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破阵子
    班超叹了一口气,将头抬起,左手将剑提起一横,放在颈边,闭上了眼。
    鱼又玄莫名地紧张起来,他的诛凶大计,眼看就要功成了,突然一道剑光,生生切开了变形的空间结界,扑面而来。
    鱼又玄所在之处轰然迸散,草棚瞬间化为漫天的草屑,如细雪般慢慢飘下。班超睁开了眼,剑指着身后,班昭已经被他拉在怀里,却不回头。失去阵眼与阵主的奇门幻阵叠加的符阵,开始渐渐崩溃破裂。
    “你懂我的符意?”鱼又玄惊道。
    鱼又玄此时正坐在铜手的肩上,在原来草棚位置后的一丈处。显然是铜手瞬间带着家主退出了阵心。班超慢慢转过脸来,透过纷纷扬扬的草屑,第一次看清这个一心置自己于死地,却心怀“大义”的敌人。
    那感觉真是难以形容。身前身后的大阵正在破碎,空气中发出彼此的摩擦声,眼里的景象在不停地抖动扭曲,一阵怪风平地而起,以阵眼为中心向外刮卷,掀尘如浪,落下的草屑又被扬起,久久不绝。
    “符意?不懂。”班超静静地望向那两人相叠的身影,“但我懂剑意,我刚才一直在体会阵中的意境,慢慢地就让我体会到其中一些相同的地方。”
    “符意剑意,皆是意境。”鱼又玄的声音里满是疲倦。大阵难以维持,鱼又玄像是受了极重的伤痛,面色苍白,嘴角流下一线血迹,“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悟通,真是大才,更是留你不得。”
    班超眼见着血雾不再凝结,开始翻滚消散,隐隐能看见其中的影子来,淡淡地说道:“这话该我说。”
    “是你逼我的!”鱼又玄话音刚落,阵外的破邪,镰刀在地上一顿,仰头狼嚎一声,身边聚集的狼群向将散未散的血雾里扑去。阵中阵正在崩溃,声音再无法隔绝,就听见雾中传来群马惨烈的嘶叫,还有马蹄的蹬踏声,一些狼被从雾气中踢了出来,但撕咬声不绝于耳。
    班超抱住妹妹,脸上全是不忍之色。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鱼又玄残忍地笑着,“在两阵消散之前,狼群足够将你的伙伴们都咬碎了。”
    血雾彻底地散尽了,支离破碎的血肉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环形,中间的空地上两对人在对峙——班超抱着班昭,举剑指着三丈外的铜手,及他肩上的鱼又玄。
    局势波折,但又回到了鱼又玄手里。
    那堆环形的血肉上,还有两百多头灰狼,兀自在埋头吃肉,甩着头,吐着白气,血溅得到处都是。
    阵外还守着天下顶级的杀手——破邪,也就是横行天狼,拖着他的巨镰,开始向阵中的班超的背后走来。
    破邪的脚踏上那一堆堆的断肢血肉,狼群会自动让开一条路来。破邪扫了一眼修罗场般的地狱景象,到处是狼拖出的内脏,断裂的马头兀自瞪着惊异的眼白,有只马蹄孤绝地指着天际。不对,破邪突然反应过来,这里全都是马的尸首和残肢,人呢?念头一起,破邪怪叫了一声,奇异地腿一屈,就要弹起……
    但是破邪的脚没有离开地面,血肉堆里伸出了两只大手,握住了他的两只奇长的脚。破邪的巨镰向那双手撩去,可是心头一紧,感到自己被巨大的恐惧和杀气罩住了,动作都僵硬起来。
    听见破邪的怪叫,鱼又玄与铜手都向破邪望去,只见破邪的身体被劈开了,两瓣身体左右破飞,一把旋转的
    剑穿出来。剑握在一个浑身都是污泥的瘦小的人手里,剑很细,有三棱的剑刃,像个锥子。鱼又玄和铜手都认得这把剑——春秋刺客要离的“扬眉”。
    狼群突然受到了惊吓。破邪的死亡直接破解了对狼的役术,群狼窜动,发出婴儿般的呻吟。浴血的身躯,形成了一股暗红色的河流,飞快地流向麦田深处,但见麦田晃动不休,不一会儿,再不见一头狼的踪迹。
    破邪原来所站的位置,慢慢爬出一个人来,浑身泥污,但身形魁梧,八尺有余。
    铜手错了一步,单手张开向前,一手握拳,收在身后,一派宗师气度,如临渊岳,不动如山。他的前后左右,地面上纷纷钻出一些泥猴般的人来,几乎辨不出谁跟谁来。
    班昭慢慢地张开眼睛,离开哥哥的怀里,那双清明乌黑的眼睛,看着鱼又玄。“多谢你封了五音和五色。”班昭的声音有一股娇憨,“老聃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确是如此,我一直以为自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今日才发现,只有封闭了外在的耳目,我才真正地看见。”
    “你开了天眼!”鱼又玄惊呼。
    “天眼?”班昭歪头想了想,“我不知道,但当时我的眉心第一次亮了起来,能看见所有人的光晕,虽然只是恍惚的影子,但我知道他们都是谁。你虽然用幻阵迷惑了大家对彼此方位的感知,但我从眉心看到的,都是真实的位置,你的血雾对我无用。我一直在二哥的手心写字,告诉他你的位置,还有我们其他人的动向。比如我看见齐大哥他们正在挖洞。”
    刚才握住破邪双脚的正是齐欢,风廉才能一剑破之。齐欢一身泥色,只有双眼放着光芒,他已站在班昭的左侧,握锤在手:“不错,既然此阵能扭曲空间和感知,那只能遁地一试了。结果发现,钻入地下就等于离开了幻阵的干扰。”
    “你是墨家的人吧?”鱼又玄叹息起来,“忽略了墨家的土遁术。”
    齐欢根本不理他,对着班昭说:“我那个小徒弟,我叫他小甲,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因为他有个外号叫穿山甲。”
    “哦,我知道,古书有记载,说它在土中如履平地,又叫石鲮。”
    “我传他土遁术,他在地下的本事,比我厉害五倍不止。他在地下挖土的过程中,还能通过敲击和泥土的压力,判断地面上各人的位置。这也是天分。”
    “是呀是呀,”班昭拍手道,“我就看见他的影子在地下跟鱼似的,根本不像在挖土。”
    “那要感谢老天下了这场雨,土变得分外好挖。所以就让小甲把大家都接引到地下了。”
    鱼又玄疲惫至极,面色灰败。
    但班超没有放过他:“你老说我话多,其实话多的是你。你本来有不下于三十次机会让我们全军覆没,但你却热衷和我聊天。不过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班超一挥手,几个泥人站好了关键的位置,从兵器上才能看出他们是谁。
    “你的迷阵,遮住的其实是你自己的耳目,在这个阵里,只有你才是瞎子。”班超道,“一个人傲慢的时候,才是最瞎的时刻。我跟你聊天,一直在等我的人都安全转入地下,才开始破阵。现在我说话说累了,也不想拖时间,也不用你自己了断,我会亲自把你的头砍下来。”说罢,慢慢地和几个身手最强的人——风廉、
    耿恭、齐欢、柳盆子、仙奴,将阵形收拢。九剑侍的剑阵布在外围,他们知道要面对的是扬威超过三十年的武林宗师——铜手。
    铜手单脚一跺,地面陡震,震波以铜手的足下为中心,推荡开来。众人直觉得脚踝发麻,都不自觉地退后两步,骇然变色。
    铜手肩上的鱼又玄对着铜手喃喃而语,偏又让大家能够听到:“师叔,我要不是两年前残废了,未必不能感知他们钻了地,到时你一跺脚,只怕一半的人要爬不出来了。”
    班超听着,面色一变,怕大家萎了士气,率先出手,一剑挥出,浑然无力,惚兮恍兮,惘然剑意却袅袅而出,荡在了铜手的四周。所谓剑意,就是在有一方剑域里,自成意境——这与鱼又玄的符阵领域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此意境中,心物萧索,流逝稠缓……
    几名高手早有默契,见剑意裹住了铜手,全都攻向了铜手肩上的鱼又玄——这或许是铜手唯一的弱点。
    铜手的葛衣袍帽罩着头脸,眉眼低垂,更不见面目,不理四周的攻势,低喝一声,只一个简单的冲拳,直向班超击来——几乎是练拳法前的起手式,但这一招姿势既潇洒大方已极,劲力更是刚猛,难得的是在铜手巨大的身躯发动时隐含通背的柔劲——真正的大家风范。
    一拳既出,拳风却盈满四面八方,其中隐含雷霆之声。
    正面的班超,犹如面临天崩地裂,全身气血翻涌,痛苦的程度远比被打中心口更甚,仿佛被巨人抓起来用力摇晃,即将粉身碎骨,偏又无法脱离。被班超剑意封锁的领域开始扭曲,空气像被煮沸了似的不停扰动。班超急退,剑划圆圈,又挥出两道惘然剑意,意图加固,但耳边仿佛听见破裂的声音,剑意被拳风击碎了。
    四周的攻势都被这一拳之威震开一丈开外!班超喊了一句:“拳罡!”
    众人全都凛然,传说剑道大成有四境:剑势、剑气、剑意、剑罡。罡者,本是北斗之柄——誉为最高。又有说,四正为罡:体正、气正、精正、神正——誉为最正。本以为所谓的剑罡不过是传说罢了,如今却见识到还有“拳罡”的存在。这群人里,战力最强的当为年纪最小的风廉,但武功境界却以悟通了剑意的班超最高,由班超喊出这声“拳罡”,所有人不得不信。
    大伙儿被拳威所摄,一愣神间,铜手已将鱼又玄抱在怀里,低头躬身,一头向包围圈被震开的缺口撞去。
    齐欢横身迎上,手中银锤挥来。铜手不躲不闪,伏身疾奔,银锤正正地击在袍帽里的头顶,竟发出一声闷响,震得齐欢手臂发麻,人也被弹开。铜手呼地就冲出了圈,九剑侍的剑阵围拢过来,铜手身快,百十记剑都刺在背上,葛袍刹那破碎,扬得遍天都是。铜手浑然不觉,裸露的后背泛出红铜光泽。一把旋转的剑,像个钻头,直追铜手的后心!
    铜手步幅阔大,速度已经起来,那风廉旋转的剑气,追出七八丈远,堪堪抵住铜手的后背,一剑之势终于颓了下来。
    铜手在麦田里劈波斩浪,身后却甩不掉一人,正是一个一身淤泥却拿着一把伞的“泥猴”,脚尖踏在麦穗上,宛若飘行。那伞头不断发出钢针,全部射在铜手的背上,却不意外地被弹开。
    瞬间,柳盆子就追出了一里,却听见背后班昭尖锐的箫声,才定下身形,在麦浪的波纹上站着,一荡一荡的,看着那铜手已变成一个黑点,直至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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