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卫昏睡到第二天晌午,温暖的阳光斜斜地射进宿舍,虽然照耀不到他的身体,他还是感到特别温馨。阳光真好,有了阳光,人们的生活充满光明,有了阳光,人们阴暗的心灵也被点燃。他觉得口干舌燥,头昏沉沉的,因为年轻气盛,昨天忘乎所以在盥洗室洗澡,终于寒气袭骨感冒了。宿舍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有气无力,无聊地看阳光中飞舞的灰尘,虽然宿舍干净,但空气中的灰尘在阳光照射下一目了然。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女孩清纯的笑容,两人素昧平生,却在偶然时间偶然地点偶然相识,这绝对是一种缘分,毫无理由毫无先兆又实实在在。他突然想起纸条,便努力寻找,纸条却不翼而飞,但他并不失望,因为纸条上的号码早就烂熟于心。他匆匆穿好衣服,急急到学校小卖部,忐忑不安地拨电话,“嘟—嘟—嘟—”,电流接通,他欣喜若狂。很快,他就心灰意冷,电话相通,却无人接听。他又持续拨打了半个小时,还是空洞的“嘟嘟”声,内心沸腾的希望变成冰点,不禁失望而归。下午,他又迫不及待去打电话,再次体会了失望的感觉。晚上,他简单泡了碗方便面,扒了两口就上床,满脑子都是女孩的倩影,第一次对一个异性充满渴望和思念,不可抗拒。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他快乐而痛苦,清晰而迷茫,头痛欲裂,闭上眼努力驱赶她的形象,却无能为力,钻进被窝轻轻叹气。
    第三天,电话终于接通。一刹那,洪卫的心也接上电流,火树银花,电闪雷鸣,心儿如鼓,语言凝固。
    “谁?请问是谁?”银铃般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深深击中他柔软的心。
    “我……”他语言短路。
    “你是……夫子庙?”女孩的笑声像钢琴上蹦出的美妙音符,聪慧的女孩!他记不清说了什么,吞吞吐吐,没有了行云流水,仿佛行走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他们相约,晚上在五台山体育馆交接自行车。手忙脚乱中,他挂了电话,高举双手“呼”地冲出去,畅快地大吼一声。新的一年,万物萌青,他感到了自己人生春意阑珊。
    “喂,同学,电话费!”小卖部老板面无表情在后面喊叫。
    洪卫面红耳赤,转身付账,连声道歉。
    下午,同学陆续返校。洪卫没去打球,而是早早到浴室洗澡,他觉得前天在盥洗室的冲浴并不透彻,便把自己深埋进浴池,只露出头,用温度和湿度包裹自己,密不透风。热气腾腾中,他把头依在浴池上,闭了眼,享受舒筋酥骨的畅爽,这是透心透肺的爽,脱胎换骨的爽!好一会,他的脸上渗出密密的汗水,干脆把头埋进热烘烘的水中。
    吃过晚饭,洪卫漱了口,梳了头,借同学刮须刀收拾了脸面,又把旧皮鞋擦得锃亮,换了件新些的夹克衫,安静地依被看书。他漫不经心地手捧《窗外》打发时间,那是琼瑶的初恋。他一向不爱看言情小说,觉得琼瑶的儿女情长过于悲伤。同学开始打牌,双打跑得跑,最流行的一种。
    他对了钟山表,早早出发,骑车到五台山体育馆西门时,提早了半小时。他支了车,耐心等待,搓着手,移动脚步,借以驱寒。夜幕遮盖天宇,寒风凛冽,行人稀疏,三三两两,全缩着脖。幽暗的路灯照着狭狭的水泥马路,水泥马路弯弯曲曲,他无聊地数着行人,数着路灯,数着路旁明亮的窗口。时间悄悄流逝,他不断抬腕看表,“滴答滴答”的声音仿佛是定时炸弹,撞击他的耳膜,撞击他的心膜。“咚咚”,“咚咚”,脚步声在地面震响,他的心似乎飞出去,一次次兴奋,却一次次失望。
    “笃”,“笃”,“笃”,节奏紧凑,如擂鼓点。洪卫的心提到嗓子眼,放目远眺,影影绰绰中有一团鲜红身影由远渐近,像花仙子,伴随玄妙的脚步音乐飘然而至。近了,近了,是她!高挑的身材,如瀑长发在腰部扭着优雅的波浪,白围巾,红大衣,黑马靴,他想起费翔激情演绎的《冬天里的一把火》,火团移来,他双颊发烫,全身燃烧。女孩戛然而止,嫣然一笑,她的笑并不放开,如古代仕女,闭月羞花,点到为止,却妙不可言。
    “你好!”他有些不知所措,声音颤抖。
    女孩抿嘴低头,默默无语,两人进体育馆,洪卫推车锁好。他和女孩并肩而行,她身上的香水味幽幽袭来,让他思绪纷飞,心猿意马。五台山体育馆呈长方形,南北长,东西宽,看台呈椭圆环绕,气势磅礴,巍峨瑰丽,竣工不久,名闻全国。他们坐到主席台蓝色塑料椅上,头上巨大的遮阳篷凌空展翅,眼前椭圆跑道尽收眼底,四角高耸的投影柱直插苍穹。
    繁星点点,皓月当空,风吹草动,树影婆娑。他扭头静静注视她,她的亮眸一闪,羞怯地躲开去。
    “谢谢你。”洪卫真诚地说。
    “为什么要谢呢?每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会鼎力相助,同仇敌忾啊!”
    “可以知道你的芳名吗?”
    “寒雪,大家都叫我雪儿。”她的眼睛在朦胧的灯光下泛着亮点,像天上的月亮,“你呢?”
    “我叫洪卫,师范大学历史系一年级学生。你的名字真美!”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不怕我骑车冲进茫茫人海一去不回吗?”
    雪儿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若有若无,似蒙娜丽莎:“我会找到你,你的胸前挂着校徽啊!我最崇拜老师了,我爸妈都是老师呢。”
    他的心灵猛然一震,多么细腻的女孩。
    “你真勇敢!”雪儿崇敬地一瞥。
    “我一直对黑皮肤的人怀有真诚的亲近感,但他们让我大失所望。”洪卫受宠若惊地低下头,惋惜叹气。
    “每一片森林都有形形色色的鸟,每一堆人群都千姿百态。”雪儿语气平静,“其实黑人留学生我也接触过,并非都这么夜郎自大,不可一世,有的为人友善,很有绅士风度呢。这三个只是黑人中的一小撮,丢他们自己的脸。”
    “你一定属羊!”
    “你怎么知道?”
    “你温驯如羊啊!”
    “那你呢?”
    “也是啊,我的姓名可有时代烙印。”
    “那我可是姐姐,大年初一出生!”
    “我是清明节出生,鬼怪投胎。”
    雪儿“咯咯”笑弯了腰,清脆的笑声飘荡在夜空。
    他们的交谈犹如火车驶上正轨,风驰电掣,隆隆而去。洪卫低沉讲述了困顿的家境: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的母亲、呕心沥血老态毕现的父亲、成熟懂事好学上进的妹妹。雪儿温和地盯着他,眼里泪花闪烁,他的内心热流涌动,多么善良的女孩!洪卫也知道了雪儿的大概,父母是江苏师范学校老师,哥哥是报社记者,自己中专毕业,分配在省棉织公司任会计。
    时光静逝,偌大的五台山体育馆只剩他们两个,雪儿不停地看表。
    “时间不早,我送你回去。”洪卫虽然意犹未尽,但还是理智地站起来。
    “谢谢你。”雪儿起立,脸上始终挂着笑意,“我家住在雨花区,平时寄宿单位,周末才回家。”
    洪卫推着车,两人并肩款款而行。寒风肆虐,他的内心却温暖如春。一条弯曲的小路蜿蜒向南,没几百米便到了她的公司。寒雪在大门十多米外站住,洪卫把车塞进她的手中。
    “我们……还能见面吗?”他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问。
    “能啊!”雪儿调皮地昂着头。
    “周末请你看电影,好吗?”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嗯。”雪儿含笑点点头,扭头推车而去。
    洪卫欣喜若狂,畅快地呼口长气,撒开两腿向学校飞奔。学校大门紧闭,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一拉,一个燕子翻身,跳进学校。回到宿舍,他倒了开水洗脸烫脚,悄悄钻进被子裹紧,把头埋进里面,一会儿便有了暖意,脑海闪现出雪儿的倩影。雪儿,让人惦念牵挂的雪儿,让人神魂颠倒的雪儿,让人愿意一同看电影的雪儿!思绪飞旋,他的记忆飞回童年。
    七十年代末,最主要最时髦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电影。因为物质生活贫困,精神生活贫乏,看电影成为人们享受生活切实可行的活动,围绕银幕喜怒哀乐是人们宣泄精力的最佳方法,特别是漆黑的场合最适合青年人谈情说爱,耳鬓厮磨。农村的露天影院老少皆宜,往往人山人海,城市影院则凤毛麟角,供不应求。一些头脑活络的人在郊区租间稍大的房,挂张银幕便是影院,因价廉物美而生意火爆。最让洪卫难忘的是,父亲带他们兄妹到南郊甸垛村看电影。父亲骑着自行车——车前大杠坐着洪妍,车后坐着洪卫——驶过城南大桥,顺着坑坑洼洼的小路向东。到了甸垛,父亲花二毛钱买了三张票,爷仨进了简易影院看彩色故事片《梁山伯与祝英台》。演员扮相俊俏秀丽,唱腔圆润饱满,故事跌宕起伏,结局精彩绝伦,经典音乐如咽如泣,对观众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洪卫深陷其中,回味无穷,脑海里全是梁祝化蝶的画面。
    后来学校组织学生包场看电影,每次五分钱,都是《女驸马》、《天仙配》、《牛郎织女》等戏曲片。后来,新华电影院放映《红楼梦》,场面空前绝后。当时两毛一张票,两小时一场,电影院自早至晚连轴转,仍供不应求,场场爆满。购票窗口人头攒动,前呼后拥,狭小窗口成了你争我夺的阵地,有伸进膀臂拔不出来的,有递了钱票被别人拿走的,捶首跺脚,混乱不堪。更有好色之徒,浑水摸鱼,左搂右摸,年轻女性被挤得动弹不得,又不甘束手就擒,满脸通红,大呼小叫。电影院只得派工作人员维持秩序,让大家排队购票。凌晨三四点,不少农民在窗口排队翘首以盼,盛况空前。洪卫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省吃俭用,连看三场,电影拍得确实精彩,演员漂亮,画面漂亮,情节漂亮。他本来想到班上炫耀一番,不料与同学一比,不免垂头丧气,哑口无言,看得最多的同学连看七场!中国电影铺天盖地,摧枯拉朽,《渡江侦察记》、《闪闪的红星》等战争影片粉墨登场,唱响爱国主义旋律,令人耳目一新。进入八十年代,武打片闪亮登场,如滚滚洪流,势不可挡,《少林寺》一炮走红。电视连续剧《武松》的走红,使武松扮影者祝延平名声大振,妇孺皆知。影员于承惠从《少年寺》剧组杀进《武松》剧组,两部影片让他英名远播。中央电视台又热播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推波助澜,全国
    掀起一阵武术热潮。野川县城未能幸免,大街小巷几乎家家配置了吊环、哑铃,路边院落的树上随意挂一只沙袋,几个光头青少年光着上身,暴露着根根排骨,口里振振有词:“哈哈,哈哈。”卖力地捣着沙袋,沙袋晃动,沙子纷飞,一个个捣得满手血迹斑斑。
    父亲对洪卫要求甚严,他不敢乱捣拳击,只有悄悄计算好日子去抢购《武术健身》和《武林》,两本杂志非常畅销,他常常课后看得如痴如醉。他迷上了飞刀,买了一把水果刀藏在课桌里,因不敢带回家,中午早早到班上,和几个志趣相投的同学对着后门苦练。加里森敢死队队员神出鬼没出神入化的刀法令他们走火入魔,神魂颠倒。后门被刺得千疮百孔,自上而下全是麻麻点点,惨不忍睹。有一天中午,洪卫借口做作业,又提早到班苦练飞刀绝技。他全神贯注瞄准,一刀飞出,后门突然推开,田菲菲进来。她的右腿刚刚迈进,他大惊失色:“不好,退回去!”说时迟,那时快,刀不偏不倚飞向她的右小腿,她“哇”的一声惊叫,触电般甩了书包蹲下来,抱腿痛哭。他的脑袋“嗡”地轰鸣,飞快跑过去,发现水果刀虽没刺上去,但她的腿上破了一个口,鲜血流出。洪父被带到老师办公室,田父田母厉声呵斥,语言变成了炮弹。洪父低眉顺眼,低声下气,连连认错,田父田母不依不饶,双方僵持不下。“啪”,父亲抡起巴掌,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重重甩上洪卫的嘴巴,他的嘴角渗出鲜血。田父田母这才作罢,教育了洪卫一通。洪父带田菲菲到医院上药,包扎,还买了新鲜水果,事态终于平息,风平浪静。洪卫回家挨了一顿揍,父亲动用了新式武器——鞋底,扒了他的裤子,结实的鞋底“噼噼啪啪”,将他细白粉嫩的屁股抽得条条杠杠,青青紫紫。洪卫倒是坚强,强忍疼痛,一声不吭,妹妹洪妍捂着脸,哭得像个泪人。洪卫不再练飞刀,中央电视台不再播放《加里森敢死队》。
    飞刀事件中,洪卫并不是最炫目的明星,如果洪卫能称明星,于一建便是巨星。他的调皮捣蛋闻名全校,劣迹斑斑,如数家珍,高年级同学都自愧弗如,甘拜下风。他的惊世骇俗之作便是在初二化学实验课后,在同桌章燕凳上滴硫酸,硫酸冲破她的薄裙短裤防线,直刺嫩肤,臀部露出手指大的洞。章燕火烧火燎地跳起来,捂住灼红的皮肤,疼痛难忍,羞愧难当。于一建被父亲揍趴在地,像只甲鱼,连连磕头求饶,因伤势较重,三天后才上学。只是他记性不足,好了伤疤忘了痛,言语上保证改正,行为上依然如故。于一建凌驾习武之风,终于做了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他到商店买折叠水果刀,只几公分长,问店主锋利不锋利,想找件硬物试一试。此时来了位青年买香烟,见于一建纠缠不休,等得不耐烦,便训了他一句:“几分钱的东西还喋喋不休,你烦不烦?”于一建扭头看青年的打扮像一只花蝴蝶:身穿花格衬衫,腿穿喇叭裤,脚登尖头皮鞋,尖嘴猴腮的脸上架一副蛤蟆变色镜,外国商标还没舍得撕,这是时下青年人最时髦的打扮。于一建看不惯便瞪他,他看于一建身材瘦小,还一脸的不服气,便居高临下斜视,骂骂咧咧地挑衅。于一建二话不说,拔刀对准他放在柜台上的左手就是一刀。青年惨叫一声,脸色煞白,左手“咕咕”流出血,惊恐万分望着于一建,哆嗦着说不出话。于一建抹抹刀尖,擦去血迹,轻轻吹了吹,满意地说:“不错,不错。”当警察把于一建带至派出所时,他诚恳地说:“叔叔,我试一试刀锋利不锋利的,现在可以回家做作业了吧?”唬得警察像看大猩猩一样看他,目光里满是稀奇。最后,是父亲和校长从派出所把他带回家,父亲破天荒没有碰他一根手指,并且金盆洗手,从此不卖地摊小报。
    周末上午,洪卫到新街口光明影院买了两张电影票,然后打了电话。天刚擦黑,他精心打扮一番,到雪儿公司的巷口等。雪儿飘然而来,她优雅地跨车而下,让洪卫骑车带她。路上,人来车往,彩灯闪烁,嘈杂声汇成气势浩大的交响乐。寒风吹拂,洪卫双腿有力,车轮飞转,穿梭于繁华城市,怦然心动。到影院,雪儿买了一袋傻子瓜子,一袋橄榄,他掏钱付账。她轻轻推开他的手:“你们学生没收入,还是我来。”说完,掏出精致的粉红色钱包,拉了链,取了钱,付了账。暖乎乎的热流涌满洪卫的胸腔,那一刻,爱情张开翅膀,钻进他的胸,牢牢啄住他柔软的心。他爱上了她,她就是自己心目中的白雪公主!灯光熄灭,黑漆漆影院内坐满观众,悠扬音乐中大家“噼噼啪啪”嗑瓜子,清脆声音此起彼伏,别有情趣。雪儿的香水味若云若雾,若隐若现,他有些心不在焉。电影开始放映,是法国喜剧片《虎口脱险》,构思精巧,妙趣横生,她很快被故事情节打动,凝眸专注。影片过半,影院里笑声阵阵,洪卫却不知所云。她捧着瓜子袋,他托着橄榄袋,两人边看边吃,默契地互相递袋给对方。他是第一次吃橄榄,吃了肉吐掉核,她亮晶晶的眼睛瞄向他,脸慢慢凑过来,悄悄说:“核里有甜水呢,咬了吃。”他从袋里掏出一只橄榄,吃了肉,用舌尖把橄榄核顺好,卡在上下牙槽间,轻轻一咬,清泉甘流溢出,芳香满津,他感到了生活的芬芳和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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