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来了
    龟兹王的外甥兜题,本来极得龟兹王的宠爱,不然也不会被立为疏勒王。
    但兜题被废之后,遣回龟兹后,据说被刀架了脖子受了惊吓,喉部还受了伤,深居简出在王宫里,整日养伤兼胡闹,传出不少风流韵事。龟兹王大感失望,对其逐渐疏远,要不是王后一味回护,兜题被赶出王宫居住,也未可知。
    这一日,大雪纷扬,兜题在郊外的行宫大举炭火,却请了妓坊的许多舞女们身着薄绸赤足起舞。虽然有棉帘封住门户,寒气依旧让女子们瑟瑟发抖,只能尽力舞动。
    一名聪明的舞女,且舞且靠近兜题,因为那边炭炉最多。舞女已舞得身上有汗,却只围一只炭炉转。兜题看得有趣,笑了起来,随手拎了一件皮裘大氅丢了过去,道:“赏你了。”
    那舞女一让,皮裘正落在炭火上,瞬间发出焦煳味。
    “皮裘哪里有贵人的怀里暖?”那舞女竟然踏上台阶,两步就跨在兜题的怀里。兜题一惊,就发现舞女的手向他怀里伸来,却被兜题一把握住,一抖身,舞女就摔了出去。
    舞女这种冒险的争宠行为,还是惊到了堂上的人,乐师停了演奏,一众艺伎皆呆呆地看着,早有随从去拖那舞女……
    “算了,”兜题摆了摆手,问那地上的女子,“你是哪家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看来伤并未好,却平添了一种性感。
    那舞女一骨碌爬起跪好,颤抖着:“小女是……妙达坊的。”
    “哦,把她先……收到后院吧。”
    众艺伎满面露出羡慕嫉妒的神色。
    “散了吧。”兜题一挥手,径自站起入了后堂。
    在长廊的无人处,兜题张开手掌,手心是一条两寸见方的丝帕。这是那舞女打算塞在他怀里的,却被他瞬间钩在手心,发现不是什么暗器。丝帕上是由寥寥几笔勾勒的一幅小画——一枝柳枝分杈,吐出两三枚柳叶。
    兜题,或者柳盆子,根本不知道隼王的本事,只觉得班头太过神通广大,竟能这样地送信进来。
    “开枝散叶,”“兜题”笑容诡异,“总算让我动了吗?”
    焉耆的西域都护府。
    都护陈睦肯定在焉耆王族之前,知晓了敦煌撤军的命令,大惊之余,当下就邀请一名有望成为世子的焉耆王子来军营议事和狩猎。议事异常顺利,狩猎时,王子箭矢飞到林后,却有一名汉军的校官被王子的箭误“杀”,陈睦大怒,当下将王子扣下。
    陈睦和班超一样,推算开春就有战事,要北防匈奴,西防龟兹,兵丁却有些捉襟见肘,当下之计,就是以王子做质,拿到焉耆的三千兵力的指挥权,还有大批的给养,准备硬战一场。
    陈睦一直犹豫要不要把敦煌撤军、匈奴春天即
    将来犯的消息告诉耿恭。车师王他是不信任的,但内弟这个毛头小伙子,怎么才能像他这样拿住车师王的兵权呢?
    最终他还是派了五十骑亲兵去车师给耿恭增援和送信,信里希望耿恭像自己一样,铁腕地拿住车师王安得的痛处,一举夺了兵权。
    但这五十骑的小队,在翻越天山时,雪深盈腰,杉林密集,不仅行进缓慢,甚至还迷了路……
    柳盆子准备行使自己的第一个暗杀计划。
    他不是刺行的人,却被刺行的人追杀过。虽然他精通的所有技艺都可以让他成为一个顶尖的杀手,但他瞧不起杀手。这种瞧不起好像是从祖上留传下来的——柳家人虽任性,是巨盗,却绝不嗜杀。
    有时候柳盆子觉得刺行的活儿,不过是盗家走歪了的一个分支,就如偷心盗物一般,只不过偷的是命。但刺行的人太过强调冷酷,像机器一般,妨碍了那种游戏感,或者说,艺术感。
    偷盗是一种艺术,是一次表演,或者是让艺术(品)暂时消隐的传奇。艺术是不朽的,偷盗只是在流传中增添了变数和波折。但杀人只能带来结束。过分有力的休止,无法带来余味——没有余味的东西,不可能成就艺术。
    所以柳盆子在制定行刺目标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有挑战性、最有余味的目标——一个几乎不是人的人。
    就在收到班头通过舞女传达的密令的当天晚上,柳盆子被龟兹王召集入宫密会。柳盆子顶着兜题的脸,出现在会议的角落。柳盆子原以为他身为兜题,早已不招待见,远离了龟兹的权力中心,但这次被召集入宫,才得知,原来大汉西征的大军,退驻敦煌后,突然又从敦煌东撤中原了。
    会议上的龟兹王公贵族兴奋不已,他们认为已经获得了对峙的胜利,虽然这胜利来得如此轻易和不知就里。
    一如班超推论的那样,龟兹的军事行动一定会配合着匈奴的归来,龟兹王在会议上请出了一直在西域游走的匈奴密使——鱼又玄。
    见到轮椅上娇小的鱼又玄的那一刻,柳盆子有些心惊,旋即恍然自己早已不是自己,而是兜题,就在角落安然地观察起来。
    龟兹王五十余岁,难免显得有些虚胖,脸上有点纵欲过度的印记。但这一切只是表象。从上一代龟兹王开始,龟兹王统已不是解忧公主那个时代的遗留了。匈奴人在四十年多前杀了旧王,新立了傀儡王统,一直扶持着龟兹。到了这一代龟兹王的苦苦经营,长袖善舞,利用月氏血统,与崛起的贵霜勾连,竟在两个大国之间,找到了平衡和空间,尽得好处,将龟兹自己在西域的实力,经营得有声有色。
    几名有兵权的王族建议出军焉耆的大汉都护府,彻底抹掉汉人对西域的官方影响。龟兹王听了半天,却不说话,大家明白,这是在等密
    使讲讲匈奴一方的意图。
    “你们太为单于着想了。”鱼又玄笑着说话了,“你们该多为自己想想。”密使将手指向了地图上的疏勒,“是时候该惩戒一下疏勒的叛乱者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曾经的疏勒王“兜题”身上。柳盆子这才明白他为什么有资格来开这个密会了,因为他即将被塑造成一个“复国者”。
    “杀掉那个篡位的忠。”龟兹王遥遥地看了柳盆子一眼。
    “你可以亲自杀掉伤害过你的汉使班超。”鱼又玄对着柳盆子微笑示意。
    “据说……那班超早离开疏勒了。”有位执掌情报的官员道。
    “我刚得到消息,”鱼又玄叹口气,若有所思地看向西方,“班超又在疏勒出现了……他才是大胡单于真正的敌人。”
    就是那一刻,柳盆子确定了自己在龟兹的第一个暗杀目标,那个在麦地几乎让三十六骑全军覆没的鱼又玄。
    子夜。
    天山北麓。
    车师北部一百一十里,坡度舒缓,已是莽莽雪原。雪原的一角,崛起一块裸露的巨石,巨石上被人用石块和垒木堆了一个瞭望塔。这是车师国最北面的哨站,也充当着一个烽燧。
    这个烽燧日常只有五个人留守,一个月一轮。夜已深,烽帅领着三个烽子已经睡了,只有烽副当值,每三刻,爬到瞭望塔上借映月的雪光,望望远处的动静,不过是按程序操作罢了。
    黎明将至,此时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刻,烽副还是像平常那样在塔顶望了一圈,夜风如刀,声若狼嚎,不由缩紧了棉袍,一步步从木梯上爬下去,却看不见身后的垒木边伏着一人,披着白色斗篷,动了一下……一个套马圈准确地套在烽副的脖子上,那披着白斗篷的人执绳跃了下来,那烽副的身躯被吊上去,发不出一声,手脚徒劳地挣扎……直至不动。烽副不知道,他的四个同袍,早先他而去,此时烽燧内血流遍地,四人在睡梦中就被人割了喉。
    暗处又走出一名身披白斗篷的人,嘴里叼着一把带血的弯刀,爬上了瞭望塔。瞭望塔的中心架着一堆整齐的柴薪,是用来放烽火的。柴薪边还放着一坛油,用来助火势的。此人慢慢地抽出一根柴禾,蘸了蘸坛里的油,小心翼翼地点着火把,在瞭望塔上来回地挥动……
    沉默的雪原好像被唤醒,隐隐发出隆隆声。
    雪原的尽头涌动起来,千军万马,仿佛海啸的潮线,从天边蔓延而来。
    比班超预想地早了一个月。
    原因很简单,出兵的日子是草原大萨满算的。所以无关道理,只是长生天的意志。
    班超如果知道是这个原因,只怕又要骂一声了。
    所以一切都晚了一步。
    匈奴。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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