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盗首人
    暮春是天山最美的时刻,草发疯似的生长,开出花来,掩盖住了所有的残忍。半山上白色的石堡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和平时期。
    齐欢还是不敢放松戒备,远远望着匈奴人反有些羡慕——匈奴军营之外,大批的马被下了鞍,由着它们在草原上奔跑、打滚和吃草。
    看着山下绿得沁人的牧草,齐欢发现自己错得厉害。
    他算错了己方的粮食储备。
    眼睁睁望着城外的无边碧草——战马天生的食物,却与城内的两百多匹马无缘。城内的战马只能吃储存的谷物——与人类争食。
    目前,匈奴人的战马饲料成本是零,遍地都是。汉马的饲料却要由人来节省口粮。
    谷物不是马最适合的食物,反而要靠多吃才能保持马的体力。一匹马对谷物的消耗,是一个人的四到五倍!这种消耗,被齐欢低估了。
    逃进城来的六十七骑车师兵,对汉军紧缩的人力是个极大补充,但也极速消耗着城内可怜的存粮。
    齐欢决定杀马。
    先杀备用马。每名将士,都有自己的配马,多出的三十多匹马,每日杀三匹……充当食物。
    即使这样,齐欢也不知道,能熬过多久。
    对峙的汉人和匈奴人,不知各自的焦虑和苦楚。
    入夜,匈奴大营里的巡逻队增加了更多的数量和班次。几乎每个部落的营地边都有人举着火把来回走过。呼衍王的王帐成了各个巡逻队都要照看的重点,常在王帐外可以看见两支巡逻队从不同方向而来,穿插而过。
    午夜时分,又有两支巡逻队在王帐的背面相遇,两位队长用眼神打了招呼,队伍蹑足而行,不敢发出声响,生怕扰了王爷的清梦。两队人相向而走,各自的火把,把杂乱游动的人影,映在王帐上。
    一队人的最后一位,几无察觉地贴在了王帐的毡墙上,与活动的影子同步飘动,宛若隐形。
    巡逻队各自走远,那身影像纸片一般,慢慢地游移到帐顶,用匕首割开一道缝,也不知怎么撑开的帐骨,折身滑了进去。
    忽然一声呼哨,火把四起,王帐周围的帐包都冲出提刀的人。蹄声大作,大片骑兵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围住了王帐。徒步的人慢慢退到骑兵的身后,呼衍王和大萨满被簇拥着走出来。呼衍王一挥手,几百骑兵,一起提马直立,用前蹄踏向王帐的毡壁,王帐瞬间轰然倒塌……骑兵们呼啸而过,在王帐上来回旋转驰动,整个王帐被踏成了一张摊开的巨毯。
    呼衍王意犹未尽,半天不曾叫停。待看见大萨满摇头,才扬手叫骑兵散开,早有徒步的士兵涌出,将踏平的王帐掀开来……一片破碎狼藉的家具和器物里,有一具被踩扁的血肉模糊的匈奴士兵的尸体。火把围照下,呼衍王上前观看,面目破碎,肯定无法辨认。呼衍王皱眉,回头望向大萨满,询问道:“这就是那盗首人吗?”
    大萨满也在犹豫,蹲下来,五指张开,慢慢放在那不忍直视的尸体上,闭目感知。
    突然有一道旋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倒飞斩向呼衍王的脑后。
    呼衍王的护卫都来不及反应,大萨满的孙子卡撒,背上的带链弯刀突然掷出,在几乎触到呼衍王帽子的地方,将那暗器斩下来,火星四溅。惊得呼衍王不及回头,就被两三个护卫扑倒在地,压在身下。
    大萨满另一个孙子卡卓,拔出背上五尺的单手长刀,骑马冲进刚才参与马踏王帐的骑兵队伍中,刀尖指着一人:“是他!”
    那人拉马后退,迅速混在队伍里,几乎不辨。卡卓的马极为神骏,向前一纵,挤开了数骑,一道恢宏的刀光劈下,将一匹马从马鞍处劈为前后两段。而马上的人却不见了。
    卡卓一扭头,刀尖又指向一骑:“在这儿!”纵马提刀又追了上去。
    卡撒双腿一夹马腹,催马与兄弟一起追击。
    众人有点糊涂,只好追在那对兄弟的身后……轰隆隆地在帐篷间来回穿行,也不知道追的是谁。唯见众多火把明明灭灭,整个军营影影绰绰。
    呼衍王被扶了起来,惊魂未定:“那……还是人吗?”
    “是人。”大萨满面色平静,“不过这个人……好像会变身,但不怕,刚才我在王爷的帐里熏了天长香,他染了味道,我的孙儿就能找到他。”
    卡撒和卡卓,矫健异常,脸上抹着白垩,描了眼线,鼻翼翕动着……一个握着链刀,一个提着长刀,左右呼应着追进混乱的骑兵队伍。那一骑极狡猾,会随着烟尘、光影而动,不错眼盯着都会眼花……偏这人身形极快,迅速就能在空中踢掉别人换马、换装,甚至换脸,边跑还边大声呼喝着不同音质的匈奴语:“是他!”“在这儿!”
    军营里就更乱了。
    花寡妇突然从梦里惊醒。
    一身的汗,黑暗中陡然坐起,抚着胸喘息,有些心悸。
    推开石室的门,原来外边已经天亮了。花寡妇胡乱披了两件衣服,就跑到了城楼上。
    耿恭和齐欢早在那里了。因为守夜的士兵发现匈奴兵营有异动,火把涌动,人声马声嘈杂……乱哄哄了小半夜。
    “他们到底在闹什么?”耿恭也没观察出个所以然,转头看见花寡妇冲了上来,打了个招呼,“寡妇早啊!”正等着花寡妇抗议,却见花寡妇根本不理他,双手按在垛口上,一直盯着匈奴混乱的军营。
    花寡妇就那么认真地看着,眼泪就涌了出来……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花……幽幽,”耿恭吓了一跳,“你哭什么?”
    花寡妇用手背抹了两把脸,转过脸来,却是笑的。
    朝阳从石堡正面平平地照过来,映在花寡妇的眼里。耿恭那一刻愣了,这又哭又笑的女人,脸上印着既伤感又幸福的复杂笑意,对着自己说:“等我。”
    原来花寡妇是很美
    的。耿恭心道。
    却见花寡妇一腾身,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盗首人”就是柳盆子。
    柳盆子不可能死。
    落崖好像自古以来就不是什么危险性很高的事儿,何况柳盆子轻功第一,何况……他有伞。
    不见不散。
    柳盆子以赴死的姿态逃生后并没有马上离开龟兹,因为气不过。但柳盆子实在忌讳鱼又玄,所以蛰伏不动,待到鱼又玄随龟兹大军出征疏勒后,才开始痛下杀手,一连暗杀了几个龟兹大臣和领兵的将军,搞得龟兹日日全城大搜,朝野混乱……实在找不到机会行刺龟兹王,柳盆子才悄悄潜出城去。
    柳盆子一路辗转,一路暗杀,播撒混乱,才穿过了那些被焉耆人控制的绿洲,越过天山,来到了车师。
    如果没有大萨满,也许柳盆子一个人真能破了石城疏勒堡的困局。也许。
    但现在被困的是柳盆子自己。
    大萨满的两个孙子卡撒、卡卓,身怀异能,死死咬在了柳盆子身后。柳盆子知道,无论怎么跑,都不能脱离军营,一滴水只有混在海里才是安全的。匈奴营地由此被搅得乱翻了天。
    柳盆子怎么也甩不掉,卡撒、卡卓怎么也抓不住。
    但天开始亮了,可借的乱象和光影不复存在。卡撒、卡卓的指点、指挥,在匈奴骑兵眼里变得明晰。柳盆子被逐渐驱赶到了军营的外围,最终被剥离出来落了单。
    柳盆子单骑的身后,是被他搅动了大半夜的两千多骑愤怒而紧张的匈奴人,扇形地堆在后面,就像是他拖动的一匹无边的斗篷。
    柳盆子暗暗叫苦,再如何腾挪变换,也是无用。他的背上留着两道刀口,深的那道正是卡撒飞出的链刀所赐。“好厉害!”柳盆子自问,就是单独正面碰上那对脸抹白垩的兄弟,也未必能赢得了。
    柳盆子忽然听见了奇怪的嗡嗡声。
    抬眼一看,一团白雾突然从前方的草原升起!
    不是白雾,而是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各种飞虫……柳盆子不及反应,一人一马撞进了虫“雾”之中。
    虫“雾”深处,飞虫更加密集,不少撞到了柳盆子的脸上。柳盆子听见身后都是战马被强拉缰绳后的嘶鸣,看来追击的匈奴人,陡然看见这种异象,也不敢贸然进入。
    柳盆子给马降了速,好奇地在“雾”中穿行,发现这些飞虫并不伤人。耳边渐渐听到一丝熟悉的哨声,穿越了昆虫的嗡嗡声……前方的飞虫好似密集起来,却沿着一个方向旋转,就像龙卷风,“风”的中心影影绰绰地露一个窈窕的身影来。
    万虫透明扇动的翅膀,逆着朝阳,映射出一种流动的光晕,让这身影在光晕里宛若仙人。
    “女人!是你吗?”柳盆子喊,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
    “男人……你还知道来?”
    万虫突然分开,露出了花寡妇满是泪痕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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