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青梅巷。
    钱窖中,窖口下方的地面上放了一个炭火盆,盆中的碳火烧得正旺,将四壁土墙透进来的湿寒逼退了不少。
    临近南墙,一张方桌摆在那里,桌面上的一盏油灯正闪着昏黄的光芒。
    最里处的木榻上,李峻正虚弱地靠在宋袆的身上。
    他刚刚吃了几口晾好的粥饭,喘息了一会儿,又将温过的汤药喝下,再次躺了下来。
    这几日,李峻一直都高烧不退,头昏目眩。
    整个人如虚脱了一般,提不起半分的力气,嘴唇也因脱水而干裂出了血口子。
    伤口并没有恶化,李峻知道是体内有了炎症,应该是兵刃刺穿身体后所引发的感染。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能熬过去就是命硬,如果熬不过去,也就真的没救了。
    从杜麟将李峻送来的那夜起,宋袆就留在了钱窖中,除了做粥饭与煎药外,她一直都守在李峻的身旁。
    此刻,宋袆正将一块方巾浸在温水中。
    随后,她取出方巾略微地拧了一下,替李峻擦了擦脸,再次将方巾清洗后,敷在了李峻的额头上。
    望着李峻干裂的嘴唇,宋袆心疼道:“二郎,我去请个金疮医吧?总这样胡乱抓药也不行的,还是该问医把脉才能对症下药,伤口也能好得快一些。”
    李峻犹豫了一下,摇头轻声道:“不行,太危险了。宋袆,我现在是朝廷钦犯,是皇帝要杀的人,不能让外人看到我。”
    在此之前,因为杜麟走得匆忙,宋袆没有来得及问清缘由。
    她一直不清楚李峻为什么要逃?也猜不到究竟是谁能将李峻伤得如此严重?
    眼下,听到李峻的话,宋袆不禁一怔,眼中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惊恐之色。
    李峻见状,眉头微皱,无力地笑了笑:“吓到了吧?别怕,我稍好些就走,不会连累你。”
    醒来的这几日,李峻感受到了宋袆的真情。
    他不否认这份情意的真实性,但他对人心的无常却有着不确定。人是自私的,人心也会在利益的面前最无常。
    因此,无论宋袆做出怎样的选择,李峻都不会去怪她。
    然而,宋袆并没有作答,只是将贝齿紧咬嘴唇,脸色涨红地望着李峻,泪珠如断线般落了下来。
    李峻侧过身子,费力地握住宋袆的手,想要说些安慰的话。
    不成想,宋袆却猛地将手抽离,退后一步,掩嘴哭了起来。
    “你别怕,我...我今日就走。”
    此刻,持续的高烧让李峻的判断力有所减退,一时间竟看不清楚宋袆的态度。
    唉...人之常情呀!
    遇到这样大的事,谁都会害怕,也都会有如此的反应,宋袆与自己虽有情愫,但没必要因此就搭上性命。
    如此思虑下,李峻挣扎地起身,想要即刻离开。
    “你干嘛呀!二郎!”
    宋袆见状,大哭地冲过来,将李峻死死地按在了木榻上。
    “你就这样想我吗?你是不是一直都这样看待我,是不是认定宋袆就是个薄情寡义的女人?”
    宋袆压住了李峻,伏在李峻的身上嚎啕大哭。她觉得很委屈,觉得李峻的话与举动真得很伤人。
    “我知道自己的出身低贱,是没有资格喜欢二郎,可...可我就是想喜欢,就是喜欢你呀!无论你是大将军还是钦犯,我都想陪着二郎呀!”
    似乎是怕李峻还想起身,宋袆将半个身子都压了上去,同时也压到了李峻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算是一种惩罚吧!是报复吗?故意的?
    突然,李峻觉得自己似乎变笨了。
    不对,应该是愚蠢至极。
    如若不然,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又怎么会把宋袆想成了那种人呢?
    “错了...错了,是二郎错了,宋袆,对不起,是我病糊涂了,是我在胡言乱语,你别生气...别生气了。”
    李峻的一只手轻抚着宋袆那颤抖的后背,口中不停地说着抱歉的话。
    听着李峻的连声道歉,宋袆也收住了哭泣,气恼地举起粉拳想要捶打李峻。
    然而,刚一抬手,她便想起了李峻还是一个重伤在身的人,而且自己竟如此地趴在人家的身上。
    一时间,少女既担心又害羞,赶忙站起身,跪坐在一旁,面红耳赤地想要查看李峻的伤处。
    “没事,就是稍稍地压到了些,不碍事的,是我不好,惹得你伤心了。”
    李峻伸手拭去宋袆脸上的泪痕,歉意地笑了笑。他真觉得对不住宋袆,自己的确不该那样想。
    宋袆摇了摇头,将李峻的手捧在自己的脸上,流泪道:“二郎,我是有些害怕,但那是怕二郎遭难。”
    说到此处,宋袆哽咽地继续道:“我不在意什么,只要能远远地看着二郎,我就心满意足了,但二郎必须要好好的,能让宋袆看到。”
    对于宋袆的话,李峻很感动,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或许,此刻应该说出一个承诺才对。
    可说什么样的承诺呢?
    我会娶你过门?
    眼下,李峻觉得这个承诺过于虚假了。
    自己能不能熬过这该死的感染还不确定,即便熬过去了,能不能活着走出洛阳城都是个问题,何必要在此刻作一个毫无意义的承诺呢?
    没有承诺,两人之间的情意会在,也可以慢慢地淡却。
    即便是自己死了,宋袆也可以照常活下去,只将他当做一个曾经喜欢过的故人。
    李峻喜欢宋袆,喜欢无忧无虑的宋袆,期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自己一旦做出了承诺,这个承诺就会被宋袆刻进心里,成为了她的负担,那将真的会害了她。
    李峻苦笑地揽过宋袆的手臂,轻抚着她那柔若无骨的纤手,心中做起了一番思量。
    片刻后,他从胸口处取下一块玉佩,轻轻地放到了宋袆的纤手中。
    宋袆接过玉佩,心中稍有几分疑惑。
    垂眼望去,凝脂白的玉佩上没有一丝瑕疵,握在手中温润无比,是一块极品的美玉。
    再细看那玉佩上的图案,竟是雕刻着一茎两花的并蒂莲,莲花雕琢精巧,栩栩如生。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这段话出自于先秦的《女曰鸡鸣》,宋袆有所习读,也知晓其中的另一层含义。
    自古以来,玉在人们的心中都代表着美好与高尚,朋友与家人间若以美玉相送,则能体现出彼此的情意匪浅。
    然而,寻常男女在礼物的互赠上却是有些讲究。
    男子与女子若非是两情相悦,心心相印,绝不可以用美玉作为礼品赠与对方,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另外,何为并蒂莲?
    并蒂莲又称同心莲,茎杆一枝,花开两朵,是同心、同根、同福、同生的意思。
    当下,有美玉相送,再加之是并蒂莲的图案,宋袆无需多想也能明白李峻的用意。
    “是送给我的吗?还是让我替你保管?”宋袆有些羞涩,也有几分不确定。
    李峻点头道:“送给你的,收好它。”
    玉佩本是一对,是李峻托鲁胜寻名家打造而成,另一块在裴璎的身上。
    并非是李峻不珍惜与裴璎的感情,他只是想找个信物给宋袆,一个能让宋袆活下去的信物。
    一阵眩晕袭来,李峻勉强地笑了笑,继续道:“如果我有事,你就拿着这块玉佩到荥阳去,到李府找我夫人裴璎,找郭诵,他们会替我照顾好你。”
    宋袆闻言,即刻明白了李峻的用意,眼泪再次流了出来。
    她刚欲说话,却见李峻闭着眼睛道:“记住,如果荥阳不保,你就想办法到雍州西南的仇池,去找郭方和骞韬这两个人,就说你是我李峻的女人,他们会视你为家人的。”
    “二郎,你别说了!我不要你的玉佩,不要了...”
    宋袆将玉佩放回李峻的手中,哭道:“我哪里都不会去,你活着,我便陪着你,若二郎有事,宋袆就算是死也一样会陪着你。”
    李峻笑了笑,刚想要说话,脸上突然出现了痛苦的表情,面部的肌肉也有明显地抖动,继而整个身体都剧烈地抽搐了起来。
    “二郎,你怎么了?二郎...二郎...”
    宋袆吓得将李峻紧紧地搂在怀里,满是泪水的脸抵在李峻那滚烫的额头上,口中不停地哭喊着,想要将痉挛中的爱人唤醒。
    抽搐让李峻的面目扭曲,那种无法承受的痛则让他虚汗直流,湿透了全身。
    过了好一会儿,李峻渐渐的安定了下来,人却再次陷入到昏迷中,脸色愈发地惨白。
    这一夜,昏迷中的李峻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自己的那个世界,并且是在图书馆中疯狂地查阅着资料。
    他看到了晋惠帝司马衷,厉王司马乂,孝献王司马越等诸如此类的人物介绍,也找到了裴璎、宋袆、郭诵、郭方等自己无比熟悉的人名。
    最后,他在史料中看到了自己。
    李峻,字世回,代郡平阳人,西晋官员、荥阳太守,武威大将军,卒于永兴二年。
    永兴二年?
    当下,这个世界的时间不正是永兴二年吗?
    果然,自己还是没能熬过去。
    梦中,他无可奈何地苦笑了起来。
    这一夜,宋袆没有睡,也不敢睡。
    她一直都紧紧搂着李峻,希望能用体温来缓解爱人的痛楚,更希望能将这痛苦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泪,流了整整一夜,直到湿了李峻的整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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