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母姓许,是南方人,接到家中消息,侄子成婚,又恰逢兄长大寿,便带着一双儿女回家省亲。
    柳父忙于铺子里面的事情,让柳母带着两个孩子走。
    一是因为山高水远,见一面少一面,想让两个孩子都跟着去见见。
    二是因为他年纪大了,这几年越发力不从心,打算让柳升明跟着外出见见世面,增加些历练。
    柳家一行人离开时,京畿刚刚入夏,天气还有些凉爽,越往南走愈发闷热起来。
    柳母心细,衣裳换成了轻薄的料子,可柳湘盈整日待在马车里,还是闷得难受,便跟母亲说,想要外出走走。
    柳母拉下车帘,劝道:“姑娘家不要在外抛头露面,你哥哥每日骑马风吹日晒的都好好着呢。”
    柳升明骑马过来:“就是,盈娘,你老老实实地待着,再有半日的路程就到了,别给娘添麻烦了啊。”
    柳湘盈低头绞着帕子,不说话。
    柳母见状啐了柳升明一口,“说什么添麻烦,都是一家人,你不过是怕你哥哥、舅舅等急了。盈娘也是难受,你这个做哥哥的也太不尽心了。”
    柳升明连连赔罪,顶着马车的帘,对柳湘盈挤眉弄眼,“好妹妹,我错啦,你就心疼心疼哥哥,好生坐着吧。”
    见柳母眼神一眯,柳升明立刻正色道:“盈娘,算是哥哥的不对,进城后哥哥带你去看琼花,你先下先乖乖的,别让娘多操心了啊。”
    柳母和柳升明一言一语,柳湘盈渐渐没了声音,呼吸都几不可闻,冲着柳升明点了点头。
    对方立刻露出满意的神色,指挥着加快步子,在城门关闭前定要赶到扬州城。
    一队的人一路未停,直直到了柳母娘家住处,里里外外围了一大堆人,柳湘盈跟着柳母,口中叔叔伯伯,姐姐妹妹地含着,笑得面皮僵硬,口中发涩。
    到了自己的住处后,刚一关上门,就吐得昏天暗地,绪兰赶忙拿来痰盂接着,柳湘盈吐得只剩干呕,摆摆手,让绪兰拿出去处理了。
    绪兰走前打开窗,略带夏意的清风送进来,驱散了屋内的异味。
    是老旧房屋的潮湿味,依附在了每一样用具上,吹不散,呼吸间都是淡淡的湿臭味。
    柳湘盈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口中酸涩异常。
    到府上的第一夜,接风洗尘必不可少,筵席上并不冷清,甚至因为经年未见,到了尾声,柳母眼眶通红,捏着自家嫂嫂的手,拭泪不语。
    人逢喜事精神爽,许家兄长和老爷都喝得有些醉意。
    柳湘盈因为下午刚吐过,此刻用不了太多,悄悄凑到柳母耳边,低声道:“娘,我身子不舒服,想先回去休息。”
    柳母擦了擦眼角,“那你先回去吧。”
    柳湘盈小心地提着裙子走出,身后推杯换盏声还在继续。
    许家嫂嫂注意到,留人道:“盈娘这就回去休息了?”
    柳母拍了拍许家嫂嫂的肩,让她安心坐下,“嫂嫂放她去吧,她一向寡言少语,不爱跟人多说的,让她回去还松快的。”
    柳湘盈冲着许夫人矮身笑笑,目光略过喝得酩酊大醉的两位兄长,眼风扫过,径直离开。
    许家兄长喝得醉眼朦胧,双目无神,目光轻飘飘地仍跟着柳湘盈:“盈妹妹这就走了?”
    柳升明笑嘻嘻地挡下他的目光,“她一向如此。表哥,咱们继续喝,继续喝啊。”
    许家是典型的江南小院,粉墙黛瓦,庭院深深,无一不精巧修理,精且雅致。
    廊回路转,曲径通幽,她同绪兰都是第一次来,没了引路的下人,很快迷失在一片幽深花径中。
    柳湘盈矮深穿过,绪兰抬手替她挡开头顶繁密枝叶,“小姐,这许府怎么也没个掌灯的下人,黑黢黢的,连路都看不着。”
    “许是都在前头伺候着吧。”柳湘盈目光微转,“我们再走走吧,许府就这么大,也丢不了我们。”
    两人又走了一阵,耳边隐隐有了些声音,似有泉水叮咚,错落纷杂,夹杂着高歌欢畅。
    “小姐……”绪兰有些担心。
    柳湘盈扬了扬脖子,心头也担心,可那声儿跟钩子似的,又爽又畅快,把她的心都勾起来了。
    她盯着前头,喃喃:“我们就在这儿瞧瞧,若是不对立刻就走,别人也发现不了。”
    柳湘盈凑近了,声就清晰了,花木扶疏,层层迭影,花草泥土的气息中混杂了酒香,混成了一股她从未闻过的,极好闻的气息。
    她浅浅呼吸着,目光被不远处的点亮,水榭精致,七八人聚集在一处,酒酣耳热,高谈阔论,几人扬臂,宣纸高垂,纷纷扬扬地写着什么。
    只见那纸张一张张往下落,他们的诗词意兴仿佛都用不完,跟酒水般淋漓不止,滚烫的酒意让她即可惊醒,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手臂紧绷。
    绪兰紧紧地抓住自己,她已经凑到了最近处,贴着茂密的枝叶,半边身子躲在假山石后。
    “谁?”
    柳湘盈心头剧震,拉着绪兰迅速往后一躲,惊扰花木,窸窣的动静足以那人找到方位,寻声走来。
    软底的鞋子走起来悄然无声,那人也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衣料摸索声刮擦过她耳边。
    柳湘盈神色紧绷,僵着身子侧头,透过孔洞,月白色的衣袍停在眼前。
    那人问:“是谁?”
    柳湘盈呼吸一顿,“我是许家远亲,今日刚来,不甚走错了路,还望公子海涵。”
    许是听到女子的声音,那人往后几步,“小姐恕罪,是在下冒昧了。”
    不远处,高谈阔论之声还在继续,兴致盎然。
    月如银盘,那人卷了书放在身后,歉然道:“我同门今日刚到许府,吃醉了酒有些忘形,冲撞了小姐,我让他们来给小姐赔罪。”
    柳湘盈急道:“不必了。”
    “那怎么行。”那人声音淡淡,“几日后宴上,他们若还是如此,诗书不成又放浪形骸,岂不是丢了许家的面子,连累小姐丢脸?”
    柳湘盈神思一动,问道:“你们是许表哥的同窗?”
    “是。”
    柳湘盈松了口气,既都是学生,注重前程,必定正直良善,又是许表哥同窗,她心下稍安,也不惧了。
    “我听到声音想来看看,一时入了神并不想惊扰公子们,也不想惊扰你读书。”她抿了抿唇,“这位……师兄,今日有缘,既是月下得见,月华日出则隐,今日之事也请师兄包涵。”
    “自然的,柳娘子。”
    绪兰登时瞪大眼,柳湘盈也颇有些不知所措。
    许是知道柳湘盈的惊讶,那人解释:“许兄说过他姑姑外嫁,夫家姓柳。”
    柳湘盈定了定心神,这话说得倒是有理有据,见她来时方向亦能推测出。
    她反问:“师兄怎么称呼?”
    “我姓谢,家中行叁。”
    “谢师兄。”
    谢远岫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孔洞,孔洞小,又得花木相护,看不明晰,只能依稀看见女子乌黑的发和莹润的耳廓,鬓间是簪着翠色的钗环。
    石洞后,她声音有些闷:“师兄怎么一个人在这?”
    谢远岫道:“我不胜酒力,文采平平,来这躲个懒。”
    石洞后静了一瞬,谢远岫见那翠色的钗微微闪动,主人不安焦灼,珠钗也不得安生。
    过了会,柳娘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师长不便外出,能交付的人定然是既信任且满意的,师兄不必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这四个字倒从没人和他说过。
    他早就知道有人在,但懒得戳穿,原以为是哪处躲懒的丫头小厮,胆子这般大,竟直接欣赏起来。
    他看书看得眼疼,便想出声打发了,没想到是许家的表妹,被人发现了也不跑,反倒把自己倒得一干二净。
    谢远岫施施然坐下,将书放在身侧,“娘子也看了许久,觉得他们文采如何?”
    “师兄说笑了。”
    “既是玩笑话就不当真,”谢远岫说,“你直说就好。”
    石洞后又是一阵沉默。
    对面没有出声催促,似乎不在意她是不是就此离去,绪兰扯了扯她的胳膊,此时离开再好不过。
    可柳湘盈却犹豫起来,往石洞外望去,已经没了那片月白的衣衫,外出的光笼进来,又轻又薄,她面向那片轻纱似的光,说:“我的确是听不出来。初时只是因为笑声,想来瞧瞧。家中只请了先生教我读书识字,不曾见过有如此场面,心中稀奇又振奋。”
    “虽然师兄说自己文采平平,可师兄能进白鹿洞书院,已然胜过了许多人,也胜过了我和我的两位兄长,盈娘觉得,已然是十分的好了。”
    柳湘盈口中有些干,停了片刻,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险些被眼前突然出现的月白色吓到。
    原来他根本没走远,就在墙根下坐着,此刻掸了掸衣角,柳湘盈的目光正对着他的胸膛。
    “柳娘子。”
    眼前的月白渐渐压下,柳湘盈心头一跳,指甲陷进石洞的凹槽中,尖角冰冷粗糙,扎进她指腹。
    恐惧后知后觉,一个外男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只要他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指腹钝痛,她却跟感受不到般,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前方。
    “柳娘子,谈话需谨慎,下次若又被发现,直接离开最好,别丢了身份,姓氏,小字。”
    “盈娘。”
    谢远岫一手撑在上方,遮掉了大片月光,不低头看她,目光只落在她手上,指甲被按得发白,无力地陷在暗沉沉的石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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