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断旗
    数万大军到达凉州之前,一路行止还算从容,如今算是到达西域的前沿了。
    凉州号称是金锁银关、咽喉之地,长河奔流,两岸峭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作为通西的要道,浩浩荡荡的大军,淹没了视野中所能看到的一切地方。山谷中、山腰上、山麓间,并行的军列绵延十余里。
    班超等人都是第一次深入西塞,只觉风土大变,人异言殊。
    沿途武威郡、张掖郡的军队加入进来,军势更加庞大。
    刚刚到酒泉郡时,已经入夜,满城蹄声嗒嗒,班昭和仙奴两个女子在城墙闲逛,因为班超和耿恭都被叫去连夜开会了。
    “仙奴姐,你会西域的胡语是吗?”班昭问。
    “是呀。”仙奴手上玩弄着一把短刀,刀形很奇怪,像一片弯月,在仙奴的指间翻飞不已。仙奴指尖一弹,弯刀旋转飞出,竟然绕行一圈回到仙奴手里。班昭是跟二哥学过剑的,却从没见过这样灵便的刀法。
    “仙奴姐,这回打匈奴,还有西域的胡人,你会不会觉得……”
    “我是贵霜人,也就是你们说的月氏人。”
    “那……”班昭不知怎么措辞。
    “在你眼里,是不是反正胡人都是一样的?”
    “不是不是,我就是不了解,想请教你。”
    “其实我母亲是汉人。”
    “真的?”班昭觉得这是个让她有些踏实的消息,她对这个美丽的异族女人总有一点猜忌。怎么说呢,她的来历和身手太过古怪,还是个游冶台的舞姬,脸上的表情要么冷若冰霜,要么媚比桃李,仿佛没个中间状态。无论哪种气质,都是最让男人五迷三道的,据说二哥和恭哥还为她打了轰动洛都的一架。
    两个女子都不说话,各怀心思,坐在城墙上。
    “临高台以轩,下有清水涟。
    当遇鱼又玄,令我寿百年。”
    班昭小声地哼唱起来。
    仙奴听着,忍不住问:“刚才我见你到处唱着这歌,向那些当地人打听这歌里的鱼又玄什么的,是谁啊?”
    “仇人!”
    “啊?打听到了吗?”
    “他们说,这人往西边去了。仙奴姐姐,你知道我是个游侠吗?”
    “……”
    “游侠最快意的就是‘恩仇’这两个字,无论报恩还是报仇,命是可以随时扔掉的。”
    “你们兄妹……是来报仇的?”
    “二哥的想法太多,反正我是要行侠报仇的。”
    “哦。”
    天上有鸟鸣叫,两女抬眼,正是一轮圆月,中有南飞的乌鹊划过。
    讨伐匈奴的军事会议正在举行。
    主帅窦固,有些微胖,一脸的花白胡子,已经五十岁了,当年在凉州和巴蜀都有赫赫战功,还是皇帝的姐夫,但为人谦逊沉稳,深得将士的爱戴。或许是太爱戴了,窦固的兄弟犯错,他却被皇帝判了在家禁足数年,逐渐远离了军权。如今复出,军方的旧势力一片欢呼。
    副帅耿秉,正是耿恭惧怕的三哥。耿秉是当前军界的新锐少壮派,也是主战派,深得皇帝的欢心,可以说,此次的大军举措,有耿秉在朝堂上的鼓动之功。
    有战将主张大
    军一路向西,突入天山以北,与那儿的匈奴呼衍王部决战,一举毁了匈奴对西域诸国的影响。
    耿秉认为不妥,说汉军如此阵仗和声势,早就传到了匈奴那边。匈奴游牧为生,打仗最是机动,怎么会在野地上摆开了阵势跟你决战呢?所以应该多路出击,让匈奴头尾难顾,尽量击杀和削弱匈奴军队的有生力量,才是此战的目的。
    班超和耿恭的军职只能坐在外围,但见班超点头不已,对耿恭耳语:“你哥真厉害。”
    最后在窦固的主持下,放手由耿秉制定了兵分四路的出击任务。
    主帅窦固率汉军及卢水羌一万二千骑出酒泉塞,向西北直突天山脚下的呼衍王部;副帅耿秉率汉军及天水羌一万骑出居延塞,深入北方大漠,寻找单于主力;关都尉吴棠率汉兵、西河羌及南单于(已降汉的南匈奴)兵,联军一万一千骑出高阙塞,进军北部草原,与耿秉军相互呼应;骑都尉来苗率汉兵及乌桓、鲜卑兵联军一万一千骑出平城塞,向东北方的匈奴左贤王部突进。
    班超和耿恭等不例外地都编入了窦固的西路军。
    不能说耿秉的战略有错,四路同时进击,使匈奴不敢分兵援救西域,但由于汉军此行声势过于浩大,单于也不敢撄其锋芒,全面撤退。
    北路及东路的大军,深入敌境六百余里,沿途只有匈奴残弃的辎重,偶有小股遭遇,并没有什么大的斩获。
    只有班超他们所在的西路军,日夜行军,终于在天山脚下遭遇了威慑西域的呼衍王部。
    伊吾城原来也是西域五十余国中的伊吾卢国,后来被匈奴所灭,成了呼衍王在西域驻军的堡垒。如今被汉军一鼓作气地拿了下来。
    伊吾城在匈奴手里已久,原住民早被杀尽,匈奴退走时还放了一把火。汉军入城后,各处灭火,安置守备……满城都是兴奋的汉家士兵。
    这一仗打得痛快,本来两军还在草原上对峙,两边人数差相仿佛,汉军远道奔突而来,气势虽盛,未必强得过匈奴的以逸待劳。但汉军的床弩射程太长,两军还未交锋,匈奴骑兵的阵列一下就伤亡百多骑。
    匈奴不再对峙,直接突马冲锋,顶着强弩,撞向汉军。
    在骑兵对冲时,匈奴向来最占上风。一是马快,二是匈奴人骑术无双。匈奴士兵的马往往都是自己养大的,人马合一,如指臂使。
    两军马阵对冲,最讲气势,而匈奴人冲阵,各队首领身先士卒,冲锋最前,胆气无双。一时大地上蹄声如滚雷,轰隆隆地碾轧过来。汉军的床弩射止有序,弩枪长七尺,两排过去,射入全速奔行的马阵,人马洞穿。
    突进一百五十步时,汉军阵里似有一个神箭手,出箭极快,犹如连珠,弹指间,匈奴就被射杀了带领冲锋的三个百夫长,一个千夫长。匈奴冲锋的速度未减,气势却是萎了。
    突进一百步时,匈奴人看见了遍天射来的箭矢,如雨般落进马阵,能听见箭头咬入肉内的噗噗声,令人齿酸,一刹那,又是数百人滚鞍下马……后面的骑兵不忍踩踏,纷纷避让,冲势开始散乱。
    汉军阵中一片鼓响,低沉厚重,让人血脉偾张。最前排骑兵把马唇都快勒出血了,猛地一松,战马腾跃而出,挺着一丈八尺的长槊,形成一线密集的枪林,冲向敌阵。
    匈奴人马快,潮水一样撞在枪林上,虽然撞开了枪阵,但骑士们纷纷挂在了枪杆上。汉军士兵弃了挂满尸首的长槊,抽出马刀,开始与后面的匈奴拼刀对撞。新兵这才见识到,原来马头能一下撞得稀烂,像炸开一样,腾起一片血雾。瞬间,撞死的马匹和士兵堆成了一线尸山屏障,泾渭分明。两军的骑兵提马跳过“障碍”,到对方阵中厮杀,然后迅速地被淹没。
    到处是金属交击的脆鸣,以及刀刃砍进骨头的钝响。血浆像泼洒一样,此消彼长,在冷日下,刀光冷甲连同鲜血一闪一闪地反光。
    几轮冲撞下来,“障碍”越堆越高,血肉纠缠,吼声嘶哑,仿佛群山都在动摇。
    秦厉是汉军中第一个越过“障碍”,在匈奴军中大杀四方的士兵。他抡着虎贲卫特有的长刀,从尸山上纵马跃下,一刀从敌人的肩膀直斩至腰,刀面一翻,内脏扬得到处都是。同时,秦厉就发现自己的马“堆”入敌人的战马之间,挤挤挨挨,腾挪不开。立时左手抽了短刀,双刀环身乱劈,四周的匈奴也躲避不得,断臂纷扬,腥血喷射。
    “虎贲无敌!”秦厉嘶吼着,让马打个旋,长刀又割开了几人的头脸。只两三息之间,秦厉冲出的缺口后,跃出五六骑汉兵,缺口越来越大,汉兵像一线激流涌过来。
    匈奴的阵前军旗挥动,越来越多的匈奴骑兵向“崩堤”处压来。百余骑汉兵被挤压在这里,艰难地推进。
    秦厉带着自己几个虎贲卫的兄弟,满眼血红,喝了一句:“冲旗!”提马向军旗处杀去。弥漫的血腥气中,眼前是无数的刀光,狰狞的面目。人在这种生死相搏的时候,感官往往都极其微妙,有人紧张迟钝,有人却极其敏锐,本能地敏锐。秦厉意志狂热,但思维却出奇地冰冷,声音遁去,敌人都幻化为猪狗,清晰的只有那杆旗。
    秦厉带着一队人,竟然杀出一条血线,靠近军旗二十步,身上不知伤了几处。还有七十步。一队匈奴骑兵斜冲攻来,瞬间撞散了秦厉的小队。秦厉砍翻了三骑,回首嘶喊:“虎——贲!”想再集几个兄弟……突然,那匈奴的军旗——断了!在万军撕咬时被一箭射断了!旗帜飘落下来。汉军的吼声高亢起来,匈奴一方的呐喊仿佛都停了下来。
    军旗在军中是指挥的手段,军旗不在,骑兵左右就不知如何配合。一般掌旗令是军中的勇士,也是战斗经验丰富的智者,骑高马,穿重甲,在中军处,观察局势,迅速判断指挥,扬出旗语,让马队知道在何时聚合分散,左右翼如何突前后驱……掌旗令身前一般有八名护旗卫,也都是猛士,围在四周……可是有一箭若天外飞来,射断了正在频频挥动的旗杆,军旗萎落,掌旗令举着空的旗杆发呆……是对方箭法太神,还是自己运气太差?随即肯定这是专门射旗用的燕尾剪式的箭头,不然不可能“铲”断这鹅蛋粗细的旗杆。
    “神箭!”汉军的士兵纷纷大喊,“神箭!”如水一般压上来,匈奴的前军一下溃败了。匈奴后军的呼衍王的王旗,打出撤退的旗语,整个大军向后辟易。
    汉军全军驰动,随后掩杀,山麓、山谷间变成死亡与复仇的海洋,人头滚滚,一路追击至蒲类海,一举夺取了呼衍王来不及退守的伊吾城。
    呼衍王率残部仓皇退却到北边的荒漠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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