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峻见少女多疑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撇了撇嘴,来到李秀的身旁,望着沙盘问道:“李秀,蜀地的战事如何了?”
    “战况极是不利,”
    李秀摆好了一个小木桥后,直起身子,拍了拍手道:“我离开梁州的时候,听说李特军已经逼到成都城外,蜀郡太守徐俭也已献了少城投敌了。”
    “哦,还是蛮能打的。”李峻应了一声。
    李峻对于成汉政权的这一段史实了解的不多,对于李特,名字他是知道的,但更多的细节他不太知晓。
    “哼,能战是有些,但也是益州罗尚无能。领近十万兵马,竟让一群流民追的到处跑,真是丢人。”
    李秀的直爽,让她并不忌讳直呼益州刺史的名号。同为军伍之人的她,也为益州军的无能深感愤慨。
    李峻笑了笑,从火炉上倒了一碗水,放到了桌子上,示意李秀坐着说话。
    李秀径直走到桌子前,想要将那把黑刀拿到手中。
    李峻苦笑:“怎么如此小心眼?都说送你了,还不放心,等下连木盒子都一并给你。”
    李秀红了一下脸,扬起圆润的下巴,挑了挑秀眉说道:“我是怕你小心眼。”
    “行,行,我小心眼,喝点水吧。”?李峻看着孩子气的李秀,苦笑地指了指桌上的水碗。
    李秀瞥了一眼李峻,满意地晃了一下头,拿起了身前的陶碗,浅浅地喝了一口水。
    “接着说吧。”?李峻站起身,来到火炉前,也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说什么?”?李秀忘了刚才的话题,略有迟疑地看向返身而回的李峻。
    水是刚刚新烧开的,热得陶碗有些烫手。
    李峻将碗放在桌面上,转头对李秀道:“蜀地战事呀,继续。”
    “嗯?呵呵!”李秀没有想到,李峻会对蜀地战况如此好奇。
    她先是一怔,随后略带嘲笑看着李峻。
    “没想到你还关心战事呀?我看李庄主整日醉心于商贾,迷恋于美食,还以为你忘了自己是军伍出身呢。”
    李峻没有与少女再斗嘴,只是笑了笑,等着李秀说下去。
    “嗯…”
    打击后的喜悦让李秀舒畅地喘了一口气,随后的眼神却暗淡了下来。
    “败得太快了,每每人家一个冲击,几万大军便一溃千里,能活下来的军卒也仅十之有三。”
    李峻皱了皱眉头,问道:“李特竟有如此的战力?是兵员比你们多?”
    “那倒不是。”李秀摇了摇头。
    “若说李特军的人数的确是不少,但多数都是流民,能战与善战的也不过是三两万人。”
    “将这两三万人与益州军相比,兵员并不占优势,可就是打不过人家。如今的益州军,只要听到李特来犯,莫说是杀退来敌了,就是抵抗守城都心虚的紧。”
    听着李秀的话,李峻用手指轻叩着桌面。想了一会,有所悟地说道:“是打不过的。”
    李秀觉得李峻的话另有深意,追问道:“李二郎,你为何如此说呢?”
    无论现在如何,李秀心中的李峻都曾是一名驰骋沙场的英杰。
    即便是对李峻有些失望,但在李秀内心深处,她对李峻的那份崇敬并没有完全散去。
    别的话题都可以做到秋风过耳,但只要谈及战事,少女还是想要听听李峻的想法。
    “拼命与保命的战力是不一样的,之所以流民生变,就是他们没有活路了。”
    “若是朝廷不让他们返回原籍,那些流民可以留在蜀地做工,做农,甚至于卖身为奴,都是可以活命的。可朝廷的一道旨意,就将那些人的活路给断了。”
    李秀没有说话,只是有所感地点了点头,望着李峻,听着他口中的话。
    “罗尚和他的益州军,包括像你们这些前去增援的军队,你们没有活不下去的理由。败了,你们可以逃走,也可以回到属地,所以你们是保命之人。”
    “可流民不行,他们不能败,他们没有后路可退。前也是死,后也是死,所以他们便不怕死了,也就成为了拼命之人。”
    李峻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凝神静听的李秀,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有了活路,那他们就要拼命,挣命,这股力量是很可怕的,是挡不住的洪水猛兽。”
    “你们这些人,在流民的眼中就是勒在他们脖子上的那根夺命绳。与你们作战,流民不会再有人性。他们已经变成了野兽,一只只想要拼命的野兽。就算是他们当中的妇孺,也会想要暴起咬断你们的喉咙。”
    “所以说,你们打不过的。”
    听着李峻的话,李秀的脸色黯然,口中叹道:“唉,怎么说都是这老天造的孽。”
    李峻闻言,摇了摇头:“都说是天灾,我却认为是人祸。其实,将这人性中最原始的兽欲与残暴释放出来的,并不是天灾。”
    望着李秀,李峻苦笑道:“是你们呀!是罗尚,是辛冉,是你这样的朝廷之人呀!当然也包括李特,他就是这兽性爆发的推动者。”
    听李峻如此说,李秀张了张口,想要辩驳一下。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地望着身前的陶碗,望着碗中那静平的水面。
    片刻后,李秀带着一丝冀望的神色问道:“二郎,若你是罗尚,你该如何?”
    “嗯?”
    李秀的问话让李峻愣了一下,随后笑道:“跑呀!带着自己的婆姨赶紧跑呀!”
    李秀看出了李峻的玩笑之意。
    少女将一双杏眼急瞪,伸出小拳头在桌面上捶了一下,口中责怪道:“李二郎,问你正事,莫要胡说。”
    李峻耸了耸肩,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碗中的水。
    谁知,水温未凉。
    热水入口后,烫得李峻即刻吐了出来,并不停地挥手向烫红了的舌头扇着凉风。
    望着李峻的窘态,李秀“扑哧”一声地笑了起来,起身取了冷水递给了李峻。
    李峻将舌头伸进冷水碗中,瞪了一眼正伏在桌上笑个不停的李秀,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再…笑…我就…不说了。”
    李秀用手捂着嘴,强忍着不笑出声,但一双明眸早已弯成一对月牙。
    过了好一会儿,李峻收回了舌头,在嘴里活动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
    瞥了一眼笑意未停的李秀,李峻开口说道:“我若是罗尚,我也会打。”
    李秀闻言,神情微怔道:“既然都是打,那又有何区别呢?”
    “你们的打,是要剿杀他们,我所说的打,是要打散他们。这就如同鲧禹治水,一个是堵,一个则是疏。”
    李秀觉得李峻的说法很是奇特,自古平叛都为剿杀,从未有打散一说。故此,少女也便正色地听了起来。
    “流民拼命,其实也是为了活命,只因没有了活路才会去拼命。如果去剿杀,那就是逼着他们拼命,这也就是我说的堵。”
    李峻说着话,小心地吹了吹碗里的水。
    李秀想着刚才发生的窘事,紧抿住了嘴,不让自己笑出来。
    瞪了一眼李秀,李峻又继续道:“若是让我来做,我会即刻奏报朝廷,暂缓返乡之令。同时将暂缓令告知流民,使每个流民都能准确地得知这一政令,这便是在死地为流民开了一道活命的缝隙。”
    李峻低头饮了一口水,用手指敲着碗壁,口中继续道:“随后,我会告知流民可去之地。但不似过去集中划地聚居,而是将他们逐步分散到各郡、县、乡、亭,甚至是各个村中,使流民分而治之。”
    李秀听到这番话,心中思忖了片刻,略有迟疑地问:“如此的话,是会有部分流民安心去往住地。但李特定不会顺从听命,他依旧会领兵叛乱于蜀地,这又该如何处理呢?”
    李峻笑了笑,继续道:“李特虽是流民帅,但他与流民所愿是不同的,他的志向应该不只是为了活命。有志向是好事,怕的就是他拼命。人一拼命,这脑袋就不管不顾了。”
    说着,李峻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头。
    这两日,李秀也旁听到一些关于李峻受伤后的事情。
    见李峻点着自己的头,少女不由地起了想象,扑哧一声又笑了起来。
    见李峻投来了白眼,李秀赶忙将笑憋了回去,正色地听下去起来。
    “前面政令的事情,如果能有效地实施,那流民军就会分出许多人,同时也会减弱流民军的战力。因为能活命,他们自然就不会拼命了。”
    “另外,有人离开,会极大地动摇留下来的人,而离开的人能活命甚至有事做,这更能使留下来的人陷入彷徨。如此一来,坚决的人会少的更多,剩下的恐怕只有李特一族的死士了。”
    “然后呢?”李秀跟问了一句。
    李峻站起身,双手扶着桌沿,望了望李秀。
    随后,他转身踱了两步,转头道:“接下来便是招安。”
    “招安?要招安李特?”李秀有些不太明白。
    战事打到如今,若是招安李特,莫说是罗尚不肯,便是朝廷也是不允的。
    李峻摇了摇头,返回到桌前,双手依旧扶着桌沿。
    “除了李特父子,其余的人皆可招安。凡接受招安,肯食朝廷俸禄的人,均允其过往不究。如此一来,剩下的流民军必会心生间隙,彼此猜忌相互防备。”
    说到这,李峻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流民军便重新有了人性。有了人性,便不再是洪水猛兽,路也就不会再走多远了。”
    听到此处,李秀看着李峻,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那李特依旧领兵顽抗呢?”
    “嗯...这是个问题。”?李峻坐了下来,双手交叉地抵住下巴,想了想。
    “李特终究不是蜀人,他只是外来的流民。罗尚之所以想将他们赶出去,是因为李特打破了蜀地原有的平衡。罗尚能这样想,蜀地的豪门大户也必会这样想,便是寻常的蜀人,恐怕也会这样想。”
    李峻将话语停顿了下来,笑望着李秀。
    片刻后,他继续道:“既有的平衡,没有人愿意被打破。”
    “所以,罗尚要做的就是联合蜀地各家豪门,告诉他们只有灭了李特,这既有的平衡才不会被打破,各家的利益也才能得以延续。”
    “如此一来,那些豪门必会率领自己的部曲与益州军一同围剿李特,使其无处安身,最终也就是或逃或死了。”
    李峻的话停了许久,李秀都没有再开言,只是怔怔地望着。
    一瞬间,少女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眼前之人有些可怕,是发自于内心的可怕。
    常年跟随在父亲身边,李秀见过诸多的文人武将,也耳闻目睹过许多的奇谋妙计。但无论怎样,都不过是在为事谋人。
    然而,就在眼前,李峻所说的退敌平乱之策,让少女觉得从最开始到结局,他都是在谋心,谋所有人的心。
    他是将人心中最脆弱,也是最丑陋之处挑动出来,从而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所以,李峻所言的打败李特,并非是战人,而是战心。
    回桑间小筑的路上,李秀一直都沉默不语,只是偶尔地转头望一眼李峻。
    突然,少女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如果蜀中叛乱的是李峻,那会是怎样的结果呢?他又会如何操纵人心呢?
    如此想着,少女不由地紧锁起了眉头。
    李峻注意到李秀的神情变化,但他没有解释什么。
    战术谋人,战略谋心。
    人与人之间,最难猜测的并不是你有什么,而是你在想什么。
    人心是最难猜测的,人心其实也是最脆弱的。
    即使是最钝的一把刀,只要找到了最脆弱的地方刺进去,无论你有什么,你都会失去,失去的干干净净。
    “二郎,你说罗尚会如此想,这般做吗?”
    李秀终于打破了沉默,问出自己都不确定的话。
    李峻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并没有看李秀,而是望向了前方。
    “不会。”
    “从最开始,罗尚看到的是李特,如今也只看到了李特,他看不到李特之外的东西,所以才会败。”
    “那...,结局会怎样呢?”李秀担忧地问。
    李峻转过头,轻提了一下手中的马缰,身下的马儿停了下来。
    “你们会一败涂地,会被李特的流民军赶出蜀地。”
    “李秀,不要在蜀地恋战,回宁州吧,帮你父亲好好地经营那里。”
    说到此处,李峻心中的那份担忧,还是让他隐晦地向李秀做了提醒。
    李秀不太懂李峻的话,但她还是允诺地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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