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寂静,只有偶尔响起的几声狗叫还能给这座深秋中的城市带来一丝生气。
    “醒醒,醒醒,你听听,屋子里好像有声音?”一个略带惶恐的女声轻声细语道。
    “什么声音?”半晌,才响起另一个迷迷糊糊,睡意朦胧的男声。
    女声更加颤抖了:“你听你听!”伴着她的话音,从客厅里传来像是很有规律的敲桌声。
    “我去看看。”这一回,男人听得真切,睡意顿无。
    男人从房间里顺手抄起一把掸衣的木棒,悄悄向客厅摸过去。女人则捂着被子在床上瑟瑟发抖。
    突然,一阵怪叫声划破夜空。
    “嗷!啊!”
    “宝宝,你怎么了宝宝!啊!孩子他妈!你快来,你看孩子,他怎么了这是!”男人突然边喊边撞开卧室的门,把女人吓了一大跳。女人定睛一看,男人怀里抱着他们的孩子,那孩子不断地抽搐,嘴里还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原来之前的敲桌子声就是这孩子嘴里发出的声响,再看孩子的表情,则更让人心惊肉跳,已经扭曲得有些狰狞了。
    “天啊!”随着女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条巷子的灯都跟着亮了起来。
    翌日。
    “老板,来碗馄饨。”
    “好嘞,啊要辣油啊?”
    “多放点。”
    十月过半的南京城,已经是阴冷萧瑟。说起来,南京这座城市一点都没有北方人想象中的江南气候温润的特点,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冷起来也是毫不逊色于北方。而最最难受的,恰恰是这秋冬交汇之时,南京城经常会下起连绵不绝的秋雨,再加上时不时骚扰一下的大风,整个城市几乎都要在水气中发霉了一般。
    “这雨再下几天,秦淮河说不定要发水啊。”
    “是啊,可千万别再下了,好容易战乱结束才安定下来,再来天灾可真吃不消啊。”
    等馄饨的王江宁无聊地听着旁边两个吃客在闲谈,心道:这鬼天气还真是要了命啊。
    “辣油不够自己加啊。”一个小姑娘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和一屉包子说道。王江宁急忙接过,一边吸溜吸溜地吃着馄饨,一边紧了紧钻风的衣领。
    早上一碗喷香的馄饨再加一笼汤包,是南京人的早点文化。
    这些馄饨担往往都是夫妻二人,男人挑着担子,担子两头各有一个木箱子,一头是煤炉风机,一头装着面皮馅料。女人则推着小独轮,独轮车上放着两三张小桌,八九个小凳,锅碗瓢盆,两把大油纸伞。天还没亮,就要把摊点撑起来,一张案板架在装面皮馅料的木箱上,一个人包馄饨煮馄饨,另一个则端碗洗碗收拾摊面。
    不过王江宁经常来吃的这家,却难得有个自己的铺面,就在探事社的小巷门口,店主是个寡妇,姓李,年轻时候死了丈夫,却也没有再嫁,愣是一个人撑起了这么个汤包馄饨店,还把无人照顾的亡夫妹妹也接在店里帮手,单就这一条,街坊邻居包括王江宁无不对这李寡妇有着三分敬意。
    “李大姐啊,今天这么大雨生意怎么还这么好,你这是要发财了啊。”王江宁一边吃一边取笑着摊主。不过今天她这儿的生意确实好得过分了,下着雨居然还有人排队。
    “就是天冷了湿气又重,大家才想多吃点个热乎的啊。”那李寡妇熟练地下着馄饨,嘴上也没闲着。
    “好吃好吃!今天这包子感觉格外地香!”王江宁夹起一个汤包塞进嘴里,烫得他呼哈呼哈地直噘嘴,旁边端盘子的李家小妹看到王江宁这窘样,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见王江宁听到动静扫了她一眼,这小妹顿时脸红了起来,不过好在她本来就肤色甚黑,红一下居然也看不太出来。
    王江宁完全没注意到这黑里透红的李家小妹,却嬉皮笑脸地对着李寡妇说:“我说李大姐,你今天这包子比平时好吃多了,幸亏我师父没来,不然他一口气就能给你吃断货了。不过他虽然没来,我却是一定要给他带两笼包子回去的。哎呀,这出门的时候哪知道今天的包子这么好吃啊,就准备了一笼的钱,但是要不买个两笼回去,我师父要是没吃够发脾气可如何是好?”王江宁一边装模作样地说着,一边拿眼偷偷瞅着李寡妇。
    李家小妹早都在旁边捂着嘴,笑弯了腰,李寡妇听他这么不要脸地夸东西好吃,也乐呵呵地笑着说:“我说你这小侦探,你师父的本事没学会这油嘴滑舌可是学了不少。赊你一笼便是,将来可是要还的啊。”
    王江宁得了便宜立刻卖乖:“李大姐这话就见外了不是,还还还,一定还,哎呀等接了新生意钱不是问题啊。”
    李家小妹听王江宁嘴上还这么讨打,正准备出言损个两句,却被门口传来的“砰砰砰”的声音吓了一跳。
    王江宁也皱着眉头回头一看,是几个人在汤包店门口砰砰砰地砸门,这几人都是一脸怒容,看起来来意不善。
    王江宁看出来了,李寡妇自然也看出来了,她一把把愣在原地的李家小妹拉到身后,大步流星地迈出店外,向那几人喝道:“诸位有何贵干?若是吃饭,屋里请,若是寻事,只怕是找错了地方!”
    只见那带头砸门的男子上前一步,大声嚷道:“老子今天要砸了你这鬼店,我家小子天天在你这儿吃早点,前些日子开始难受了好几日,昨晚上如鬼上身一般!必是你这店里不干净!”
    这一下店里的食客们都被吸引了注意,听得那人的声音,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一个食客刚要入口的包子也沾着口水悄悄放了回去。
    李寡妇冷笑一声,一手撑着门板说道:“你是说我家包子馄饨不干净了?若是我家东西不干净,为何独独你家孩子吃出了问题,这么多人都没事呢?”她边说边一挥手指了指店里这么多食客。
    砸门那人还没等说话,他旁边一个妇人就接过了话茬:“李大姐,咱们也不是故意要寻你的不是,但是我家的小三子也是经常在你家吃东西,前些日子也犯了魔怔,和崔大哥家的小子一模一样。还有前巷薛大嫂家的闺女,都是经常在你这儿吃东西的,也是一样的症状。我们三家住得很远,平时也没怎么走动过,三家孩子都不在一起玩,要说有什么共同之处,那便是常在您这铺子吃东西了。李大姐,大家都是街坊邻居,谁也不会故意寻谁的不是,但是自家孩子遭了这等罪,总要有个说法不是。”这妇人说话有条有理,旁边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快就有围观的人小声附和着。
    “李氏汤包店去不得,会被鬼上身的,听说这都两三天了,好几个常去她家吃饭的人都魔障了,还都是孩子,要我说,这一定是李寡妇家阴气太重,他家男人在下面看不得她天天抛头露面,这是给她提个醒啊。”
    “什么阴气太重,她家男人都死了十几年了,要出事儿怎么早没出事儿?要我说啊,是她家那个铺面下面埋了不干净的东西,你没听说吗?她家那铺面原来是太平天国处决犯人的地方,这几天雨太大,冤魂散不去索命来啦!啧啧。总之是去不得了。”
    他们把话一说开,七嘴八舌地一顿胡吹猛侃,王江宁也算听明白了。这李寡妇开的李氏汤包店,是一家小有名气的店铺,以汤包和馄饨新鲜料足出名,天天都排队,每天只卖到中午就售罄打烊了。按照这些人的说法,附近街坊有三四个小孩最近都先后遇到“鬼上身”了,说是有的疯了有的傻了,而这几个人共同的特点就是经常去李氏汤包店,这一下各种说法就纷纷冒出来了,一个比一个邪乎,绘声绘色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李寡妇虽然依旧面不改色,和店外这些人叫骂着,却毕竟单拳难敌四手,对方人多势众,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李寡妇很快便落了下风。
    这个局面王江宁也没预料到,这群人不但言之凿凿,而且还真是周边无冤无仇的街坊邻居,有几个王江宁还认识,都是本分人,不是那些没事找事儿的活闹鬼,难道这事儿真有什么蹊跷?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铺子里吃饭的食客们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要走,李家小妹急忙拦上去收饭钱,这些人却把脸一横,甚至还有人拉住李家小妹教训着:“你家东西不干净,我们没吃坏那是命大,你还问我们要钱?”
    眼瞅着李家小妹要哭出来了,王江宁顿时回过神来,看李寡妇还在门口应战根本无暇分身,王江宁立刻站起身来大声对店内食客呵斥道:“哎哎哎,我说你们这些人可要点脸吧,外面说的这事儿到底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呢,你们这就想赖账啊?你们中邪了吗?要么把吃到肚里的给我吐出来,要么留下饭钱,不然谁都别想走!”他边说边从裤脚里掏出一根防身用的枣木拐,抬起一条腿翘在椅子上,恶狠狠地盯着店里这帮人。
    这些人一看王江宁这个架势也知道不是善茬,那个揪住李家小妹的老汉画风变得最快,带头掏钱付账,这店里的人也跟着骂骂咧咧地付完了钱,王江宁这才放了他们走。王江宁得意地冲着李家小妹挤了挤眼,李家小妹顿时脸又红了起来,低着头去放钱,王江宁却没注意到她又红脸了,而是转身向门外走去。
    外面李寡妇已经被一群人围住,虽然都是只动口不动手,但是各种脏话什么的都冒出来了,王江宁一看这局面恐怕要失控,立刻跳上门口的一把凳子,用枣木拐当当当地敲着门板。
    众人顿时被他这一下给吸引了注意,齐齐地看向他,王江宁也不发怵,大声冲着众人喊道:“各位街坊邻居!你们说的这些事儿,到底和李寡妇有没有关系这都还两说呢!若真是她家东西不干净,你们可以报官可以报警!这样聚集闹事,等会儿官差来了有你们兜着!”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声音顿时小了下来,但是最早砸门的那人却仍然说道:“我们刚才就先去警察厅报过官了!警察等会儿就到!”
    “哼,既然警察等会儿就到,你们还围在这里,岂不是要把有理变没理,更何况,你们口口声声说李大姐能让孩子中邪,你们若是真这么想,居然还敢招惹她,就不怕让你们都中邪吗?”王江宁决定干脆来个釜底抽薪。
    众人顿时脸上变色,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但是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李寡妇这才脱离了他们的包围圈。
    眼瞅着形势依然紧张,一阵阵“嘟嘟嘟”的哨声传了过来。王江宁心头一喜,警察来了。
    “都散了散了!警察做事!”一个胖子带着几个警察冲了过来驱赶着人群。围观的众人立刻四散开去,只有那几个找上门的孩子家长只是往后退了几步,却仍站在街上,带头的两人还打算上来和警察说话。
    那带队的胖子倒是不搭理他们,安排几个警察守在门口,看到王江宁也在这里,他愣了一下,一把拉住王江宁到汤包店里说话去了。李家小妹则扶着李寡妇,坐在门口和那些家长遥望对峙。
    “韩大探长,这什么风居然把你吹来了?”那胖子还没说话,王江宁先开口了。
    “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在这里?”那胖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扫了一眼门口,确保自己说话没人能听到。
    “我来吃包子啊,正巧就给赶上了。你是接到报警了?这种事怎么会要你出马?”王江宁犯着嘀咕说道。他确实满心疑惑,这胖子是自己的发小,叫作韩平,俩人熟得不能再熟了。王江宁平时
    接的不少案子都是从韩平这儿来的委托。同一件案子,俩人这么一倒腾,一个赚钱一个升官,各取所需,韩平也从一个普通警察升到了小探长。按理说这种街坊闹事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劳动韩平来啊。
    “嗨,别提了,你在这块正好,省得我还要跑到对过探事社找你。这块不是正好有个案子嘛,上面压到我头上来了,你这回可一定要帮兄弟一把。”韩平一边说一边搓着手。
    王江宁心中顿时雪亮,刚才门外的家长说“早就报官了!”,看来还真不是瞎说,韩平此来八成就是为了那些孩子中邪的事情。
    他眼珠一转,装作很难为情地说道:“咱俩谁跟谁,你的事儿还不就是我的事儿吗。不过我最近不太抽得开身啊,我师父还在家等我给他带包子回去吃……”
    “五个银圆!”韩平伸出五个手指头。
    “坐,什么案子?”王江宁心中大喜过望,搬过一把椅子让韩平坐下说。五个银圆,韩平可是有日子没这么豪爽了。
    “你也看到了,就是这李寡妇的案子。早上有人到警察厅报案,早上有人到警察厅报案,说是自己家孩子被鬼上身了,还不止一个孩子,上峰紧张得很。你也晓得,无梁殿摄魂案这才过去几天啊,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上峰急死的了,限期三天,必须破案!你看我这愁得头发掉的不瓤筋哦!你可不能眼巴巴看着兄弟年纪轻轻就秃头啊。”
    王江宁又想笑又有些疑惑:“这么严重?”无梁殿摄魂案他当然是清楚得很。
    当时不知怎的就冒出个谣言称无梁殿的无梁而能不塌,是要摄取多名儿童的灵魂来顶住大梁。谣言传得很快,政府发了辟谣公告也不管用,反而越传越离谱,说城中来了很多暗施邪术的妖妇,只要被她们叫了名字,魂就立刻被摄去。为了防止自家孩子的魂魄被拿去顶梁,家长在小孩肩上缝制红布,在上面写着“一叫你魂去,再叫你去当,石叫石和尚,自叫自承当,早早回家转,石匠顶桥梁”等话语并画上种种荒诞不经的符号等等。
    一时间全城陷入恐慌,市民人人自危,几乎达到了非亲朋好友不敢交谈的地步。这样混乱的情况持续了近一个月,在政府不断辟谣喊话的努力下,这场妖术恐慌才渐渐平息下来。
    当然,什么摄魂鬼附身之类的东西,王江宁是不相信的,李寡妇这件事儿,还要仔细查查看才好。若是和她无关自然最好,若真是因为她这铺子的问题,那八成是吃的东西有些问题。
    韩平看他答应,也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看了看门外依然有人在探头探脑,继续压低了声音对王江宁说道:“那这事儿可就拜托兄弟你了,咱俩关系这么恩正,需要什么帮忙的尽管说。要不要我去庙里帮你请个什么开过光的灵符来防身?”
    王江宁像看傻子一样斜眼瞟了一眼韩平。
    韩平给他看得撇了撇嘴,装作没事儿一样接着说道:“反正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这铺子意思帐嘛还是要先封了,等查清楚再说。你去和李寡妇说还是我去?”
    “我去吧。你去把门外那些人打发走,就说你们警察在查案了,让他们都老老实实在家等消息不要闹事。”王江宁起身把李寡妇和李家小妹都请回了铺子里,韩平则走出门去,返身把门带上,对着门外那些人吆五喝六地说教起来。
    “李大姐,这件事现在警察厅已经开始调查了,他们把这事儿委托给了我。按照他们的规矩,您这铺子怕是要歇几天。”王江宁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李寡妇,生怕这么说会让要强的李寡妇发作起来。
    没想到李寡妇此刻倒是平静得很,淡然说道:“江宁,你刚才帮我说话,我也听到了,大恩不言谢。这铺子关两天没关系,你可一定要还我一个清白。”说到这里,表面坚强的李寡妇再也支撑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一旁的李家小妹也跟着抱头痛哭起来。
    王江宁最受不了这样的场面,赶忙安慰了两人几句,见二人情绪都好了一些,这才缓步踱出了店外。
    外面韩平正和几个小警察在抽烟,那些围观的人已经一个都没有了。王江宁不由得有些意外,韩平这家伙他是很清楚的,做做样子还行,真要说站到台面上,这家伙经常连说话都不利索。
    韩平看他出来,急忙递上一根香烟,王江宁也不客气,接过烟抽了两口,凝神思索了一下,让韩平打发那几个小警察守着门,拖着韩平在门口的摊子旁边坐下了解情况。
    “这么说,这三个孩子还真是除了经常在这家店吃东西,其他时候完全没有交集了?”王江宁皱着眉头听韩平介绍着。
    “确实么得,至少就我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确实么得。三家人互相都不认得,三家孩子平时也不在一块玩,住的都是在这附近但隔着都挺远。有一家姓崔的是个大户,孩子是在学校读书的,另外两家孩子都不上学。其实他们三家都是今天早上在警察厅才互相认得的,说着说着才都说到李寡妇的汤包店这儿了。”韩平也皱着眉头喷云吐雾着。
    “我在这家店也吃了很久了,我怎么没事呢,其他人也没见有事啊。而且要有事应该早就出事了,那些孩子又不是才在她家吃东西没几天,为什么这时候才出事呢,蹊跷。”王江宁大腿一拍,把韩平吓了一跳。
    “你在这儿守着,我去那几户人家里看看那些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王江宁也不搭理韩平,站起身来就走。韩平在后面跟着喊了两句:“你晓得那几家在哪块,怎么去么?啊要我带路啊?”
    “你看好自己就行。”王江宁没好气地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江宁一路走出去,轻轻松松就从那些街头巷尾议论这件事的多嘴邻居们那儿问清楚了出事儿的那三户人家的地址,便扣上自己的鸭舌帽去找那三户人家了。
    王江宁虽然自小在码头长大,妖魔鬼怪的故事也听过不少,但是自从跟了李老吹之后,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就渐渐敬而远之了。那些流传得再悬乎的鬼怪案,查到最后无一例外都是人祸。李老吹经常给他说,人心可比妖怪可怕多了,哪有什么破不了的魑魅魍魉案,无非就是要么你没想到,要么你没发现。王江宁是一向把这个作为自己的工作原则的。这一次,他相信也不会例外。
    第一户人家是就隔了一个巷子的徐家。这家男人是在船厂干活的,家里的孩子刚八岁。一开始夫妻二人死活不让王江宁进去,王江宁只得自称是警察厅的,这才连骗带吓地骗进门去了。
    进屋一瞅,那孩子盖着被子躺在床上,闭着眼,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胡话。王江宁上前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也不发烧。
    “就是前天晚上突然魔怔了一般,嗷嗷怪叫,不管睡着醒着也是满嘴胡话,还全身发抽,可把我们吓坏了。一定是那李寡妇的店不干净,孩子天天去她那儿,肯定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你们警察一定要把那个妖妇抓起来。”孩子母亲边哭边说。
    “可看过大夫?”王江宁一边检查孩子一边问。
    “看过,找了仁和堂的大夫来看的,大夫说孩子脉象紊乱,心神俱惊,却说不出个原因来,只是开了些安神定心的药,不过今天吃了药确实好了一些。我却怕有脏东西没走,赶明请个高僧来做个法事。”孩子父亲说道。
    王江宁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前往另外两家。
    那两家的情况也和第一家差不多,都是八九岁十来岁的小孩子,都是天天在李氏汤包店吃东西,症状也都差不多,特别是第三家要更严重点,第三家看来是家境不错,家里人多院大,正是那个姓崔的家里。
    那出事儿的孩子十岁出头,说自己浑身有虫子在爬,还一抽抽一抽抽的。王江宁去的时候正巧赶上他家请了个道士在做法事。
    只见那道士小头小个子,一脸的贼眉鼠眼,小山羊胡倒是比脖子还长。穿了一身黄色的道袍,在院子里摆了个香案,脚下踩着八卦踏罡步斗。一边默念箴言一边挥着桃木剑,剑上还插着黄纸。
    这种阵仗王江宁见多了,也就没多看,只是询问这家人孩子的情况。见问不出什么新东西,只得作罢。他正要走,那道士的法事也到关键时刻,只见那道士已经把黄纸点着,王江宁立刻躲了远点,他知道下一步必然就是道士对着黄纸口喷烈焰,驱魔除妖。这种喷松香玩火的把戏王江宁早就和街头卖艺的把式学过。
    不过这道士的举动却出乎了王江宁的意料。只见他把剑上的黄纸点着之后,没有喷火,却是捏了个剑诀,反手把木剑置于身后,用力向上一抛,那木剑转着圈被抛上天去,在即将开始下落的瞬间,那被剑贯穿的黄纸突然火光大盛,木剑整个罩在了火光里。
    众人都吓了一跳,道士始终闭着眼如雕塑般静默。火光淡去,木剑继续转着掉了下来,那道士眼一睁,右手一扬准确接住木剑,再一个漂亮的转身挥舞,突然举着剑对坐在香案后面的孩子大喝一声:“破!”
    那孩子被吓得一哆嗦,突然哇地哭了起来。道士也不言语,反手收剑站定了,又端起香案上的一杯清水,用手一沾,甩手向孩子甩了过去,又喝一声:“净!”那清澈的水滴溅到孩子的脸上,瞬间变成血红色,孩子似乎也被吓住了,止住了哭声。血水从他的脸上一道道流了下来,气氛极是诡异。
    那家人都吓坏了,站在孩子身边连大气也不敢出。王江宁也略微有点吃惊,这道士莫非真能降魔除妖?刚才明明看到的是清水怎么瞬间变血水了,而且王江宁看得清楚,那道士把水甩过去的时候还是清水,水是在孩子脸上变红的。
    那道士看到孩子脸上的血水,眉头一皱,拿剑指着孩子,用带着江西口音的官话大声说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清! ”这道士的声音听起来如孩童一般,最后一个清字又是一声大喝,那孩子仿佛瞬间被吓蒙了一般,眼睛一闭倒在了椅子上。这下孩子的家人再也按捺不住,孩子的母亲扑上来扶着孩子哭喊着,孩子的父亲要镇定很多,却也十分焦急地问那个道士:“道长,小儿这是?”
    那道士又反手收剑,捋了捋胡子,拿腔拿调地说道:“令公子这是被鬼童附体,刚才贫道以北斗玄枢罡破之,又请三清水净之,那鬼童已附在这血水之中,魂魄俱散。但令公子心神俱疲,元神受累,还要把我这符水喝下,看看能否把鬼童的残身逼出来。”说着便把木剑上烧成灰的黄纸抖到那杯清水中,众人都瞧得真切,那杯水居然在纸灰抖进去之后依然十分清澈。
    孩子父亲急忙接过符水,捏着孩子的鼻子给他灌下。
    这一杯水灌下去,孩子很快转醒,但表情看起来似乎颇为难受,他挣扎着刚站了起来,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大摊黑水来,而且吐的还不停,哇啦哇啦地几乎都快把整个胃都吐出来了。王江宁在一旁听着都感觉自己要吐了。
    那小道士倒是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捋着小胡子对孩子父亲说道:“看来这秽物是排出不少啊,令公子再好好休息休息,当无大碍!”
    说来也是神了,那孩子吐完之后,精神头居然真好了很多,瞪大眼睛叫着自己的父母。
    王江宁在一旁狐疑地看着他们一家人抱在一起喜极而泣,心里犯着嘀咕,莫非,这事儿就是这小道士玩的局?
    那孩子父亲最先回过神来,十分恭敬地向道士递上一包封好的银钱,道士一入手就知道分量颇重,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理会跟在后面千恩万谢的这家人,转身收拾香案准备离去了。
    王江宁装作若无其事地悄悄站在门后,尽量不给那道士瞅见。只见那道士收拾好东西,也没多言语,迈步出门而去。王江宁这才注意到他背的那柄桃木剑也和一般的木剑颇不相同,不但尺寸大了一圈,那剑格剑柄的纹路也从没见过,很是繁杂。看那道士越走越远,王江宁把鸭舌帽压了压,又把外套脱下来系在腰间,这才动身跟着走向那道士离去的方向。
    小道士虽然衣着十分显眼,但是毕竟个头有点矮,扎在人堆里还挺难打老远瞅见的,王江宁就低着头紧紧地跟着那小道士。只见那小道士从这家巷子出来,便走到了大路上,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跟着他。
    走了没多久,那小道士折进了路边的一条小巷子。王江宁跟到巷头探头一看,这小巷子挺长,还没什么人,若是直接跟进去就怕那小道士会有警觉,便猫在巷子口等了一会儿,看着那小道士在巷子里又转身折进了一个拐弯,这才急忙又跟了上去。
    折进的这条小巷子倒是很短,小道士已经不见了踪影,王江宁也不太着急,这种小巷子一般不会有太多岔路的,何况刚才他等的那段距离有些长,这段短了就必然在下一段。不过他还是稍微加快了一点脚步,又三折两折地小跑了几段巷子,却仍不见小道士的踪影。
    王江宁这下有点着急了,这一路跑过来一条岔路都没有,巷子里的几户人家也都锁着门,何况若是从门走了必有动静啊,王江宁却完全没听到有什么声响。他心里一急脚下就更快,也顾不得藏身了,脚下踩着风腾腾腾地跑了起来。又往前跑了两段,王江宁噌地一下停下脚步傻了眼。
    眼前居然是一个死胡同。
    那小道士简直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王江宁一边双手扶着膝盖大喘着气,一边回忆这一路跟过来的路径。一条道,没有岔路,两边是高墙,有几户人家的大门但全是关死的,何况若是有开门关门的声音王江宁无论如何也能听见动静。
    居然被这小道士给耍了。王江宁在心里恨恨地想。这道士看来还真有点本事,他背着那么多东西,居然还能跑得无影无踪,莫非真有什么土遁术吗?
    王江宁从巷子里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想了想看来还是只能先回李寡妇的汤包店去,那道士嫌疑最大,先记在账上再说。
    他正闷头走路,突然感觉到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有点怪怪的,几个小孩子还在一旁对自己指指点点嘻嘻哈哈,王江宁顿时感到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裤子也没破啊,这是什么情况?但是看那些人的眼神明显不对劲啊。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拐进一个小巷子,确定前后都没有人了,这才又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个遍,结果果不其然,在背后摸出一张纸来,这纸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在自己背上的。只见那上面画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小道士,后面跟了一只摇头晃脑的大乌龟。这纸正是之前那小道士画符用的黄纸。
    王江宁气得把纸撕了个粉碎,一脚踢到巷子里的墙上,咬着牙在心里念叨着,好你个牛鼻子,这梁子咱们算是结下了。我王江宁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吃过这么大亏啊。人跟丢了不说,居然还被这小道士贴了一张“乌龟符”,还好刚才看到的人不多,不然这脸可就丢大了。王江宁一边想一边从巷子往出走,刚走到巷口又觉得还是不放心,停下脚步把衣服脱下来又认真检查了一遍,确定自己身上再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才垂头丧气地出了巷子往汤包店走回去。
    王江宁走回汤包店门口,发现这里居然停了一辆小汽车,门口站的警察也多了几个人,韩平正在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子说话。看到他过来,韩平急忙招手喊他。
    “这是警察厅检验科的齐科长,技术精英,这次专门来办这个案子的。齐科长,这是李英雄探事社的王江宁侦探,我找他帮忙的。”韩平满脸堆笑地给二人互相介绍着。
    “你好你好,王江宁,我早就听说过你,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这位齐科长倒是毫无官僚做派,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就是文化人,十分有礼貌地向王江宁握手致意。王江宁也赶忙上来寒暄,把刚才的不快暂时先抛到脑后了。
    “齐科长是来检验这些食材的吗?”王江宁一边问一边扫了一眼店铺里面,有好几个警察在里面忙碌着搬东西。
    “是的,按照上峰的意思,这店里的所有东西都要封存,全部带回厅里去做检查。这工作量可是不小啊。”齐科长推了一下眼镜,有些犯难地说道。“不过还好她们很配合,等东西搬完我们就回去做检验。”
    王江宁进去又看了看李寡妇和李家小妹,她们俩倒是很平静,李寡妇的态度很明确,只要能还她个清白,把店搬空了都行。王江宁无言地点了点头,折出门去继续和韩平还有齐科长说话。
    “对了,你刚才去了那么久,探出来什么消息没有?”韩平小声说道。
    “一言难尽。”王江宁苦笑了一下,又想起了那只摇头晃脑的乌龟。看到韩平和齐科长莫名其妙的表情,王江宁摇了摇头把那乌龟抛在脑后,又正色说道:
    “我去三个出事儿的小孩子家里看过了。三户人家互相不认识,三个孩子除了在李寡妇这儿天天吃东西外没有任何交集,而且症状还真都差不多,有点魔怔了一样,乱喊乱叫,头晕目眩,狂躁抽搐,跟打摆子似的,还有出现幻觉的现象。也不像是中毒,这么看起来,倒更像是……”王江宁说到这里声音压得更低了。
    “像什么?”韩平也被王江宁带的紧张了起来。
    “像是大烟。你们也知道,这家店生意特别好,我听说有的地方,为了留住客人,会加大烟在食物里。不过我也吃不太准,大烟不便宜,她卖一笼包子才赚几个钱。而且那几个孩子好像也没有上瘾的样子,除了昨晚发作的那个严重一点,另外两个在家养了两天都有好转,这和大烟成瘾的特点又不太一样。”王江宁犹犹豫豫地说。
    他确实心里没底,想起那个小道士那碗符水催吐出来的一摊黑水,到底是江湖把戏还是真有点排毒的作用,他现在完全吃不准,毕竟那小道士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
    “那简单,反正要把她这儿这些东西全部带到局里的实验室查一遍,有没有大烟用个什么药水一测就知道。如果真是这婆娘下毒,她要么不敢送检,要么就算提前处理了也能留下蛛丝马迹,再把那几个孩子也带去验血,你不是说有一个昨天才发病的吗?一查便知。”齐科长倒是信心满满。
    “也罢。”王江宁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现在警察厅的手段多了不少,有没有毒物检测一下大多数时候都能有结果,就算食材里查不出来,验血总能验出来。
    三人一拍即合。韩平和齐科长继续在这里把店里所有的食材原料调料全部都弄回警察厅。王江宁则连哄带骗让三户人家的家长带着孩子都去警察厅做检测。他们大包小包回到警察厅的时候那些人还以为他俩把整个包子铺搬回来了。
    警察厅检验科和法医科的人看到韩平和王江宁弄回来这么大阵仗,都傻眼了。法医科的还好,就检查三个孩子就行,检验科的可是苦了,做包子馄饨的原料说不多吧量倒是不多,也就面粉和肉菜量算多点,还有王江宁为了保险起见弄回来的一桶李寡妇家的井水。但是说不少也是真不少。王江宁也是开了眼界,难怪这包子馄饨好吃,调料足足有十几种,每种都是一个小麻袋。
    齐科长忙前忙后跑了半天,估算了一下这么多材料的检验量,为难地表示起码要到明天才能出检验结果。不过结果绝对准确,现在警察厅有从英国进口来的药水设备,这些东西里面有没有大烟一试便知,其他的一些常见毒物也能测得出来。
    李寡妇也被韩平请了回来做了笔录,王江宁翻了翻也是一片正常。做完笔录,王江宁一看天色也不早了,反正检测结果明天才出来,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就送了那三户人家回家。半道上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和家长们打听了一下那个小道士的情况,结果毫无意外地一无所获,他只好回探事社休息去了。
    第二天,王江宁一起床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了,急忙直奔警察厅而去。到了警察厅才知道,李寡妇毕竟有嫌疑,昨晚被韩平留在警察厅,找了个女警看了一晚,一夜没睡。王江宁一看她怪可怜的,还拿了个馒头给她吃。韩平一看王江宁来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抱怨道:“你小子回去睡大觉,兄弟我在这儿忙了一宿。”
    “你就当作是减减膘嘛,哈哈。怎么样,结果出来了吗?”王江宁打着哈哈。
    “那几个孩子验血验尿的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没检到任何大烟或者其他毒物。”韩平从桌上拿了一叠报告甩给王江宁,“检验科的还没出来,他们也是忙了一宿。咱们过去看看,这个点差不多了。”
    王江宁一边翻着报告一边皱着眉头,什么都没查出来。现在警察厅的这些手段王江宁是了解一些的。法医科的这些设备都是从英国买回来的,是现在最先进的检测设备。特别是人的血尿,就算有排泄,若是吃了大烟多少也能查出来一些。特别是那几个孩子发作的时间都没过多久。莫非自己关于大烟的猜测是错的?
    他闷头看报告,跟着韩平到了检验科。一开门就闻到检验科的实验室里弥漫着各种香料混杂在一起的香味,熏得王江宁感觉早饭都白吃了。
    检验科的齐科长也不知道是给香料熏的还是困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打着哈欠也递上了一套报告,比法医的厚得多。
    “什么都没查出来。面、水、肉、菜都是干净的,那肉新鲜得很。那些调料也没查出来什么问题,不过调料的品种太多了,很多我也不认识,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未知的毒理反应。这还有一袋调料粉,李寡妇说这粉就是用这些调料磨出来的,拌在馅料里提味。我也不知道这些粉里面是不是只有这些调料。反正能查的都查过了,罂粟、吗啡是绝对没有,其他能查出来的毒物也没有。有没有未知的毒物,我就不知道了。”科长无奈地摊了摊手。
    “什么都没查出来,豁使的还真是街坊邻居说的,鬼上身了?”韩平忧心地说。
    专心翻报告的王江宁和科长不约而同地白了一眼韩平,王江宁开口说道:“你个二五,哪有什么鬼上身,造成这个情况必有原因,要么是我们没发现,要么就是还没想到。查案靠手脚,破案要用脑。科长刚才说的你没听到吗,这些香料很多他也不认识,我就知道很多药材什么的,量少是药,量多就是毒了,找个懂行的来看看这些香料才知道真假。”
    那科长赞许地点了点头:“以前真是小瞧了王侦探,看不出你还挺有科学头脑。我认识几个金陵大学农学院的教授老师,昨天下午这些东西一拿回来我估计很多东西都不认识,又不能只听那李寡妇一面之词,就派人请了个这方面的专家来看看,绝对专业。我还就不信了,我这实验室还能有查不出的东西。”
    正说着,当当当,有人敲门。
    “进来。”科长应着。
    一个小警员探头进来问:“齐科长,有位姓梅的先生来找您,说是您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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