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秋天来到了清河镇,杨树的落叶盖满了乡间小路,洪鹏走在上面,软软的。燕子怕冷,很快就要离开清河,飞去南方。清河镇有拿枪打鸟的人,可是他们从来都不打两种鸟,一是燕子,一是喜鹊。只在冬天打麻雀。
    中秋节快到的时候,昌子来找洪鹏,说发现了一棵栗子树,结满了栗子,可以去偷些栗子吃。栗子树在清河湾西边,是人家种在门外的。这天下午,昌子发现那家人锁了门,就约洪鹏去偷栗子。他们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来到栗子树下。昌子说:“你在路口看着,我去打栗子。”洪鹏在路口守着,昌子走到栗子树前,用竹竿不断地敲栗子,栗子掉了一地。洪鹏看着说:“差不多了,够了,我们快回去,不要被人抓到。”于是两人捡栗子,放在前襟兜着,急忙跑回昌子家。
    “这个要怎么吃?”洪鹏问。
    “用火烧了吃。”昌子说着,就在锅底点了火,把栗子也放在锅底,又舀了一瓢水添进锅里。他们烧得栗子啪啪响,锅里的水也沸了起来,“呜呜”地冒泡。最后昌子灭了火,掏出栗子,砸开一个,给洪鹏吃。昌子看着洪鹏,问道:“香不香?”“香。”洪鹏说。
    后来洪鹏又和昌子去偷过几回栗子。中秋过后,天渐渐凉了起来。秋天往往像春天一样短暂,杨树的叶子也落光了,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喜鹊蹲在上面,不停地叫。洪鹏不明白喜鹊为什么不飞走,它们在这儿还有什么好吃的吗?有一天,昌子来找洪鹏,带来一支陀螺,说是爷爷用斧头替他砍的。于是他们玩起来,刚开始不会玩,后来他们能把陀螺从洪鹏家一路抽到昌子家。玩了一个秋冬的陀螺,打发了不少时间,也让洪鹏胳膊上的肌肉渐渐硬起来。
    时间在小孩子眼里,往往过得很快,尤其是在他们玩乐的时候。很快,清河镇下了第一场雪,离过年的日子也越来越近。清河镇下雪的时候,清河并不结冰,而牛角湾倒能结一层厚厚的冰。孩子们都喜欢在冰上走,好像比谁的胆子大,洪鹏也在冰上走,不过他不敢走远。这天早上,他正在冰上走,有人喊他:“鹏鹏,你爸回家啦,就在你家屋后呢。”洪鹏听了这话,不敢相信,就跑回去看,果然看见父亲站在屋后,背着个军用旅行包,还有一大包行李,里面是被褥。洪鹏跑过去,董自华抱住洪鹏,把他抱起来,说:“又重了,你妈呢,家里咋没人?”“我妈去菜地了。”过了一会儿,女人也回了家,挑着两筐白菜。看到董自华,很是惊喜。女人找出钥匙,打开门,董自华回到家,把行李放好,看看家里基本上没有变化。
    晚上,董自华对女人说这四个多月赚了不少钱,就从包里掏出一大叠钱,说:“你数数吧。”
    女人仔细一数,极为惊讶,说:“五千块啊!照这样下去,我们快成万元户了!”
    “嗯,我是想啊,以后多赚些钱,我们应该把这房子推了,再买一块大些的地,盖上楼房。”
    很快要过年了,每逢过年,董自华三兄弟每家都要给老母亲送一袋米和一袋面,董自华今年早早地就把东西送了过去。洪鹏奶奶在男人去世之后,就一直住在二儿子董自远家,因为董自远没有女人。年三十那天,董自华买了艳红的春联,一大盘鞭炮。贴完了春联,包饺子,饺子包好了,放鞭炮。董自华家这一年过得红火,鞭炮声也响。大年初一,洪鹏和姐姐去拜年,要压岁钱。董自华不准他们去二叔和三叔家,洪鹏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的过结,但是他听父亲的话,只去奶奶房里。奶奶让洪鹏给他磕头,他磕得地响,奶奶给了他三块钱,给了姐姐两块钱。不一会儿,三叔家的姐弟们也来给奶奶拜年,奶奶给了他们每人三块钱。回家后,董自华问洪鹏得了几块钱,洪鹏说三块,又问闺女,闺女说两块,又问三弟家的孩子得了多少,洪鹏说都是三块。董自华心里不自在了,心想老母亲偏心偏了一辈子。
    过了一会儿,牛角湾响起了锣鼓鞭炮声。董自华知道这是镇长带着一帮人给退伍老兵送慰问信,就躲在屋里,让洪鹏等在外面接慰问信。镇长很快绕到了董自华家,见门关着,就问站在门口的洪鹏:“你爸呢?”
    “我爸去人家玩骰子了。”
    镇长把慰问信递给洪鹏,说:“等你爸回来了交给他。”
    洪鹏接过慰问信,是一张大年历,上面写着县政府对所有部队官兵、退伍复员军人慰问的话,最后是“一九九六年春节”。当然洪鹏一个字也不认识。董自华之所以自己不接慰问信,一是对当年当兵没安排去处的抱怨,二是每年要是接了慰问信,免不了给镇长一包好烟。不过村里有一个老兵,当年参加越战,脚被流弹打伤,倒是每年很光荣地接慰问信。
    大雪在过年这段时间每天都飘着,下了四五天才停,一停下来,洪鹏就去找来昌子,和他在路上堆雪人。洪鹏有一个邻居家的女娃也过来一起玩。那女孩和洪鹏一样大,叫玲玲,也是徐姓的。洪鹏也从小就认识她,不过很少找她玩,因为洪鹏嫌她是女娃子,胆小鬼,不敢一起抓蛇,也不敢偷栗子,又不会玩陀螺。三人堆了一个大雪人,找了草棒做成鼻子眼。玲玲说:“这个雪人很像鹏鹏。”昌子也说很像。
    这晚,徐光勇把董自华请到家里喝酒,光勇女人做的菜,烧鸡肉,鱼肉,鸡蛋,菜汤,很是丰盛。两人感叹人生的不容易,说着说着,说到两个孩子。
    “这俩孩子玩得好啊。”光勇说。
    “嗯,好得很。”董自华喝了一口白酒,说。
    “还是小孩子好,你看那关系,就跟一个人似的。人大了就不好了,心思太多,你看我那几个兄弟。”
    “呸,你看我家不也一样嘛!”董自华感叹道。
    喝过了酒,过完元宵节,董自华又和光勇去了东北。临走时,洪鹏问:“爸,你哪天回来?”
    “家里要割小麦了,我就回来了。”
    “那还有多少天?”
    “等天不冷了,小麦长得就快,长大了就割。”
    “哪天天才不冷?”
    董自华听着儿子幼稚的问题,心想他是想自己,就给儿子哼了首歌谣: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河开**雁来,
    九九加一九,
    耕牛遍地走。
    哼完了,董自华说:“耕牛遍地走,就要割小麦了!”
    八
    清河镇的春天最先在牛角湾出现,牛角湾的冰一夜比一夜薄,到后来就完全不结冰了。春天进而唤醒那些成片的杨树林,杨树的枝条上显现出一片毛茸茸的绿,后来绿意逐渐有了形状,变化为细小的叶。这个时候,阳光也越来越温暖,蹲在墙角的那些老人又熬过了一个冬天,他们仿佛甩掉了生命里的一个大包袱,抖抖脱下的棉衣,笑容也显得轻松了许多。
    冬春交接的季节,洪鹏依然和昌子厮混在一起。清明节前后,他们一起放风筝,踏在广阔的田野里,走在没膝的麦田间,一路是他们的欢声笑语。麦子在冬季被厚厚的雪覆盖,天气转暖,雪水融入麦田,滋润着它们的生命。清明节在麦田里放风筝的人很多,有小孩,也有大人,他们在麦田里踏青。洪鹏和昌子顽皮得很,不仅要在这麦田里踏,还要躺在麦田里,让绿油油的麦子把他们隐藏起来。
    清明节还有一个重要的活动,就是祭祖。徐姓人家是大祭,搞得特别隆重,先是去修坟,把先人的坟修补一新,清明节带上酒肉,放在坟前,喂那些麻雀喜鹊野猫野狗。董家人不像徐家人,董家只有三儿子董自英祭祖,董自华从来不祭祖,有好几次,洪鹏问父亲,他爷爷的坟在哪里,董自华都说不知道。二儿子董自远不正经,更不祭祖。董家兄弟间又基本上不来往,久而久之,董家的坟茔就被人们淡忘了。
    清明过后,麦子就疯长起来,一天一个样。洪鹏不觉得日子的漫长,他正享受着进学校读书之前最后的一个春夏。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见到父亲回家了,很是高兴,问道:“要割麦子了吗?”
    董自华说:“还没那么快。”
    “那你怎么回来了?”
    董自华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女人说:“大人说话,你一边儿去。”
    原来,董自华提前回来,是因为二弟董自远找了一个女人,又要结婚。这已经是董自远找的第九个女人,董自远光棍惯了,找了女人也不好好过日子,总是在外面沾花惹草,所以每次结婚不久,又要离婚。董自远这次找的女人是个外县人,三十五岁,看起来倒也挺年轻,长头发,只是带了一个女儿,女孩比洪鹏还小一岁。结婚喜宴那天,董家人基本上都到了,董自华自然也在。董家的三兄弟、三姐妹以及他们的老母亲都在。此外,洪鹏还见到了一些从来没有印象的表哥表姐。董家的三女儿来得最晚,说是在上海做建筑商的男人忙,最后才见她男人开着辆桑塔纳出现在清河镇的硬泥路上。董自华和他寒暄几句,叫来洪鹏。指着妹夫,让他叫姑夫,洪鹏看了看,叫道:“姑夫。”
    喝酒的时候,其实各家之间早有隔阂,只是酒席好像掩盖了一些虚伪,每个人都很亲热一般,虽然暗地里不知道各家之间怎么看不起对方。席间,洪鹏一个不认识的表哥,给三姑夫敬酒,说道:“别的话我就不说了,你看我这三个表弟,以后可要多多照顾啊!”他指的三个表弟,就是洪鹏、洪洲、洪达三兄弟。那位表哥自以为话说得很好,不仅恭维了姑夫的实力,而且又是为董家三兄弟说好话,谁知道姑夫喝完酒,说道:“洪达和洪洲当然要照顾照顾,至于洪鹏嘛,人家哪里需要我的照顾。”董自华把这话听在耳里,记在心里,非常窝火,酒桌上又不好发作。晚上回去和女人一说,女人也很气愤,心想他们可真是看不起人。此后,除了一些必要的应酬,三家兄弟很少往来。
    董自远娶了新媳妇,没好几天,就开始和那女人吵架,此后吵架发展到拳脚相向。不过董自远真没男人气概,竟然挨新媳妇欺负,打不过那个女人。女人却又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打架之后就去镇长那搬弄是非,镇长往往不在,经常是徐光邦在,这样的事情多了,徐光邦就和董自远的媳妇闹了些风言风语。人们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相,反正谣言一旦肆虐,就会惹出是非,到时候真也是假,假也是真。这天晚上,董自远又和女人打了架,女人带着女儿又去找徐光邦。董自远去找女人,在路上被牛角湾的人遇见了,那人先去给徐光邦告了密。徐光邦转移了女人,董自远没找见人,回来的路上,天黑得很,又被一帮人打了一顿。这当然是徐光邦安排的。回家后,老母亲见儿子被人打了,就问是谁打了,董自远说是徐光邦的人。老母亲经历世事多,也听了清河镇的风言风语,自然知道些缘由。既然自己儿子吃了亏,儿媳妇在徐光邦家不见了,就决心一定要讨回公道。第二天,她亲自找到徐光邦家,可是没发现儿媳妇的踪迹。后来她说要闹到县里,可是董自华和董自英对这种事情根本不闻不问,所以一个老太婆也闹不出什么风浪。她真的还几次三番搭车去县委县政府上访,但是每次的情况都大致相同,接待人员见她是一个老太婆,就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饭后打电话让镇里来人接走,关于打人拐人的事情只字不提。值得怀疑的是,一个女人就在清河镇消失了,还带着一个孩子。清河镇的人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她,有人说徐光邦把她们藏了起来,有人说她们回了外县的娘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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