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我必归来
    疏勒全城陷入了狂欢。
    飘雪都不能稍减他们的狂热。绝大多数的百姓,并不知道胜利是怎么得来的。但所有的疏勒士兵都成了英雄。
    疏勒王在王宫里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接待来自贵霜的圣女殿下。
    在疏勒人眼里,贵霜可是堪可与大汉齐观的上国,而一位据说尊位不亚于贵霜公主的殿下亲自驾临,连疏勒王也不敢坐上座,请圣女正座,自己陪在下首。
    圣女还好,圣女身边的随从却相当傲慢,对所有礼仪挑剔、一丝不苟。疏勒王忠本是个放荡不羁的,都不敢妄动。如此,班超等人在宴席上除了敬酒,也没机会与仙奴说点久别的私话。礼仪的作用是明确阶层和身份的,本是那么相熟的人,却带来了微妙的隔阂——仙奴不再是当年那个仙奴了,她有贵霜上国神一般的身份,与她表示亲近就像谄媚或显摆……这让班超兄妹觉得很不舒服。
    大家像木偶一样完成宴会,圣女一行被安排到了王宫的最幽深处。直到深夜,才有个圣女的女官来请班超,说单独召见。
    第二日一早,班超就匆匆和疏勒王告别,带着十六骑和莎车黑鹰骑、骠骑一道,赶往莎车。
    出了疏勒城越来越远,班昭追问二哥:“昨天仙奴姐姐为什么只见你一个?
    她不知道我们都很想她的?”
    “她现在身份不同,做什么都不方便。”
    “她的潜行功夫不比柳哥差吧?她要有心,可以潜出来见我们的。”
    “那像什么话?圣女游侠?”
    班昭自己想象了一下,一个浑身金饰珠链的雍容圣女,在暗夜的屋檐上飞纵,也觉得可笑,突然凑在二哥的耳边:“那她单独跟你……说什么啦?”
    “就说她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
    “说有龟兹使者去贵霜求援,说围攻疏勒不下,仙奴才知道我们被围了,就请求带兵来了,还是龟兹使者带的路。”
    “哈,那这回龟兹人太吃瘪了……那姐姐不是回去没法交代?”
    “不知道。”
    “就这些?”
    “还有,我想请她帮忙,她很为难。”
    “帮什么忙?”
    “自然是去车师救人。”
    “啊?她不肯……”
    “嗯……而且也不知,那个家伙是不是还活着。”班超的眼神黯淡起来,“实在是太久了。可惜你又没了天眼。”
    “有天眼也看不到那么远。”班昭正色道,“但没了天眼,这里反而清楚了。”班昭一抚心口,“我说不出为什么,就是知道,恭哥还活着!”
    班超总是无来由地相信妹妹,登时觉得心定了很多,但胸里的酸楚还是消散不了……
    圣女,抑或殿下,单独召见班超时,班超甚至有种庆幸又自豪的情绪——不管这个女子在贵霜的身份如何高贵,在这里她都是我们的仙奴。在莎车陷入绝境时,她会破笼而出……在麦田阵后、在铜手的拳下,她悄然救走自己……如今军势已溃,她带着神兵,犹如从天而降,一举逆转乾坤……
    然而这次相见,也让叫班超感到一种伤痛,那不再是“我们”的仙奴了。
    所谓的单独召见,形式依旧繁复,甚至隔着一张帘子。班超依稀可以看见珠光宝气的仙奴坐在那里,四周围拢着许多女官。仙奴竟然说贵霜话,再通过舌人用生硬的汉语翻译给班超,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一些堂皇的官话。
    班超心下烦躁,那舌人忽然传译道:“圣女殿下倦了,要换衣休息一会儿,还请汉使在旁室待召。”便有人将班超引到旁边的一间耳室里,不再理会。
    班超心道好大的架子,却又舍不得甩手离开。枯坐之间,但听侧壁有声,竟然翻出一个暗门来。班超陡然直立,浮现出的是一个娉婷的身影。
    仙奴已卸了典仪时穿的重装,只穿着一袭白袍,红发披在身后,几乎垂在地上……袍下赤着足,静静站在消失的门前。
    仙奴虽然穿着睡装,但那种雍容的贵气,却是以前所没有的。班超愣着,这还是那个曾在游冶台几乎可以掌中起舞的胡姬吗?
    两人如此隔
    着一丈,默然相对。
    “你……怎么从墙里来了?”班超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
    “总算能好好说话了。”仙奴也笑了,“班头忘了,我在这宫里上天入地搜杀过隐武,大概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里面的密道。”
    “是,那时候……多好。”
    仙奴回想着,淡笑了一声,说:“回不去了。”
    班超的心无端地缩了一下,他总觉得仙奴身上,或是心里,有层厚厚的壳,让他亲近不得。“是啊,”班超叹口气,“真是谢谢你……能来。你的大象真的好厉害。”
    “哪里是我的大象?是阎膏珍王副的。”
    “王副?”
    “就是副国王的意思,相当于王储。”
    班超想起了那个英俊魁梧的异国王子。“他不是王孙吗?”
    仙奴叹了口气,说:“你见过的老贵霜王已经过世了,现在阎膏珍的父亲登基了,他便成了王副。”
    “是他……派大象来的?”
    “哪那么简单!我听闻龟兹人跑来求援兵,说疏勒有个汉使很厉害,让他们久围不下……我心道,那不是你吗?好在圣王没有答应他们的请求。后来我去求圣王,出兵反助疏勒,他也没应允。我怕你们有危险,就去找阎膏珍,让他借一百头战象给我,我假说自己要东巡扬教……他一定知道我想做什么,只是不说,因为他竟然叫那龟兹使者随行,说可以顺路送送。只是大象好像不耐寒,过葱岭时,死了八头。”
    “他对你倒是真好。”
    “好吗?”仙奴愣愣地看着班超,“是好。”
    班超不知如何接话,忽道:“我明天一早就走。”
    “去哪?”
    “车师,虎头或许还困在那儿呢。”
    “或许?”
    “他已经被匈奴人围了大半年了。”班超黯然道,“也不知……还在不在。所以我想……请你带着战象与我一起去车师吧。”
    仙奴的眼神变幻,终于摇了摇头,说:“我不想……欠那人太多。”
    “那可是虎头!”班超压抑着自己的怒意,“我们这伙人,你最早认得的就是他吧?”
    仙奴面色开始漠然,说:“你最好也别去,太危险了。”
    班超像看一个陌生人,缓缓摇头,说道:“三十六骑,同命同心。”
    仙奴听了身子一震,低声叹了一句:“我好不容易救你出来……”
    班超恭敬行礼,“多谢圣女殿下救命之恩,来日不知是否……还有命相见。班某告辞了。”慢慢低头后退,一步一步退出门去。
    班超越谦恭,仙奴越伤心,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慢慢地靠在墙壁上,又滑坐在地上。
    “同命同心……我的心哪有那么大,装下这许多人?只有你一个……而已。”
    仙奴把脸掩在了如云的长发里。
    风廉一个人跑在队伍最前面,脑子里也是一般地胡思乱想。
    ——姐姐回来了,是来救我们的……但是怎么不好好跟我们说话呢?姐姐真美,比以前还美。真的是圣女呀!只有圣女,才能带着神一般的大象来救我们!可是,她是圣女,就不能跟我们一起走了……风廉心思单纯,完全没有班超那样纠结的自尊。
    “先生!先生留步!”身后有人高喊,一骑急速地追上来,打破了所有人各怀的心思。
    众人住了马,冲到近前的人是疏勒都尉黎弇,一身的风尘,只穿着轻甲,人与马都喘息着,一看就知道追了很久了。
    “先生为何不告而别?”黎弇对着班超马上抱拳。
    “与大王告辞过了,只是来不及跟将军话别。”班超回礼。
    “先生这是要抛弃疏勒吗?”
    “围城已解,大战告捷,是到了我们离开的时候了。救人要紧!我跟你说过,我们要去救自家的兄弟。”
    “是,都是我强留先生的……还回来吗?”
    班超也不知此去的结果,摇了摇头,“不知道。”
    黎弇点了点头,泪就下来了:“您也知道,靠那帮家伙,用不了多久,便又是龟兹的天下了。”
    “不是还有你吗?有些事,总得靠自己的。”
    “我哪有这个本事?”黎弇苦笑,随即下马,来接班超的马缰,为班超牵马。
    班超知道黎弇这是在行送别的古礼,也没推脱。黎弇牵马走了几十步,递回马缰,后退了几步,平叠双手,恭恭敬敬地跪下,“墨家弟子黎弇,恭送班先生!”伏地拜下。
    班超叫了声:“使不得,”跳下马来,“将军快起!”
    黎弇以头触地,正跪不起。
    “将军请起。”班超伸手相扶。
    黎弇还是不起。
    班超摇了摇头:“何须如此?”俯身硬把黎弇拽起来。这才发现,黎弇的胸前插着一把匕首,锋刃尽没。班超急忙跪下,把黎弇翻过来靠在腿上。
    这匕首只能是黎弇自己插的。
    “将军……为何要这样?”班超急道。
    “其实都是我耽误先生去救自家兄弟的……”黎弇已是弥留状态,“先生此去,如果没有救到耿将军,是我罪该万死,这条贱命都不堪相抵。如果……救到了,就用这条命留下先生一句话——回来……救救我们疏勒人……”说罢气绝。
    所有人都下马围过来,班超抱着尸首,脑中几乎是空白状态,嘴里念念:“你们墨家人……怎么都这样……”慢慢用手将黎弇的双眼合上。
    班超回头望去,疏勒大城在地平线上只是一指多高的黑色参差的横线。
    “疏勒真是配不上你呀……黎兄弟。”班超感佩莫名,墨者伟大,应了他们的信仰——轻命而兼爱他人。
    “放心,他日……我必归来。”
    洛都好似比往日还要繁华。
    国丧期间,禁歌舞游乐自不待言,店铺也是要闭市的。
    后来新帝登基,却说是带病登基的,因为没有从先帝驾崩的伤悲中缓过来,所以完成登基大典后,又幽闭在深宫调养。朝廷暂由马太后主政。这种过渡时日,各种禁令虽已消失,但洛都并没有恢复往日的花样年华。
    但这几天不同了,年轻的新皇身体康泰,开始亲政,以贤明著称的太后退归深宫。本该伴随登基一起的大赦天下的诸种诏令迟了两个月,才由天子亲自发布出来。
    恩泽广被,祥瑞纷起……洛都的繁华被压抑了这么久才一下绽放出来。
    十八岁的天子意气风发,亲政几日来,每日都在殿上与群臣商议讨论,频繁发布各种诏书,厘定大政方向。自然有管钱粮的臣子,说先帝在时,南北都有兵事,消耗过巨,民生凋敝,当休养生息,韬光养晦。
    文臣几乎一致认为,这两年集兵征西,只见损耗,不见效果,所以西域的经营,应当果断放弃。
    只有驸马校尉耿秉站出来反对,说西域的经营,不可能短期见效,但一旦见效,则利国利民,造福天下。
    耿秉以往受先帝欣赏,又一向锐意激进,在朝中其实树敌不少。便有文臣问:“那耿大人觉得,经营西域要多久才能见效?”
    耿秉沉吟了一下:“五年。”
    群臣大部分都在摇头。
    “不只如此,我们这一年来,错过了拿下西域的最好时机,还得重结西征大军,再征回犯西域的匈奴。”耿秉继续道。
    那文臣道:“等的便是你这句,重结大军!你可知现在国库还有多少钱粮?当年武帝雄武,数次征北破西,后来又为何全部逐渐丢失?因为匈奴人不事生产、逐草而生、军民不分,因为草原野马遍地……可在我汉地,养军养马,耗费是匈奴人的十倍。武帝以十搏一,消耗的都是文景历年留下的积累,却几乎十年内用尽。虽有一时之畅快,封狼居胥,逐匈奴于千里之外。可是民生恢复起来,也是匈奴人的十倍!所以仅仅十年,匈奴再犯,就组织不起雷霆回击了……历代下来,一退再退,变成如今的样子。你说的经营西域,就是以十搏一,谈什么利国利民?不过是你们武人开疆裂土、建功立业的执念!”
    皇帝在一旁击节:“道理甚好!但武将就是该有开疆裂土、建功立业的志气,只是与卿家诸位各有立足而已。新朝甫立,肯定以民心民生为本,或待他日再图西域。那西域都护府,就撤销吧。所有汉家兵吏,都撤回来吧。”
    朝臣众口一词:“皇上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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