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
    划小船的明军更夫敲着梆子从战船间的缝隙驶过。此时已是三更,月明星稀,海上风平浪静,明军船阵一派平和景象,白日的厮杀仿佛并不存在。
    王参将端着盛有金疮药的盘子,正在宝船上的主帅卧室内伺候着郑提督上药。郑提督白天和他发完脾气后并未说要惩罚他,王参将心中忐忑,只好紧紧跟着郑提督,人家走到哪里,他也走到哪里,只等着郑提督气完全消了他才敢心安。
    军医为郑提督缝合伤口、涂抹完药物,嘱咐道:“提督大人伤得极深,须得静养,少动多歇,也不可动怒。”郑提督半靠半卧在挂着白色帷帐的大床上。他对着军医点头表示感谢,王参将赶紧上前给郑提督盖好被子,又送了军医出门,然后回到郑提督床前,拽了把凳子坐下。
    桌上的油灯昏黄,小火苗一跳跳的像是随时会熄灭,王参将借着光看到郑提督由于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的容貌,与前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判若两人,也不觉心中惨然。他知道,郑提督这副模样不光是因伤所致,也有心病的缘故,忽然忍不住鼻子酸楚,悄悄啜泣起来。
    闭目养神的郑提督听见王参将的啜泣声,在床上轻声问:“王大叔,你哭什么?”
    王参将本是郑提督的亲随出身,虽说如今也是参将之职,但其实骨子里和郑提督颇倒有几分老仆与主人的情义。自从他做到参将,统率一支分遣舰队以来,郑提督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叫声“王参将”,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叫了他一声“王大叔”,王参将听得心痛,竟忍不住大哭起来。
    “王大叔,你为何事哭泣?”郑提督见王参将非但不答话,哭得倒更厉害,便又问了一句。
    王参将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边哭边说道:“小人看王策那小子将少爷伤得如此重,心里痛得很。早知如此,小人就该在蓬莱和他舍死一搏,就算丢掉这条性命,也不让他回去和少爷单挑。”
    “王策吗……”郑提督望着帷帐顶,回想起这个名字来。这名字他也有多少年没叫过,几乎都要忘了,“算了吧,你不是他对手,你的手下多曾是他当年的部下。人性都好念旧,我料想你的手下若是见了他本人,必不能全力作战,所以才派你去攻打蓬莱。是我无能,让他从眼前逃走还不自知,怪不得你。”想到自己竟然被穿着破军战袍的建文骗了,而那位太子爷居然也拖住自己那么久,郑提督不觉感到好笑。
    “多谢少爷不怪,话说……”王参将擦擦眼泪,偷眼看着床上的郑提督,斟酌后面话怎么讲,他张着嘴想了片刻,这才问道,“少爷,您今日和王策激战,可是真的下决心要杀他不成?”
    郑提督听王参将说到这个,不自觉将身体向上坐直了,披在身上的衣服差点滑落:“我与他毕竟兄弟一场,这次南下只想着收服他为朝廷所用,本也不想下杀手。可那么多年了,他还是如此不识时务……我就算真杀了他也是出于大义,非我本愿。”
    王参将看到郑提督的双手在身上用力攥到了一起,他想起白天远远看到郑提督和破军的死斗,两个人都未留余地,只怕都是在以死相拼。若非后来建文被桅杆压住,只怕两个里真的要死一个,想到此处身上打了个寒战。
    郑提督见王参将面带恐惧,赶紧说道:“王大叔莫要怕,若非不得已,我总不至赶尽杀绝。只是他不懂我难处……在朝廷上折冲樽俎同言官们斗,还要向右公公这等腌臜阉人低头,为的不过是将大明水师掌握在手里,替国家做些事情。世人皆道我为权势不择手段,可谁人又知道我的苦衷?”
    郑提督重伤在身,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有些接不上气,他努力让呼吸变得均匀了,才继续讲道:“天下事总要有人来做,我只是要保大明百年安泰。太子年幼无知,破军在这南洋一隅又实力雄厚,若是两人联手,只怕会成大明心腹之患。所以,破军必除,太子我也必要带回大明。更何况……”
    “郑提督,你好大口气。”
    郑提督还要继续说,只听门外有人阴阳怪气说话,四平八稳走进来的正是右公公。他换了身崭新的杏黄色常服,怀里抱着柄白马尾的拂尘,身后跟着四个十五六岁、眉目标致的小黄门,手中各自捧着带钿螺图案的漆金礼盒。四个小黄门高声齐唱:“右公公到!”
    右公公进得屋来,王参将赶紧过来见礼,右公公说声“免”,然后叫四个小黄门将礼盒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让他们都退出门去。
    “郑提督,你伤势可好啊?咱家特来看看你,还备了几样薄礼给你将养身子。早就说过来你房里看看,可这些个猴崽子没用,叫他们备几样补品,忙忙叨叨折腾到这般时日,回去我好好说说他们。”
    郑提督看到右公公就想起他白天颐指气使的模样,心中带着气。他知道右公公心性狭隘,可偏偏又是皇上派来的监军,正所谓罪君子不罪小人,在他面前只好忍气吞声。郑提督对着右公公点点头,说道:“多谢公公美意,下官愧领了。待下官身体康健了,再去设法收服蓬莱……”
    “哎哟喂,我的提督大人哪!”没等郑提督说完,右公公拂尘一摆打断他,说道,“咱家白天不是说了?和为贵。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没打够啊?又死人又什么的,血了呼啦的,想着咱家心里都怕。”
    “蓬莱经此一战折损大半,但海外尚有许多人马。若是不趁此良机彻底击溃,只怕未来遗祸无穷。”
    “郑提督啊,咱们固然是不该拦着你为国尽忠,只是你也忒固执了。”右公公嘴一撇,显得有些不开心,“实话和你讲了吧,咱家觉得这个破军也是懂事理的人,这次放他一马,你回去就和皇上说他已然服了,咱家旁边一帮衬,没有不信的道理。加官晋爵少不了你的,何必那么认真呢?”
    “右公公此言差矣,郑某剿灭蓬莱为的是大明的江山社稷,破军一日不服,未来后患无穷……”
    郑提督还想说下去,右公公早听得不耐烦,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唉……你这些个套子话儿别人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别和咱家玩这花活儿。”
    他眼睛一转,忽然“嘿嘿嘿”干笑几声,压低嗓音说道:“你们武人的心思咱家懂得很,嘴上说的一套什么忠君爱国,其实内心还不是想着养寇自重,博个泼天功名,又落个当世岳武穆的好名称。咱家说了,这破军好歹算是你兄弟,出手又大方,你如此积极要灭他,莫不是银子给少你了?”
    “右公公您如何这般说?”郑提督最恨别人对他胡乱揣测,右公公这话句句扎到他心里,“郑某人一番赤心为的是大明,为的是当今皇上,天日可鉴……”
    “哼,为当今皇上?”右公公撇着嘴冷哼一声,掰着手指头算道,“从太祖爷到先皇再到当今皇上,您都换过三个主子了,这表忠心的话就省省吧。”
    “咱家今日既答应了破军班师回朝,岂有说话不算的道理。明日班师,事儿就那么定了,您不方便下令,咱家用皇命金牌下也是一样的。别操心啦,好好歇着吧啊。”
    右公公显然腻烦了和郑提督瞎扯,他也不等郑提督再说什么,转身急匆匆跨过门槛就走。门外四个小黄门齐声高唱:“请右公公回。”
    人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右公公的声音:“不识抬举的,还真当自己是皇上红人儿了,他一个外臣尾巴还翘上天?”
    郑提督气得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来,他挣扎着从床上跳下来,从床边拔出娥皇剑要去杀右公公。王参将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他的腰,小声说道:“不可啊!不可鲁莽!这等小人得罪不得!”
    郑提督连喘几口粗气,这才放下杀人的冲动,手里一松,剑尖低垂,咬着牙说道:“我看他哪里是急着班师,大约是急着回京将手里刚得来的一百万两纸钞换成银子吧。”
    他猛地握紧手中剑,摆脱王参将,横着朝桌面一扫,将桌上右公公送来的四个礼盒都打烂、扫翻在地上,里面装的人参、燕窝之类补品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这样的官做得有什么意思?我忠心为皇上,可皇上又是如何对待我的忠心?”郑提督觉得伤口剧烈疼痛,胸口憋闷,一口鲜血涌出嗓子,喷得前胸都是。旁边王参将吓坏了,赶紧找来手巾给郑提督擦血,他手上的蜜蜡串不知何时断了线,金黄色的珠子“叮叮当当”散落掉下,滚得到处都是。
    白天激战的疲
    劳,让建文在馆舍床上睡得极沉,如果没有意外,他肯定可以一直睡到早上。巨大的爆炸声将他从梦中惊醒,身下的床几乎被震翻,桌子、地板上的所有东西都在“咔嗒咔嗒”跳动。建文惊得坐起来,左顾右盼良久才明白,爆炸似乎来自远方。他赶紧打开窗子向外看,只见夜空下有一处剧烈燃烧的橘红色火球,浓浓的烟柱翻滚着卷向深黑色天空,小的爆炸声还在不断传来。
    他赶紧穿上衣服跳下床,朝着门外跑去。
    铜雀、腾格斯和哈罗德也都跑出来,大家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出什么事了?”
    “轰隆隆!”
    又是一次令馆舍震动的爆炸,大家都靠住墙,让身体保持平稳。等到脚下平稳再朝门外看,只见又有一处橘红色火球出现,这次比上一个火球要远。
    接下来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一共又发生三次爆炸,一股股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浓浓的火药味。烟霾遮盖了蓬莱上空,将月亮和星星都完全挡住,像是末日即将来临。
    就在众人还都迷茫不明所以时,哈罗德先“哎呀”地叫起来!然后摸出一块石灰笔,借着爆炸的光在地上疯狂地画起来。建文不知他在发什么疯,走到旁边看了半天才明白,哈罗德画的是蓬莱地图。
    哈罗德嘴里用佛郎机语言念念叨叨不知说着什么,他平时不爱打理头发,胡子也很久没有刮过,此时的举动活脱脱像个疯子。他对机械和博物学的热衷确实是个疯子,是以到蓬莱的第一天便到处乱跑,这几天更是将蓬莱的各处机构完全摸透,就算闭着眼也能对蓬莱的布局倒背如流。他将地图画完,又在上面圈出许多圈,将其中五个画上叉子,大惊失色,手里的石灰笔也掉到地上,口中喃喃自语:“糟了!糟了!”
    “出什么事了?爆炸之处究竟是何所在?”建文隐隐感到这爆炸不寻常。
    “你可知这是何所在?”哈罗德指着几处画着叉子的地方。
    建文摇摇头,腾格斯在一边不耐烦地说:“老哈你直说吧,打啥谜语。”
    “是这样,初时爆炸,咱便疑是在东所机械处方向。等又炸过几处,咱便晓得这爆炸来得蹊跷。”哈罗德咽口口水,趴在地上用手挨着指着几处画叉子的地方讲解,“蓬莱乃是人造岛屿,动力源自中部四所机械处,以机械转动操纵全岛。方才所见第一处是在东所机械处,其次是西所机械处,再次是南所机械处。最后爆炸的两处,一处是弹药库,一处是备用零件库。此必是有人刻意为之。”
    “莫不是郑提督白天败了,晚上衔恨偷袭?”哈罗德脑内闪过这个念头,便说了出来。
    建文立即否定了他的想法:“郑提督这人自负得很,又自以为是代表大明正朔,作战从来讲究堂堂正正,偷袭手段都不肯用,何况这样龌龊的破坏手段。”
    “有理,”铜雀也表示同意,“蓬莱军虽说白日受了重创,防卫还是森严的,要从外部偷袭,只怕难上加难。”
    “莫非敌人早就潜伏在内部,只是在等着这样一个机会不成?”
    建文和铜雀同时想到这个可能性,两人略一对视,情知大事不好。
    “嗒嗒嗒嗒!”
    馆舍外的大道上响起一片嘈杂的脚步声,还有不少人在大喊“莫要让他们跑了!”
    四个人连忙跑到门口去看,只见街道一头远远的十几个人正朝着这边跑来,后面跟着上百名手拿武器的人影。在前面跑的十几个人影跌跌撞撞快要跑到馆舍附近,却见另一边街道也有百十名手拿武器的人跑来,顿时显得慌乱不堪。
    黑暗中看不清来人面貌,建文等人向前走了一段,这才发现逃过来的十几个人竟是锦衣卫褚指挥使和几名锦衣卫,还有三名日本忍者。褚指挥使身材肥胖,要靠着两名锦衣卫架着胳膊才能快跑,否则依锦衣卫还有日本忍者的功夫,蹿房越脊逃遁并非难事。
    两边的追击者中都有人射箭,黑暗中只听到“嗖嗖”的飞箭声,锦衣卫们围成圈护卫褚指挥使,用刀拨打箭支。只是夜色太浓,看不清飞箭,加上众锦衣卫要保护上司不敢躲闪,当场有两人中箭倒地。
    “不要射!活捉姓褚的!”
    追击者中大概是小头目的人在喊叫,此时蓬莱军人打起二十几盏灯笼,将中间的小圈子照得雪亮,褚指挥吓得用手挡着眼。围堵的蓬莱军人有穿水兵服的,也有穿工兵服的,还有穿辎重兵服和常服的,看样子许多都是临时赶来,并没有组织。
    几十名蓬莱兵举着刀枪棍棒冲上来,此时锦衣卫虽说惊慌失措,可毕竟都是高手。双方打了几回合,蓬莱兵当场被撂倒七八个,剩下的人见这帮家伙功夫了得,竟然奈何他们不得。
    有个身穿短衣、用头巾包着头的大胡子蓬莱军好汉叫众人都退下,自己手拿齐眉棍,上前来挑战,当即一名锦衣卫上前迎战。建文认得此人,乃是前来支援蓬莱本岛六名判官之一,战场上好生英勇。只见他将一柄齐眉棍舞得像旋风,和一名迎战的锦衣卫打在一起。锦衣卫的绣春刀绕着他身子连砍带刺,他腾挪躲闪灵巧闪避,一把齐眉棍拨打敌人兵器。双方战了几十回合,那判官瞅个破绽一棍打翻锦衣卫,锦衣卫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不动了,周围响起一片炸雷似的叫好声。
    旁边一名锦衣卫悄悄溜过来,趁着汉子收势未稳,一刀狠狠地朝着他肋下刺来。眼看着那刀要刺上,不知哪儿飞来块石头,正砸在企图偷袭的锦衣卫眉心。锦衣卫“哎哟”叫了一声,捂着额头后退几步,才要看是谁丢的石头,又一块石头飞来,稳稳地砸在他拿刀的手腕上,绣春刀被打落在地。他刚想去捡刀,那使齐眉棍的判官“嗷”地喝了一声,抡起棍子正敲在他脑袋上,这名锦衣卫也当场毙命。
    使齐眉棍的判官朝着扔石头的方向看去,只见馆舍前站着四个人,其中一名蒙古大汉手里还掂着块石头。扔石头相助的正是腾格斯,蒙古汉子自小生在草原,除了摔跤、骑马、射箭,丢石头圈羊也是从小玩熟的,个个都能做到指哪儿打哪儿。腾格斯见锦衣卫要偷袭使齐眉棍的判官,情急之下手边没有好用的家伙,便捡起几块石头丢了过来。
    见锦衣卫意图,围观的蓬莱官兵都怒吼起来。使齐眉棍的判官也怒火中烧,用手里大棍一指,叉着腰说道:“你们这帮腌臜狗才,夜里悄悄放火,又杀我弟兄,现在还想偷袭老子?有种的咱一对一单挑。”
    他话音刚落,只听背后有人喊道:“什么一对一,让他们都上,老子一个人应付。”
    只见围观的蓬莱兵左右分开,判官郎君提着斩马刀,额头青筋暴露,紧皱着眉头从人群里走出来。
    使齐眉棍的判官对着上司行了个礼,判官郎君让他站在一旁,自己上前对着褚指挥使喝道:“姓褚的,你现在归降,看在你多年送钱的份儿上,还赏你个痛快的。若是抵抗,老子把你扒了皮再剁成肉酱给老何报仇!”
    “小郎君,本官一力扶持你做蓬莱岛主,这些年也算待你不薄。你阳奉阴违,现在还要恩将仇报不成?”褚指挥看到判官郎君,气就不打一处来。自己多年来奉着胡大人命收买对方,可这判官郎君只是向他要钱,从来不肯办事,为此他不知被胡大人骂了多少次无能。
    “呸!”判官郎君也不答话,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双腿一弓一放,风驰电掣般跃到褚指挥使跟前,单手挥着斩马刀就劈。
    “哎呀!”没等褚指挥使反应过来,一名挡在褚指挥使身前的锦衣卫早被斜肩带背劈成两半,鲜血溅了褚指挥使满身满脸。
    褚指挥吓得叫不出声来,剩下的两名锦衣卫和三名忍者见状立即散开,将判官郎君围在中间。这些人都见识过判官郎君的厉害,谁也不敢上前,判官郎君并不慌忙,将斩马刀倒插在地上,只是冷眼看着这帮人围着他打转。两个锦衣卫相互对视点首,一起挥着刀朝判官郎君袭来。他直到两人快冲到面前,才反手拔出插在地上的斩马刀,和两人打在一起。打了十几个回合,判官郎君举起斩马刀,朝着其中一人劈头盖顶砍下来,那名锦衣卫见状举刀去迎。不料斩马刀刀沉力猛,绣春刀应声而断,这个倒霉蛋来不及闪躲,也被劈成两半。
    两名锦衣卫本就是壮着胆子联手上来,另一人见同伴被砍倒,腿早软了。他正想着是该上前还是退后,判官郎君早飞起一脚踹在他小肚子上。这一脚踢得极重,疼得他当即向后一仰,四仰八叉躺
    在地上,没等他爬起来,对方的一只脚又踩在了他的胸口。
    判官郎君正要挥刀结果了他,只听背后三声锁链响,知道有人偷袭,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挡。只听“叮叮当当”响了几声,右手铁钩子上竟缠绕着三把链子锤,鹅蛋大的铁锤头还在相互碰撞。
    链子锤的另一头连在三名没上前的忍者手中,不过他们三人手里拿着的并非链子锤的锤柄,而是三把镰刀。这武器乃是日本忍者爱用的装备,名为锁镰,是从农用工具转化而来的武器。这武器一头是镰刀,一头是链子锤,进可攻退可守,常常用来抢夺敌人手中武器。不料判官郎君被郑提督砍掉右手后,临时装了个铁钩子,倒正好成了锁镰的克星。
    “雕虫小技。”判官郎君卷着三条铁链的右手铁钩子用力一拽,三名忍者力量远不如他,三把锁镰竟然脱手而出。
    事出意外,看着空空的双手,三名忍者竟不知所措,蒙着黑布的脸上流露出惊恐与迷惑的表情。
    判官郎君并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早冲上前一刀劈倒一名忍者。旁边的忍者见救出褚指挥使的任务难以完成,索性朝着地上扔了一枚爆裂烟幕弹,制造出大团烟雾,趁机跳上屋顶要逃走。
    没等他站稳脚,一股巨大的罡风从身侧劈来,将他横切成两半。血雨中,破军甩掉巨阙剑身上的鲜血,正立在屋顶上。
    最后一名忍者见逃生无望,打眼看到不远处看热闹的建文。他知道此人是破军的座上宾,又曾被幕府将军看中,应该是不错的人质。趁众人不备,蹿到建文身边想要抓他做人质。忍者身法极快,腾格斯和铜雀都没反应过来,判官郎君和破军只关注着身边的敌人,也不曾留意他。
    眼看他要抓到建文胸口,建文都从对方瞳孔里看到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忍者忽然闷哼一声,触碰到建文的五根指头变得绵软无力,身体瘫倒在地,额头前端露出半寸长的黑色小尖。
    惊魂方定的建文用脚踢踢他的身子,眼看着是死了,这才拔出从后脑插在他头上的苦无。借着光,他看到苦无上镌刻着两个小字——七里。建文将苦无紧紧攥在手中,睁大眼四处搜索,可屋顶上空空如也,哪里有七里的影子。
    见手下都被杀光,自己成了光杆一个,褚指挥使吓得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判官郎君低垂眼睑看着他,表情冷漠,像是在看一头待宰的猪。
    忽然,褚指挥使看到判官郎君背后转出两个人,一个是沈缇骑,一个是沈缇骑手下的小兄弟。自从被软禁,这两人一直身前身后围着自己赔笑,伺候自己起居,是以他对这两人印象深刻。
    褚指挥使像是看到救星,赶紧对着这两人叫道:“沈缇骑快来救我,下官如能逃脱,必然保你做个指挥佥事。”
    沈缇骑只是斜着眼看他,对他的请求无动于衷。褚指挥使终于明白,沈缇骑背叛了自己,求他并无用处。
    “褚大人,如今的局势,小人我想救你也是有心无力了。本指望着好好伺候你一番,等回了大明,能得到你荫蔽。谁知你和倭人勾结,杀了蓬莱那么多人,又破坏蓬莱机械处的锅炉和弹药库。此时小人要是站在你一边,只怕再有三五个脑袋也不够活的。”沈缇骑露出为难的样子。
    他是个狡兔三窟的人,除了身在锦衣卫里,和郑提督、蓬莱岛也都有勾连。这回他本以为可以借着指挥使大人升官,不料指挥使自己找死,他只好偷偷溜走去向判官郎君告了密。褚指挥使自从被忍者救了,带着一班锦衣卫和忍者按计划炸了蓬莱的三所机械处、一处弹药库和一处配件库,本想借着混乱逃之夭夭。不料追兵转瞬即至,害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落到这般田地。
    “沈缇骑,你们大明律,勾结倭寇该当何罪?”
    听判官郎君问自己,沈缇骑赶紧躬身行礼,然后朗声答道:“大明律,勾结倭寇者斩,诛九族……”
    没等他说完,判官郎君的斩马刀早戳进了褚指挥使的肚子里,褚指挥使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当场身亡了。
    “小郎君,你下手太快了,如何不留个活口让我问话?”跳下房的破军方才要阻止,褚指挥使已被急着为老何报仇的判官郎君杀了。
    “我一时心急,应该先剁下他两条腿,慢慢审问完了再杀掉替老何抵命。便宜他了。”
    判官郎君朝着褚指挥使缩成一团的尸体吐了口口水。他忽然想起还有个被他踹翻的锦衣卫没死,正想要对破军说,只听身后又是一声惨叫。他转身去看,只见沈缇骑被喷了满脸血,手上拿着的绣春刀深深插进了躺在地上的那名锦衣卫胸口。
    “沈缇骑,你这是为何?”见沈缇骑杀了最后的活口,破军不禁皱了下眉。
    “杀人需灭口。”沈缇骑擦干净刀上的血迹,回刀入鞘,“小人我也是刀头上混饭吃的,这小子活着,万一让胡大人知道小人和你们勾结杀了褚指挥,他还不得将我大卸八块?小人这也是身不由己,大王莫怪。”
    见活口都被杀无法审问,破军也别无他法,只好让判官郎君指挥众手下收尸。
    “兄长,如今蓬莱损伤严重,该如何是好?”看事情已经解决,建文这才上来相见。蓬莱是一座用蒸汽驱动的活动岛,如今驱动岛屿活动四个机械处被破坏三处,弹药和许多储备物资也被毁坏,这座岛相当于陷入了瘫痪状态。
    “所幸只破坏了三个机械处,仅存的一个机械处的锅炉动力若是都用在驱动蓬莱的行动,应该够让我们停靠到最近的我军卫所维修。”
    说完,破军看到之前使用齐眉棍的判官也在场,就叫他过来与建文相见,为建文介绍道:“就是去他的卫所,以现在蓬莱的推进速度,大概过四个钟点就能到。”
    那判官将齐眉棍抱在怀里,对着建文张开嘴说话,竟是一口浓浓的蚌埠口音:“在下的那个卫所港口盛产珍珠,大家都管那地方叫珍珠港。”
    一起同往营救褚指挥使的日本忍者共有五人,其中三人被杀,剩下两个望风的见势不妙,趁乱逃走了。
    这两名忍者划着小船走了不知多长时间,将龟速移动的蓬莱扔在身后,到了一处断崖耸立的岛屿。小船转过岛屿,在岛屿后面竟藏着四十来艘日本战船,其中最大的一艘黑船,正是火山丸。这些船只熄灭灯火,船上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暗藏在岛屿后面。
    小船靠上火山丸船舷,从上面扔下一把软梯。“走了!”一名忍者对另一人说道,另外一名忍者却似乎是被眼前景象震惊到,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两人顺着软梯攀爬上船,扔下软梯的武士引着他们进了火山丸后甲板上装饰着镏金构建的豪华船楼。两扇钉着铜钉的大门打开,里面两廊墙壁上都镶嵌着用来照明的绿色夜明珠,夜明珠的光闪耀不定,将整个船楼里都覆盖上一层幽幽的绿光。
    领头的武士推开几道木质隔扇门,到了船楼最高层的大广间。
    大广间是火山丸最大的房间,虽然屋顶低矮压抑,但天花板上是描金的方格装饰画,四周墙壁上则装饰着松竹、猛兽之类的金箔画,极尽富丽堂皇。大广间里已有十几名顶盔掼甲的武士跪坐在木板地上,房间正中间靠墙放着一块榻榻米,后面还展开着绘有世界地图的屏风。这里的照明也是依靠着绿色夜明珠的微光,绿光照在武士们的脸上,极其阴森可怖。
    后面跟进的忍者一眼看到了榻榻米旁神龛里供着的玉玺,正是芦屋舌夫从建文手里抢来,后来在海战中沉到海底的那方传国玉玺。
    “怎么会……玉玺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芦屋舌夫没有死?”忍者瞪大了眼睛想道,她正是七里扮装的。她尾随着这伙袭击蓬莱的忍者,杀掉一个落单的,装扮成他的模样,跟着混进火山丸。杀死扑向建文的忍者的那枚苦无,正是她发出的。
    “将军驾到!”
    一名武士高喊道,大广间里的武士纷纷低下身体行礼,七里和另一名忍者也赶紧伏下身体。
    只见四名天狗众引路,从内室的隔扇门里,阴阳师芦屋舌夫探身走了出来,然后他低下头向着身后行礼。在他身后,走出来一名穿着绣着金色仙鹤纹阵羽织的小矮子,身高竟然连四尺都不到。
    “参见幕府将军大人!”
    在场的人齐声高呼,七里跟着再次行礼。她低下头,内心惊愕不已:“原来他才是真正的幕府将军?那我们杀掉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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