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在下当时千嘱咐万嘱咐,不是一定要你老亲自押送的么?你现在又推诿说是陪令爱医治什么疾病。——嘿,你倒真会挑好时辰呐。”说这话的人是个锦衣老人,须发花白,正坐在宾位的第三把交椅上,神情傲慢,话说得极是尖酸刻薄。
    这时,左侧主位的那个青年西门醉嘿嘿几声冷笑,紧盯着那锦衣老人,问道:“这位大伯就是‘天下神捕’吧?依你的意思就一口咬定这东西决计是我爹爹拿走了?”
    锦衣老人下首的一个独眼的大汉接口道:“不错。我们这次前来确是有这个意思。但既然西门大侠先前这般说了,我们也就信了你。这件事该当如何善了,那就请西门大侠划下一道坎来吧。”
    穿着紫袍炎世寒神情很是不悦,冷冷道:“不管怎么说,你们可不能冤枉人!想我堂堂炎家镖主若是做下这等弃约违信的事情来,——哼!那你们要我炎某日后改行去干哪一行?”
    “你炎镖主说东西不再你这儿,可是东西却实实在在是失于你的炎家镖局,你想赖也赖不掉的。”宾位的上首是这个阴着脸,沉默寡言的男子忽然开口这么说。
    那西门醉目无表情道:“这个自然。东西既是我炎家镖局丢失了,该当由我炎家镖局的人去找回。倘若连丢失的东西也找不回来。嘿,那我们还开什么镖局!”
    “久闻西门大侠一诺千金。——好!西门大侠,有你这句吉言,大伙儿就都信了。”那最下首着淡装素服的中年妇人道。那西门醉又道:“三个月后,我自会将那东西寻找回来的。”
    “三个月!”众人重复了一遍。
    这大厅里的人,这小西门隐一个也不认得,是以根本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听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便挤着人堆,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这时候,整个院子里皑皑的雪虽已积满了,但天上却仍旧飘着鹅毛般的白花,一朵一朵,有似栀子花,轻盈而落。有雪的岁月毕竟无多。雪像梦中蝴蝶,寻觅着,飞舞着。冷风呼啸,冰寒地冻。古旧的屋檐到处垂满了倒挂的毛笔,门槛上也是凝霜露白,院中的几株杉树也给雪儿披上了衣装。
    那小西门隐身上也换上了一件厚厚的狐貂皮袄,两条辫子也结得整整齐齐。他推门进去,轻轻唤道:“爹爹,妈妈。”
    屋里有两个人,一个是青年西门醉,另一个就是女郎炎娴情。那西门醉平平地躺在雕花床上,神色甚是憔悴,容貌也变得枯槁,脸颊有如刀削了一般露出了颧骨,全不似原先的那副风采俊雅、飘逸潇洒的年轻人了。床沿上静坐着那位年轻美貌女郎炎娴情一直暗自偷偷抹泪哭泣,但眼睛却是神情地瞧着丈夫,不住劝西门醉喝药。
    “爹爹,你怎么了?”那小西门隐走到床前轻轻地问。
    “小捣蛋鬼,乖乖过来,让……让爹看看你……”那西门醉“咳咳”地咳嗽着,他的喉咙也嘶哑了,每咳一声都似是十分吃力。
    小西门隐撅着不喜道:“爹爹,你老是骂人,我不过来了。”说虽这般说,但还是听话地走近身去。
    “好……好孩子,咳咳……爹爹再不骂你,日后就不能骂你了。”西门醉苦笑着,盯着自己的儿子痴痴地看。
    那小西门隐却一直懵懵懂懂,不知所以,不解地问道:“那爹爹这是为什么?难道隐儿是变得听话了?”
    西门醉勉强笑笑道:“是啊。是咱家的隐儿变得听话啦,隐儿是这世界上最最乖的好孩子。”慢慢伸出手抚着儿子的小脑袋,又道:“隐儿,爹有好东西送给你。”
    “真的?是什么东西?”小西门隐一向晓得父亲的东西很是名贵,旁人便是想要也是得不到的。
    西门醉伸手入怀,摸出了一块圆圆的玉佩,递过去,并说道:“隐儿,这块是爹爹送你的。以后你一定要藏好了,可不许别人瞧见了。不然爹爹以后就不给你了。”
    “谢谢爹。隐儿就将它藏好,让别人都寻不到。”小西门隐道。西门醉点点头,忽道:“隐儿,假使爹爹哪天不在了,你可要听你娘的话,不许再胡闹。”
    小西门隐却是一脸的迷茫,惊奇地问:“爹爹要去哪里呀?”
    “很远很远的地方。”西门醉心酸地撒谎道,“咳咳,爹爹要很久很久……才……才能回来。”
    然而,那小西门隐打破沙锅问到底:“爹爹要去干什么?”西门醉沉思了一会儿,心念一动,答道:“去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小西门隐道。西门醉忽然笑了,道:“爹现下想不通隐儿为什么不爱读书,呵呵呵,爹要想个法子才好。”
    小西门隐随口答应道:“嗷。”便不再说话了。他年纪幼小,一听到念书、读书,头就痛了,压根儿有八个心思不乐意。
    隔了半晌,那西门醉又叮嘱了一番:“隐儿,你的一块白玉儿是爹爹小时候爷爷给的,你可得小心了,不要被别人知道。”
    小西门隐虽一副天真的模样,但有好东西在自己的手中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给了别人的。他说道:“爹爹,隐儿知道了。——你今天怎么了?你说过要陪隐儿去万佛寺玩的。不敬大伯那儿可有许多好东西会给隐儿玩。”
    西门醉愣了良久,便凄然道:“好。不过今天是不行的,爹爹明儿就带你去玩,你看好不好?”
    那小西门隐果然拍着手,笑道:“爹爹,你是大人,你可不能骗人,你不能骗人!明天咱们一起去,——妈妈,你也一起去好不好?”
    那炎娴情不答,西门醉哽咽却道:“爹爹不骗你。……咳咳……隐儿最乖,爹爹不骗你。”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尽是鲜血。
    “爹爹,你的嘴唇破了,有……有血,你的嘴唇有血。”那小西门隐大吃一惊,退后了几步。
    西门醉笑笑道:“咳咳,是你爹爹不小心,咬……咬到嘴唇啦。”小西门隐想了想便问:“爹爹,你今天为什么还不起床?你是不是生病了?”
    西门醉道:“爹没生病,……咳咳咳……爹今天有点累,想躺一会儿,就一会儿……咳咳咳……”
    小西门隐道:“好。爹爹累了,隐儿就出去玩了。”说便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院子里静得很,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花园里鸟声啾啾,嘤啭不休,一片幽然。那小西门隐走到花厅,却仍见不到人影,又沿着回廊走了一箭之地,想到马厩偷一匹马,骑着风出去玩。门外的雪已止,鸟儿也散在地上奔来跑去,翻找食物。小西门隐拾起了一块石头用力掷了过去,虽未击中,但还是惊动了那些禽鸟,纷纷扬羽翔起。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又即落到了远处泥墙上继续觅食。
    小西门隐仍不死心,赶过去非要瞧着鸟儿都飞走了才肯罢手。蓦地,有一个仆役急匆匆地追将上来,唤道:“小少爷,快快,你快随我来。少爷,你爹他……”也不等小西门隐答话,一把抱起,绕着路径大步而行。
    “你干什么?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小西门隐四肢不住地挣扎,极不情愿给人束缚了,不能自己走路。
    那仆役哀求道:“啊哟!好少爷,你不要闹啦,你爹爹生了……重……重病,你赶紧过去。不然……不然……”他好容易忍住了后话。小西门隐问:“我爹爹怎么啦?”
    “你爹爹喊我叫你去瞧瞧他。”那人怕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东问西问,只好扯了一个谎。
    须臾,那人推着小西门隐走进一间屋子,只听得炎娴情在呜咽哭泣,不住轻声唤道:“醉大哥,醉大哥……”
    “爹爹,爹爹!”小西门隐听得了母亲的声音,不知怎的眼泪也簌簌而落,快步奔上。
    那西门醉现在已经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是死了。小西门隐一握住父亲的手心,只觉触体冷冰冰,似乎已僵硬了好几时。
    小西门隐又惊又怕,用手摇着父亲哭道:“爹,你……你怎么了?爹昨天还答应要陪隐儿去万佛寺的……爹爹……”
    “隐儿,你不要闹了!”炎娴情霍然一把拉开了儿子,自己却扑到青年的身上呜呜哭道,“你……你爹睡着啦!……醉大哥,醉大哥……呜呜呜……”这是小西门隐母亲第一次粗暴地对他,也是他今生今世唯一的一次!
    “我不信,我不信。爹这个时候怎么还睡着。他……他……”小西门隐扯着母亲的衣襟哭泣道,“爹……爹爹——妈妈,你说谎,你骗我,你骗我!……爹爹没有死,爹爹不会死的!……你骗我!!!”
    “爹,爹爹!我要爹爹,我要爹爹活过来……呜呜……”小西门隐永远也忘不了父亲的遗容……
    “爹,爹爹!!!”瞬时间,西门隐忽然惊醒,眼角还有一行泪水,全身也都是大汗,坐了起来,拭擦着眼角连及脑额上的汗与泪,轻轻吁了一口气。
    旭日已经东升,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阳光也已呈出了一道霓虹,照在红花与叶子上,娇媚极了。冬季的风阴冷,但却少不了清新与芬芳。地上积满了雪,望着窗外总能看得到的。风已停了,雪也止歇,野地一片银装素裹。
    西门隐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向祖母请安。刚走出房外,便有一个中年农夫扛着锄头回来,道:“啊,隐公子,你醒了?”
    西门隐道:“大伯,早啊。”彼此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即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去了。西门隐赶到祖母的房外,道:“奶奶,奶——”
    “你奶奶已经走了。”这时屋里走出了一个年轻女子,模样还算周正,但衣着却是古旧得很。
    西门隐一听祖母已经自行离开了,甚觉奇怪,忙问:“那,姑娘,我……我奶奶可有捎什么话给我?”
    那女子自怀里掏出一张信笺递了过去,道:“她老人家要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你。”西门隐接了过来,展信默读:
    “妾孙西门隐:与儿一别十余载,亲得见孙儿无恙,心自释然。又闻诸事惨淡,物是人非,只徒忝愁意。积年灭门之仇,吾儿心切以致屡攻未成。尔单枪匹马,妾凡心虽自焦惶,日夜牵挂。然未亡人已遁入空门,早不问世事,歉不能与君合谋相商,还望隐君莫责。令祖西门氏,昔年与天台玄武堂之绝世武学渊源极深,儿若有矢志,大可斟酌一番。堂公若有收徒之意,最是克当。妾言已及此,感念日后相见无多,吾儿自当保重。”最后的落款是“祖母燕氏”。
    西门隐愈看愈颓丧,不由想起了这位祖母来。他小时候与祖母只见过两面,记忆之中也是一位慈祥的女人,而且是个尼姑。曾听他父亲西门醉说过,这位燕氏跟祖父大闹感情纠纷,一怒之下便即出家当了尼姑。
    “隐公子,隐公子……”那女子见西门隐愣愣地站立在那里,忍不住开口提醒了。
    “啊?哦哦,你说……”西门隐猛然回神,抬头问道。那女子道:“你……你没事吧?”
    西门隐道:“我没事。——哦,对了,我现在有急事,先告辞了。日后若是有暇,我还会再来。不过还真的要谢谢你了。”言毕就迈步而去,蓦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即奔回来,歉然道:“啊哟,真对不住,将这件事给忘了。昨晚借宿你家,我西门隐深感盛德,你代我对你家人说一声:我西门隐多谢了。”说着深深一辑。
    那女子忙还礼道:“这个可不敢当。”西门隐微微一笑,人影一闪便消失不见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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