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银瞑王宫。
    这夜,银翟静立在冷清的颐华宫,孤影萧萧,几分怆然。自为“摄政诏王”以来,他便常这样独立于寂静空旷中,对着漆黑苍穹默默出神。
    瓦儿不在,方旋也莫名失踪,筱水被银翟点了过来成为颐华宫的宫女。于是,每个安静夜里,在他萧瑟背影后,总有一双灵澈水眸静静陪伴。
    银翟听见身后幽幽叹息,回头看了看,下意识握拳,指尖嵌入掌心。
    “翟,你让我感觉越来越遥远了。”筱水轻语。注视他背着身子站在台阶的最高处,天空中乌黑一片,他孤独地站在那广袤苍穹之下,单衣萧索,一身清冷,于是叹息中充满无可奈何的疼痛。
    如果可以,她祈求一切回到从前,红叶山中只有他们,翟的眼中纵然冷漠无情,但比现在这般压抑沉默好。她知道翟已身不由己,背负着如同冷君一样的责任,这种责任的分量无法推卸,让人无从分担
    “我一直都站在这里。”银翟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那毫无色泽的天穹,眼中是一脉深不见底冰封的孤寂。
    筱水心中更痛,轻步上前,注视那削长伟岸的声音,做了个大胆举动。她自身后伸手环住他的腰,感觉他陡然变僵硬的脊背,她连忙将小脸贴了上去,低喊道:“翟,不要推开我你一直站在这里,我却不知道怎样帮你,我想就这样陪着你也好”银翟本欲拉开她的手停了下来,只听她继续低低切切说:“以前做杀手时,虽然害怕恐惧过,但习惯了也就平静了。曾经一心希望帮你除去冷君,夺得王位,可是真走到这一步,才现这些并不能让你开心,反而让我们相距越来越远。”
    银翟眼角微微抽,低沉道:“我没有不开心。”
    “你何必骗我?我看得出来的。以前的你表面冷酷,但目标坚定,心中充满斗志与目标,如今的你眼中只让我看到沉沉的孤寂,独立高处,仿佛看尽天下沧桑,让我心疼。”筱水更紧地抱住他,面上犹湿,然而这样抱着他,只觉得他浑身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银翟轻轻挣开她的手臂,反过身来。她说得没错,曾经目标坚定,心被仇恨充斥,仇恨便是生命的寄托。如今恨不能恨,爱不能爱,如梦徘徊,生命反似陡然少了寄托。
    筱水抬头看去,他削瘦面容之上是从未见过的深沉复杂,眼中的阴霾如轻云遮蔽了星空,她心头疼痛瞬间如万马奔腾般涌来。
    “筱水”她的确是懂他的,银翟突然感觉到一丝切实的温暖,如春流滋润心田。
    可是,她的眼光充满毫不掩饰的爱恋,这种感情他无力回报,既不能回报又如何去索取?
    “你还是早点休息,我去走走。”
    感觉到他明显的逃避,筱水一步上前拖住他的手臂,仰头道:“为什么一说到这些你就要躲开我?我说了,我和师姐根本不需要你也同样爱我们,我们只想”
    “筱水!”银翟加重语气制止她继续往下说。
    “别再阻止我说完。翟知道我有多难过吗?看你孤独落寞难过,看你独面群臣难过,看你跟那些百艺宴挑出来的女人在一起,我难过,你甚至还对浦月容和夏安然都和颜悦色可是师姐离宫你都没多问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红瓦儿离开后,你夜夜到沁梅园里相思。为什么你对我和师姐不屑一顾?难道你瞧不起我们是杀手吗?”筱水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薄唇透出一种苍白的冷厉。
    银翟将薄唇抿成直线,心中暖流被一种难以言预的自责替代。筱水性子较方旋柔和许多,今夜爆大概是隐忍许久了吧。他哪是对她们不屑一顾?而是无法以男女之爱偿还与她们才更加珍惜。至于上次百艺宴中挑选的几名女子,虽被收为他的侍妾,但他只是碍于宫中复杂关系,偶尔招来陪酒打一下而已。然而这些,习惯将心绪内敛不善表达的他又如何说出口?
    风微过,凉意透骨,筱水听到银翟用一种缓慢而苍凉的声音说道:“你想多了,回去歇息吧!”
    他习惯了冷静,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在她面前坚毅而漠然。她们是杀手,杀的是人,而他更是杀手,要杀对方的心。对他而言,筱水随时表达的爱如黑暗中洒落的一线光芒,如寒夜中的一丝暖流,但是,他只希望这线光芒、这丝暖流能永远保留着她自己的光和热。
    而他,并不能要,更无从回应。
    *
    王陵中。
    守陵侍卫将密门打开,留守的太医见银翟走进,恭了恭身,默然退下。
    陵中静得只听到轻缓的脚步声。
    银翟转过仅容一人进出的窄门,一步步迈向散着淡淡晶芒的水晶塌。他走得极慢,在离塌最后一步时完全停下了脚步,伫立片刻,缓缓地在那塌前台阶上坐了下来,目光直直落在塌上平静沉睡的面容上。
    “你真睡得安心么?朝政我可以替你把持,但是她呢?你真可以放下她么?你真放心将她的生死交给我?”他薄唇微动,声音清晰。
    水晶塌上,年轻的君王被如云雾般的淡光笼罩,君子如玉,俊容无波。
    银翟抬起修长的手指,握住年轻君王的手,几分力道不容控制,仿佛要握醒他。
    两只手,一只有力一只虚软,同样冰凉。
    “已经一个月了一个月,她一个弱女子,为你远离王宫,会遭遇什么?你天天这样睡着,难道都没有梦到吗?”他逐渐咬紧了牙根,手指更加用力“我告诉你,我无法再等待!不能再忍受了!我再给你七天,七天内你若再不醒过来,接回这该死的王朝,别怪我扔下这一切,到时银氏祖宗也休得怪我。”
    逐渐挺直脊梁,眉宇间的褶皱凌厉深刻,黑眸死死盯着塌上的人,怨气纠结于胸。
    每日面对厚厚的奏折,听着一群老臣义正严词的建议,警戒地看着朝内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银翟常常欲作而不得。一个多月下来,他性子微有改变,一面展现淡雅风姿,一面又笑里藏刀,让人捉摸不透,相处起来感觉不胜寒意。
    谁人知晓独处绝顶的心情?
    清醒时交流不多,但他确定能了解自己者,只有水晶塌上的这位年轻君王。
    没有对手的人是孤独的,一个惺惺相惜的对手却躺在这,不留余地将一切推给自己,这口气怎能咽下?更愤怒的是任凭他倾尽全力克制感情,告诉自己红瓦儿是甘愿为银冀送死,一个为别的男人连性命都不顾的女子,他骄傲的自尊怎容得下亲自去找她?
    但是现在一个月过去了,他做不到继续压抑地等待,焦灼与担忧日夜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银冀,你听到没?我已经没有耐心等你三个月,我要你七日内就醒来,最好立刻给我睁开眼睛。”那个柔弱却顽强的女人用一只无形的手紧揪他的心脏,灼痛他的呼吸。双手一扬,他上前提起了年轻君王的双肩,双目几乎迸出火花。
    此时的银翟,想起初知自己身世的震惊,想起初进王宫的仇恨如今事过境迁,月落星稀,争斗渐平,你死我活究竟所求何事?列祖列宗同归于此,然银氏如今只余两条血脉,银冀若不苏醒,难道终此一生自己真无自由选择的机会了么?
    “醒来!我以银氏王兄身份命令你醒来,别逃避你自己的责任,一切我不稀罕,全部给你!七日后我会去寻回红瓦儿,你最好别装死,否则”
    乔雀等人守候在洞外,听见里面传来呼声,一声重过一声,然后听得轰隆几响,陵墓周壁连连轻抖,似有沙石滚落,惊得守陵侍卫立刻慌忙奔进。
    “大王王爷”太医同一时间挤进洞中,见到水晶塌四周安然无恙,才放下提在半空的心神。
    银翟厉目一扫,拍拍衣袍,看见洞口被自己掌风震落的洞壁石块,双手背负在身后紧握成拳。
    “你们出去。”他恢复平静朝侍卫命令,示意太医留下后问道:“乔雀,大王到底何时可以醒来?”
    洞中空气本就偏寒,被银翟冷冽的目光一盯,乔雀浑身惊颤,躬身不敢抬头。
    “回王爷,大王虽然暂未清醒,但经过臣等悉心医治,大王脉息越来越平稳,生命力越来越强健大王会平安的。”
    “本王要知道他到底还好昏睡多久?”银翟抿唇再问。
    “这个回王爷,臣也无法判断。”
    “你是太医,你为大王医治了这么久,竟然连他何时清醒都无法判断?”银翟本就冷着俊脸,怒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乔雀双膝软,硬着头皮答:“不敢欺瞒王爷,大王随时都有醒来的可能,也可能”也可能一直昏睡下去,后面半句硬生生卡住没敢说完。“总之大王吉人天相,照目前状况来看,大王应该很快就会恢复的。”
    银翟瞥他一眼:“七日的时间足够了么?”
    乔雀颤抖:“七日臣不敢保证”
    “你能保证什么!本王不想听你多说,七日内大王若不醒来,本王将离开王宫。到时候这江山朝政看他还要不要管!”近乎任性地说完此话,银翟长袍一甩,走出水晶洞。
    乔雀扑通一声跪下,连滚带爬地扑向水晶塌,呜咽道:“罪过罪过大王,你可听到了,你若不醒来,臣的罪过可大了。”
    身后其他太医齐齐上前,个个脸色惶恐“乔太医,我们快想想办法啊!”乔雀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办法用尽,我们只能等天意啊!老臣罪过,不能让大王苏醒大王一定要撑过来啊!”说着又呜咽起来,其他太医均忍不住灰着脸,欲哭无泪。
    “大王不能放弃自己,否则银暝王朝不要让臣等成为千古罪人,愧对天下百姓啊!”顶着摄政诏王临去前的威胁,洞中顿时一片哀鸣。
    银翟走出王陵,一抹轻云遮月,在他脸上覆上了渐暗的阴影。他回头,深黑的瞳孔紧紧一缩,心中默问:银氏列祖列宗,你们真能容忍银暝王朝结束在我手中么?如果不能,就让他醒来!
    *
    七日时间,对于知情者而言,漫长而短暂。
    冷看日出日落,心如寒冰烈火。
    昏睡一月有余的年轻君王要在七日内醒来,谁人都没把握,谁人都不抱希望。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太医寸步不离水晶塌前,施尽浑身解数只盼大王能动一动眼皮。
    银翟做事坚决果断,说一不二,没人敢质疑他饱含威胁的决定。所以,第七日,很多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世事自有天意。
    阴云笼罩整片天空,傍晚时分开始下起雨来,偶尔几声惊雷滚过头顶,雨点敲打着宫殿的琉璃瓦上。灯火初上,宫灯淡淡光芒在红色高墙内影影辍辍,雨帘垂在屋檐。
    没人留意,沁梅园的拱门里走进了一个纤弱人影。
    瓦儿回来了。一个人孤独、绝望、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最先现的不是别人,正是到沁梅园静夜思的银翟。这个夜晚,他打算在此做最后一番守望,对这曾经处处弥漫着伊人气息的院落做最后一次留恋,所以他晚膳都没用,便静静走进园子,走进瓦儿的寝房。
    房里没有灯,中间立着一架绣花屏风,屏风后面是梳妆台和软塌,前面是小花厅,厅侧摆着小桌子,需要时瓦儿可以在小厅中喝茶用膳。他坐在小桌子旁,凝目一一巡过房内的每处角落,想象她在屏风后对镜梳妆的样子。
    雨夜的凉风从窗外透进,轻轻掀起房内的帷幔。梅树枝桠斑驳,瓦儿的影子如幽魂轻烟,缓步穿过熟悉的小径,朝寝房走来。
    银翟的视线正好不经意朝低开的窗户外巡去,刹时如遭电击。
    是她——她回来了!不是他的错觉,淡黄色的衣裳、苍白的脸颊,即使烟雨蒙蒙,相隔几丈距离他仍看得清楚。她浑身湿透,双手耷拉在身侧,一只包袱正搁在无力的右手上,双眼失神,步子有些蹒跚。
    本书由潇湘书院,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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