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炼人
    “别虚张声势了。”班超弹了一下手中的非攻剑,“风廉要是来了,你们早就跑远了。”
    铜手默不作声。
    班超继续道:“风廉其人似剑,气势如虹,以鱼先生和前辈的境界,他来到两百步之外,你们就会察觉吧?若是其他人,在百步之外,你们也能感知到气运或杀意吧?好在今日在阵中,我对鱼先生的意境别有体会,悟到了一些隔绝自身气运和杀意的窍要,如此,我才能走到你们面前,拦下你们。”
    “原来如此。”铜手也蹊跷这人怎么能走到十步之内,自己才察觉。
    “鱼先生既然谋我谋了十三年,不会因今日相知而不再杀我。这一路,都是我在明,你们在暗,真放过了你们,我不是要一直提心吊胆?所以有一线机会,也定要杀掉你们。”
    “就算我耗了一半的功力,受了伤,但凭你一个人就能杀我吗?”铜手掌前拳后,凝神如山。
    “我想试试。”班超长剑杵在地上,双手搭在剑把上,低着头,一副落拓萧索的样子,“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要请教前辈。”
    “请讲。”铜手不自觉地对眼前这个敢孤身犯险、如此狠绝的青年有些敬意。
    “前辈一代宗师,怎会甘于家臣的身份,听命一个疯子般的术士?”
    “家主惊才绝艳,不是你所能理解的。”
    “我不理解?你的家主可是管我叫知己呢。”班超笑道。
    “知己来了?”鱼又玄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来。
    班超侧脸,望向声音传出来的窝棚。
    “我来给你解疑。我跟你说过,我鱼家三百年来精研炼丹,后来也研究炼人。”鱼又玄的声音道。
    “炼人?”
    “对,就是用许多特制的丹药,让有特质的人从小服食和训练,催改他的体质。”
    “所以你们就炼出了那人不人、狼不狼的横行天狼,”班超恍然大悟,一指铜手,“还有这个铜人一般的怪物!”
    “不错。”
    班超苦笑道:“想不到万人敬仰的武林宗师,竟然是你鱼家制造的药人。”
    “不是药人,是更强的人!”鱼又玄道,“师叔退隐近三十年,这次是为了拯救天地即将翻覆的危机,才被我说动出山的。”
    “所以,”铜手说出了几乎跟班超刚才一模一样的话,“若有一线机会,我今日定要杀掉你。”
    “本当你是知己的,”鱼又玄笑道,“想不到你竟做出如此莽撞不智的举动,自己送上门来了。”
    班超继续把头低下去,一身萧索“死气”蔓延而出,感应着周遭。
    “用你的话说,我不就是门吗?”班超淡淡地说,“我师父跟风廉说,我的剑法像在鸡蛋上雕花,繁复,精致,煞是迷人。这里面没有褒贬,但我忽然觉得这个‘迷’字不好,迷人首先要自己着迷。你我都热衷设局、算计,着迷于让别人迷失其中,最后可能就像你设的大阵一样,被迷惑的其实是自己。”
    “哦?”
    “你还是不了解我。我不是什么史家,其实是个游侠。游侠都是不耐烦的人,我不跟你们玩了,我就是爱掀桌子。你说我是凶星,我爹可能也这么认为。”班超惨笑起来,“那又怎样?如果我真是你说的天门,那我偏要把这门打开,且看看青龙白虎相见的模样。”
    “果然是凶星下凡。”鱼又玄的声音在叹息。
    “我不在乎。”班超冷笑,“我只在乎我的家人,绝不容你再算计他们。”
    鱼又玄的声音也冷酷起来:“我绝不会让青龙白虎相见。”
    “你操什么心?也许龙虎见着,会问候一句:好久不见。”
    班超嘴里开着玩笑,长剑却突然一划,从地上扬起一线沙石,击向铜手的面门。沙石像是遇见一堵无形的墙,在铜手面前的两尺处,委顿落地。班超的剑却随后刺出九剑,剑影迷离。
    铜身甲竟然还有护体的甲气!班超心里一凛,剑尖刺啦有声,穿过甲气,一连串刺在铜手的身上。铜手一声闷哼,一掌劈出,画个圆,一拳从掌风中炮锤般飞出。班超瞬间又刺出十一剑,自己倒纵出去,落在两丈之外。
    “我本就是以慢打快,你这让人变慢的剑意,又有何用?”铜手在惘然剑意的笼罩下,双手发出淡金色的光晕。
    “承让。”铜手看似凶恶,其实谈吐平和,说罢,右掌无华地平推,班超不理,迎面冲来,一步就到了眼前。铜手不急,这掌还是虚招,左拳蓄势击出,迎向班超的面门。只觉得班超一侧头,毫厘之间就贴着拳风滑身上来,身法竟有点相似仙奴。铜手也一侧转,左肘侧撞,但是晚了,腋下的极泉穴被剑尖挑中,却再不能刺入,非攻剑弯出一个弧度来,砰的一声闷响,班超反被甲气震了出去。铜手似在预料之中,一个旋风脚贴地扫出,正是班超要落脚的地方。班超在空中认得奇准,两脚不再落地,收腹,蜷腿,生生让自己横着着地,如此铜手那脚堪堪扫过。看起来,就像是班超是被扫倒的一样。班超身体一触地,单掌一按,滑出几尺,侧弓步几乎贴地,剑在背上指着铜手,仰脸看着这个不动如山的宗师。
    这个照面,两人心里都有些震撼,凝神相对。
    班超知道横练的功夫多有炼门,而炼门大多藏在身体很少露出的地方——比如腋下。即使不是炼门,那些地方也是炼体薄弱的地方。但铜手的铜身甲好像完全没有弱点,完全扎不进。
    铜手却在强忍疼痛,腋下确是他相对薄弱的地方,竟然被班超用奇怪的身法一击而中。
    半晌,两人一起动了。但方式和起手一样,只要铜手出击,都会被剑意拖慢,班超在刻不容缓时让过,滑身刺中铜手,但铜手无动于衷,弹出的却是班超。就这样,两人骤分骤合,往复了七八回合。
    铜手一直在被动挨打,身上破烂不堪的葛袍,彻底被班超的剑分解,上身淡金色的魁伟身躯,全部裸露出来。袍帽也破碎了,让班超第一次看清了铜手的头脸。那是一张粗粝的脸,没有胡须,也没有头发,头上却凹凸不平地长满了一种角质的甲壳,反射着红铜的亮光。班超在上面劈过几剑,竟能碰出火星。
    班超拿铜手没办法,以为铜手太硬。
    铜手也拿班超没办法,索性不盯着班超进攻了,反正不在乎中剑,索性完整地打出一套拳来,动作很小,刚柔并济,隐有雷霆之声。
    班超反而渐渐有些有苦说不出,铜手的拳式越来越流畅,自己的剑却被带得越来越滞重。班超心里明白,铜手只是在消耗,当下退出圈子,静静地看着铜手。
    铜手没有停下,甚至闭上了眼睛,继续打着那套缓慢的拳法,甲气的范围却越扩越大。
    一套拳法由一个高大的“铜人”打来,竟有说不出的优美,真是宗师之作。班超看得心旷神怡,叹为观止。
    不对
    ,班超陡然惊醒,这套拳越打气息越顺,恍若无人之境,一片淡金色的雾气笼在铜手的四周——这分明是在疗伤!
    班超毫不犹豫,一声清啸,连人带剑,刺入旁边鱼又玄所在的窝棚。
    铜手的拳式不止,双眼却蓦然睁开,露出精光。
    班超连人带剑扑入窝棚。
    没有鱼又玄。
    没有人。
    没有一切。
    眼前只有刺目的白色,像置身一个广阔无边的雪地,四周平坦,只有白,白,白……
    班超闭上双眼。
    幻阵!
    索性抱剑盘坐下来。
    但怀里的非攻剑却战栗起来,发出尖锐的鸣响!
    铜手一见班超扎进了那个窝棚,仿佛一套拳都是在蓄势,现在才长吸一口气,周遭的空气都扭曲起来,景物的影子都飘移起来。
    铜手闷喝一声,一掌向那窝棚缓缓推出。地上的尘土腾动起来,遮盖了铜手的身形,一个庞大的、淡金色的巨手幻影,从尘烟里伸出,抓向那本已颓败不堪的窝棚。那巨手手指慢慢弯曲,似要将窝棚握紧,奇异的是,那窝棚真像纸一样,开始变形,向内塌陷。
    轰的一声,窝棚变成了一堆废墟,尘烟炸起,棚草乱飞。一声奇异的鸣叫,刺激着铜手的耳鼓,一把旋转的剑从废墟尘烟中刺出。
    那剑旋转得太快,带动着烟尘一起旋转,像一头发怒的烟龙,又像一个土色的钻头,突到了铜手的眼前。
    铜手大惊,这是那孩子的剑!眼里突然冒出了恐惧。
    剑已经到了胸前,铜手的左手一把握住了剑尖。但握不住,剑还在旋转,还在鸣叫,还在向前,旋进了铜手的胸口!
    铜手闷哼一声,巨大的身躯摔出了三丈之外,犁出一道土沟。
    铜手胸前兀自插着那把剑,想撑起身来,又摔了下去。
    烟尘散尽,露出了班超的身影。班超浑身灰土,整个右臂都裸露在外,鲜血淋漓,为了刺出这一剑,衣袖早被这股旋劲绞得粉碎。
    “怎么可能?”铜手挣扎道。
    “风廉为你而创的‘旋龙锥’。”班超舔了舔嘴边的血迹,“我的优点就是过目不忘,学习很快。是不是有风廉六七分的神韵?”
    铜手想以手指着班超,却发现自己左手的手指全都不见了!刚才强握剑锋,竟然全被绞烂。秃秃的手掌,流出淡金色的液体。铜手大骇,他一生功夫,精华都在双手,然后才延及全身,如今手被废了一只,不亚于毁了炼门,当下面色颓然,身上的淡金气早就散了,浑身的红铜色也黯淡下来。
    “其实,就是风廉亲自来,也未必刺得中你。我才是奇兵。”班超淡淡地说道。他右手一扬,那插在铜手胸上的非攻剑鸣叫颤抖起来,跳跃而出,回到了班超的手上。
    铜手的胸口,喷出一腔血箭,眼看是不得活了。
    班超以剑拄地,双肩耷拉下来,又是一副落拓的样子。
    班超在沟通意境。
    这里别有意境。
    手里的剑突然向身后挥去,像是极轻柔,一棵枯死的巨树,却从中破开,一分为二,向两边吱呀呀地倾倒,树上摔下一个人来,嘭地击起了地上的尘土。
    那是一个弱小身形,却长袍大袖,长发披散,伏脸在地上。
    出了这一剑,班超有些摇晃,慢慢地软倒,坐在地上。原来业已伤重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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