听呢,如果你也像那两个花剌子模人一样只知道骗人,”腾格斯挥挥拳头,“俺就把你扔在林子里!”
    老萨满一点也没怕,哈哈哈地笑起来:“说到花剌子模,我想起我的第六十八件事。这个故事,离鹰灵失踪的那片海域又近了些。腾格斯,你想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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