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被提拔为电视台新闻部主任,于一建获悉,打电话告诉了洪卫。洪卫立即到电视台,站在新闻部办公室门口就亮开嗓门:“薛青,祝贺你官运亨通,请客啊。”
    薛青坐在办公桌前,抬起头,见是洪卫,便脸色冷峻,语气钢硬:“贺什么贺!要玩就进来,要贺你就走。”
    洪卫定定愣在那里,走也不是,进也不是,笑容僵硬,一头雾水——薛青对他不会这样的呀。他看到了她憔悴的脸,硬着头皮进去说笑一会,便借故开溜。
    洪卫悄悄关注起薛青来。薛青在单位昂首挺胸,脚上像按了弹簧,走路劲蹦劲蹦,做事行云流水,脸上却多了一份傲慢,别人评价她是少年得志,得意忘形。洪卫知道同事肯定是误解了她,薛青不是这种人。估计她是因为突然失去章燕,心情凝重,从悲痛中难以自拔。不过,薛青对洪卫居然爱理不理,让他百思不解。
    殷勤和全彪相继结婚,洪卫有些孤独,日子平淡而寂寥。洪卫又多了份牵挂,妹妹洪妍大学毕业分配至新生中学,深受领导器重,毕竟师范大学是全省师范院校的龙头老大,毕业生凤毛麟角,供不应求。
    黄昏,洪卫喜欢踱步环城公路,然后静立袁元、章燕墓前,双手抄胸,面对沧浪河,看小朋友嬉水游泳。秋风过耳,秋色宜人,残阳如血,倒映水波,粼粼闪耀赤彤,好似游动千百条红鲤。一艘艘驳船停靠岸边,犹如一座座浮动的房屋,大人们坐在船舷边,挂着赤脚,悠闲地欣赏水色。小朋友脱得精光,抓只救生圈,抖动臂膊,蹬着细腿,伏在水面,扑腾着水花,像可爱的青蛙。洪卫神色羡慕,思绪倒流。小时候,他常常跟小朋友到沧浪河游泳,大家排着整齐的队伍,顺着城南大桥栏杆走到桥中央,然后依次翻过栏杆,张开双臂,像凌空展翅的燕子,“扑通”跳进水中,溅起一片晶莹的浪花。那时候的沧浪河水,清澈碧绿,河底是柔软细沙,踩着板结滑腻的河沙,闭目呼吸,水面荡漾,轻柔地撞击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说不出的舒适。现在,水质脏污,呈现在面前的河水暗淡乌黑。一个小朋友深深扎个猛子,等露出头,脸上变得黑呼呼,水面黑色泛泛,一定是河底淤泥,周围响起善意的笑声。洪卫没了兴致,叹口气,回学校。
    洪卫抬起头,仰望崭新的教学大楼,自豪感油然而生。教学大楼高四层,每层由东至西设四个大教室,西端为教师办公室,办公桌可摆十五张左右。因教学大楼依傍公路,城南中学格外醒目气派。当然,站在教学大楼俯瞰校园,洪卫的最大感受就是,学校低矮的平房更加破旧。
    到校门口,正是上课时间,校园一片安静。走进传达室,丁得平、全彪正从信箱内取信取报,洪卫等他们一同回办公室。走出传达室,大家瞥见罗校长的自行车支在一旁,不免好奇地打量。这辆自行车是长征牌二八载重型,质量很好,只是年代久远,黑色大杠锈迹斑斑,分不出底色。车铃外盖遗失,只剩铃身,一打铃,只能发出混沌的“嚓嚓”声。座垫磨损,倒是换了新的,仿佛衣衫褴褛浑身脏污的乞丐烫着时髦发型,显得不伦不类。
    “罗校长骑这车,有失身份呢。”全彪边走边评头论足。
    “是的,老同志就喜欢艰苦奋斗。快成古董了,又舍不得丢,怕有几十斤重。”洪卫附和。
    “重什么,我一只手可以举起来。”丁得平伸出粗壮手臂,握了握拳。
    “吹牛不上税。”全彪不以为然,“这么笨重的车,不算分量,光解决单手平衡就成问题,以为你是铁臂阿童木啊。”
    “打赌,明天的早饭。”丁得平急于证明自己,伸出巴掌。
    “赌就赌,谁怕谁。见者有份,洪卫做裁判。”全彪昂起头,伸出巴掌使劲煽向丁得平的巴掌,“啪”的脆响。
    门卫也出来看热闹。丁得平到传达室找张报纸,仔细擦了擦大杠,右手紧紧握上去,回头看着全彪:“不准耍赖。”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全彪胸脯一挺。
    “算了,别逞强,扭伤腰别伤腕不划算。”洪卫阻止,“兄弟之间的戏言不必顶真。”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头可断,血可流,言必行,行必果。”丁得平右手紧握大杠,半蹲着身,气运丹田,大吼一声:“呀——”手腕前翻,自行车朝前甩向空中,伴随一股风,丁得平双脚一蹬站起来,车轮朝上,车座朝下,在他手中摇晃。丁得平咬着牙,移动步伐,努力控制空中晃动的车。
    “成功。”洪卫一挥臂。
    “火车不是推,牛皮不是吹,力大为王还有谁!”丁
    得平并未放下,炫耀地单臂擎车,上下举动,憋红脸节奏分明地喊,“哈!哈!哈!”
    全彪吃惊地注视他,洪卫和门卫鼓掌祝贺。
    “妈妈的,拿我车子当道具,表演杂技啊。”罗校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们身后,双手叉腰,怒目圆瞪。
    “妈呀。”丁得平一声惊叫,心一抖,手一松,车子随惯性在空中翻个跟头,车轮砸到地上,重重弹跳了两下。他一推车,身子像子弹壳一样射出去。
    “快跑。”洪卫一拉全彪,两人像野狗一样撒腿狂奔。
    “兔崽子,比你们的妈跑得还快。”罗校长心疼地扶起车,骂骂咧咧,“上班时间不务正业,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三人奔进政教处,心惊胆战关了门,听外面动静,心有余悸。
    好一会,丁得平郑重其事指着全彪,气喘呼呼地说:“明天,你一定要请客。因为今天我不但身体受累,精神还受到折磨……”
    “别走路摔跤怪地滑。”全彪大口大口喘着气。
    “哈哈,铁公鸡身上拔毛,妄想。”洪卫斜着眼笑了。
    第二天凌晨,晨雾弥漫,东方欲晓,校园里书声琅琅。教室里,老师抄臂巡视,学生埋头读书,清脆读书声透过窗户飞向天宇,学校气氛淋漓尽致得到展示。读书声就是学校的呼吸声,没有读书声,学校毫无生机和活力。早读课下,丁得平守在办公室,将全彪逮个正着。
    正是吃早饭时间,老师三三两两出去。洪卫叫上殷勤,四人到电视台东侧小茶馆。丁得平选了一张桌,全彪挑了最里面一个座,四人坐好,烫了四份干丝,煮了一份干丝,叫了四碗面。喝茶,嚼干丝,吃面条,正好一节课时间。四人起身离开,洪卫走在第一个,掏出零钱准备结账。全彪走在最后,手里举着一张百元大钞直嚷嚷:“我来,我来。”
    丁得平一把抓住洪卫的手,把他挤到一旁:“世上就你是好人?不要总把机会留给自己,今天就成全全彪一次吧。人家每次都雷声大雨点小,百元大钞从来花不掉。我证明,不是他的错,是你们每次急功近利表现自己。”
    “不掏钱是我的责任,花不掉是你们的责任。”全彪慢吞吞挤上前,趴着柜台递上一百元,眼睛骨碌碌盯着茶馆老板。老板从抽屉找了一大把零钱,全彪哭丧着脸,一五一十数。
    “祝贺你,终于花掉了一百元!”殷勤拍拍全彪的肩,一脸坏笑。
    “去。”全彪冷了脸,挥手推开他。
    殷勤、丁得平哈哈大笑。洪卫心情沉重,笑不起来,决定找全彪谈谈,因为家长反映他索礼收礼现象严重。
    回到政教处,洪卫把丁得平赶出去,关了门,与全彪促膝长谈。全彪百般抵赖,洪卫严肃地讲了董莹的事。董莹是全彪上届班上的一位女生,任劳动委员,父亲负责全市液化气供应工作。当时全市液化气供应紧张,市民怨声载道。全彪找她诉苦:“董莹,老师这些天没饭吃了。”董莹疑惑不解,全彪看她不明就里,只有直捣其墙:“能不能开个后门,让你爸给我弄点液化气?”董莹回去请求父亲帮帮老师的忙。父亲抓抓头皮,勉为其难:“现在全市液化气供应严重脱节,暂时帮不了忙。过几天吧,等紧张局面一缓解,我保证尽力,跟老师解释解释啊。”董莹上学后转告了父亲的话,全彪脸色阴沉下来。连续几天,董莹都被全老师在课堂上罚站,批评她组织卫生打扫不力,教室地面不干净,包干区未拖洗,门窗未擦净……不论董莹怎么努力,都难逃挨批命运,弄得她见到全老师就条件反射,浑身哆嗦,只得回家向父亲哭诉。父亲沉思良久,唉声叹气:“唉,现在的老师够狠。我不给他气,他就给你气,我服了你们老师……”并想方设法给全彪解决了两罐液化气。全老师接过董莹递过来的液化气票,眉开眼笑,立即掏出一张百元钞票。董莹慌忙推辞:“爸说,气是送给你的,不要钱。”全彪收好钱,笑容灿烂:“恭敬不如从命,谢谢,谢谢啦。”接连几天,董莹每天都受到全老师表扬,班级卫生工作长足进步,劳动委员功不可没。
    “记不清了,你听谁说的?”全彪避开洪卫的目光,闪烁其词,“没有,没有此事吧……”
    “全彪,今天这里没有领导,都是兄弟。你是兄长,我有句忠告:为人师表,要严于律己啊。”洪卫语气诚恳,“对不起,请你不必介意做弟弟的不恭,我是肺腑之言。”
    “高调,绝对是高调。”全彪的目光罩住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靠山吃山,樵夫砍材;靠水吃水,渔民捕鱼。谁让我们是穷教师呢,教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家道人,也
    要养家糊口啊。我们高尚不时尚,有光辉没实惠,教师发点学生小财名正言顺,天经地义。”
    “谬论。”洪卫的眉头弯成曲线,“按照你的逻辑,盗窃犯、抢劫犯、诈骗犯、贪污犯……一切经济犯罪分子都情有可原。因为他们也是生活所迫,也要养家糊口啊。”
    全彪哑口无言,愣愣地看他。
    “人人都有自己的欲望,眼睛朝前(钱)长,钞票人人想,关键是你要取之有道。王婆为了蝇头小利,牵线搭桥拉皮条,促成西门庆与潘金莲勾搭成奸。结果,她搬石砸脚,作茧自缚,没把金钱带入坟墓,金钱倒把她带入坟墓,所以,金钱未必是好东西。我们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勤奋工作才能心安理得领取劳动报酬,才会无愧教师的神圣称号,无损教师的光辉形象。学生的家庭一般都不富裕,如果从学生头上搜刮民膏,论小,对不起良心;论大,有违社会公德,于心何忍?与过去头顶军帽歪斜,肩扛上刺步枪,刺刀挂着鸡子的国民党士兵有何区别?切记,教师吃的是良心饭,理应为人师表啊……”洪卫义正词严。
    全彪点根烟,扑闪着眼尴尬地端坐静听。
    丁得平推门进来:“两人嘀嘀咕咕什么,鬼鬼祟祟的。洪卫,不要欺人太甚。瞧人家全彪,早上请我们吃早饭,现在脸色还难看呢。”
    “走你的路,干你的事,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没大没小!”全彪黑着脸站起身,对丁得平一瞪眼,回办公室。
    丁得平讨个没趣,朝他的背影吐吐舌头。
    洪卫教高二年级四个班,平时倒也轻闲。但学校德育工作零碎而繁杂,他又是个工作顶真的人,所以也很充实。全国开展轰轰烈烈的爱国主义教育活动,主要是加强对青少年进行近现代史知识教育,激发他们的爱国热情。市教育系统开展了“莫忘国耻,振兴中华”文娱竞赛活动。文娱表演历来是城南中学的弱项,罗校长不抱任何希望,只给洪卫丢下一句话:“别弄个倒数第一就行,丢脸别丢太大呀。”洪卫观点却与众不同,他始终认为,干什么事都要志存高远,要么不搞,要搞就想得奖。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洪卫精心组织,层层筛选,最后选出几名能歌善舞的女同学。其中,舞跳得最好的是季蕾蕾同学,她母亲是原贵州省歌舞团演员,为爱情嫁到本市,在卫生系统工作。洪卫请季母组织策划,她自然驾轻就熟,熟能生巧,根据女同学特长,编排了两个舞蹈《北京的金山上》、《唱支山歌给党听》,边舞边唱,还设计了民族特色浓郁的表演服装。两个节目耳目一新,一路过关斩将,一举登顶,囊括冠亚军。教育局杜局长大吃一惊,对城南中学刮目相看,非要请罗校长在颁奖仪式上发言。罗校长毫无心理准备,大惊失色,挥手拒绝。本来他从不参加此类活动,是洪卫坚决邀请他光临,根本没想到本校节目会一鸣惊人。杜局长不依不饶,顽强地对他招手,罗校长硬着头皮走上主席台。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有些紧张,对着麦克风不知说什么好。会场一下安静,全部目光汇聚到他红润的脸上。罗校长舔湿嘴唇,运足气力,有些辞不达意:“各位领导好,各位同仁好。城南中学今天取得好成绩,纯属意外,值不得嫉妒的……”台下哄堂大笑,掌声经久不息。罗校长在热烈气氛中不知所云,但他今天长足了脸,兴奋得满脸发光。
    活动结束,洪卫受到罗校长夸奖。洪卫很开心,不是因为受到表扬,而是生活又恢复平静,业余时间又增加。他不做班主任,晚上时间都属于自己,可以快乐地干自己的事,写作,看书,在稿纸中体味人生的乐趣。因为要竞聘职称,他认真查阅资料,撰写了不少学科论文,寄给全国历史专业报刊杂志。
    洪卫没有寻找到爱情,却见证了父亲和张姨的爱情,两个老人的爱情其实一目了然。父亲在爱情的滋润下完全康复,双腿活动自如,只有些缓慢,创造了医学史上的一个奇迹。为这奇迹,洪卫支持他们。只是张姨在农村的子女坚决反对,认为母亲一把年纪还要嫁人,有损子女脸面,感到无地自容,挖空心思阻扰母亲出嫁。母亲却铁石心肠,觉得儿女成家立业,自己孤苦伶仃,结婚不过是重新挑选一种合适的生活。双方据理力争,唇枪舌剑,谁也说服不了谁。子女恼羞成怒,妄图用武力征服母亲,她的身上被打出一块块青斑,疼在身上,冷在心上。豺哥出面,以江湖老大气派摆平远房弟妹。张姨与子女断绝了关系,一心一意嫁入洪家。瓜熟蒂落,两位老人领了结婚证,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放了一串鞭炮,一家人喊豺哥吃顿饭,便算举行过婚礼。
    洪妍住到家里,洪卫自觉搬到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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