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送暖,丽日高照。
    泪西与楚颜相约一个月期限之内,必须回观月庵会合,二人在路口分道扬镳。
    泪西雇了辆马车,日夜兼程,直奔家乡。
    颠簸的小路逐渐转为平坦,路边的大树,来往的行人。
    记忆中的丰泽镇印象已不怎么深刻,只记得常常有去镇外的山上找爹爹,家里的药堂常常会有邻舍来看病。
    古老的巷子,穿出去就是大街,街上每天都有人卖糖葫芦。
    越靠近丰泽镇,她的心儿便越紧张,声声如雷作响,似要跳出心口。
    童年的记忆已逝去,还能找回吗?
    到达丰泽镇,已是三日后。
    太阳偏西,洒下橙红的余辉。
    她拎紧手中的包袱,慢慢地走着。
    脚步很慢,不仅因为右腿的缘故,更因为她在认真地打量着街道两旁的房屋,努力寻找熟悉的感觉。
    陌生的街道,各店家的楼上飘摇着招牌小旗,在风中轻荡。
    小旗或黄或绿,有的却微微褪色。
    这般花红柳绿,莺歌燕舞之季节,人们应该喜欢踩着夕阳在微风中漫步,可惜
    疑惑凝上眸底,为什么在这美丽醉人的夕阳之中,街道却显露几分萧条?
    来往者有的面带微笑,更多的却布满愁容。
    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找到一条有点熟悉的小街,小街并不如记忆中的热闹,冷冷清清,房子似乎也陈旧不已。
    一间不宽的屋子,坐落在小街的西边。
    当泪西靠近它的时候,一股湿润弥漫了眼眶。
    就是这了,与爹娘一同生活的药堂。童年的记忆里,她每天都会用自己胖乎乎的小手替爹爹捶背,当有病人来时,她就乖巧地跑去给病人倒茶。
    那时候她还很小,小到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小到对家乡的很多印象都变得模糊了
    但是,她永远不会忘记爹娘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呵护,也永远不会离开家的前不久,有个少凌哥哥对自己同样关怀。
    夕阳斜斜地照在班驳的大门,大门顶上早已没有药堂的招牌。
    春天的傍晚,空气仍然阴凉。
    这座屋子现在是谁在住?这里的邻居还有人能认出自己吗?
    她上前一步,呆呆地注视着那朱漆班驳的门扇,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打扰一下。
    门,突然打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内跨出。
    灰色的衣袍,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剑鞘黑沉却简单。
    他的手指看起来刚劲有力,从他握剑的姿势可以看出来。
    泪西惊讶地抬头,看到一张刚毅的男性脸庞,淡淡的夕阳正好映在他的脸上,只看到英挺的眉毛下,是一对幽暗的眼睛。
    那双眼睛幽暗却冷淡。
    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去,高大的身影大步朝落日的方向走去。
    怔愣了半晌,她呆呆地望着那人。
    背对着光,怔愣的粉嫩容颜蒙上一层阴影,让人看不真切。
    那人越过她的身旁,清风拂过淡淡的气息。
    突然,心口狂跳不已,一股说不出的莫名的激动擢住了她的呼吸。
    是他。
    是他少凌哥哥?
    黑白分明的眸子蓦然张大,泪西使劲眨眨眼睛,回过神来,转头一看,那抹高大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记忆中英气十足的脸庞,飞扬的浓眉,其他印象不很深刻,但是
    她绝对不会忘记,他脸上那条从眼下延伸到嘴角的疤痕。
    疤痕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淡,淡得只像一个曾经记载着往事的印记,她怎么可能错认?
    ——“少凌哥哥的脸上可能会留下疤痕,那样就不好看了少凌哥哥会怪我吗?”
    ——“泪西别担心,少凌哥哥是男人,脸上多条疤痕更加威武呢!”
    那是因为自己年幼无知而弄出来的,带着属于他们俩的记忆。
    “少凌哥哥”
    喃喃念出声,泪西颤抖着小嘴,手指也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似有一股滔天巨浪忽然在心口翻起,她飞快地转过身,颠簸着自己残跛的右腿,以最快的度朝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夕阳下,古老的街道。
    一个费力奔走的女子。
    她的步伐有点笨重,她的身姿有点奇怪,可是她充满倦意的脸庞却饱含着一种急切。
    “少凌哥哥”
    空荡荡的巷子。
    什么都看不到,连一只飞鸟的影子也看不到。
    夜色笼罩小镇的上空,风,吹过单薄的衣裳,涌起丝丝凉意。
    泪西黯然地垂下头,胸口弥散的尽是失落。
    那人真是少凌哥哥吗?
    是的,应该是的!
    不会认错的!
    她反复告诉自己,呼吸也随之变得深而沉,少凌哥哥真的来找自己了吗?而且这么巧,就让自己正好碰到
    或许,少凌哥哥去到自己曾经住过的药堂,已经不只一次?
    药堂——
    水眸陡然睁大。
    药堂——他从药堂中走出来,那里还住着什么人?找屋的人问问不就知道吗?
    小脸上重新扬起了希望,如干涸的小溪突然注进了清泉,连同眼眸也变得明亮起来。
    泪西抓紧了手中包袱,包袱里最珍贵的正是那把从不离身的小刀。
    陈旧的门被打开。
    一个绾着头巾的中年女子走了出来,她打量了泪西一眼,问;“姑娘有事吗?”
    “我”泪西见这女子打扮朴素,是名普通的妇人,展开笑颜“大婶,我路过这里,天色已黑,想在这借宿一夜,可以吗?”
    妇人谨慎地打量了一下泪西,犹豫了一番才点点头。
    “进来吧,我看你一个年轻姑娘家独自出门,也不安全。”
    泪西进入门内,一见室内摆设,立刻惊异地连手指都颤抖起来。
    门内是铺面,中间有一个四方的桌子,桌子陈旧却干净。
    靠门边有一个五尺高的柜台,柜台里面是镶嵌着数十个小方格的高柜,那是用来放草药的格子。
    一块碎花布的门帘,就在草药柜的旁边
    她定住了脚步,忘记了移动,忘记了呼吸。
    这一切——
    犹如在梦中,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药堂互相交叠,桌子、柜子连同摆设的位置,完全与自己当年前离去时一模一样。
    只是,那个悲痛难忘的月初之夜,噩梦纠缠了她多年的夜晚
    那桌子的旁边,两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她看得并不清楚,只是满手沾湿的血迹,心如撕裂般悲痛,若非闻大叔及时带走自己,恐怕她永生都沉浸在一片血腥的记忆之中。
    一阵寒意自脚底窜上。
    淡淡的眉头紧得化不开,微弱灯光照耀着她蓦然雪白的脸蛋,额心的朱砂痣隐隐反光。
    她抑制不住颤抖的双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询问。
    为什么这一切完全没有改变?
    妇人见她神色怪异,不禁问道:“姑娘怎么了?”
    泪西垂了垂眸子,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问:“大婶你什么时候搬来这里住的?”
    妇人狐疑地看了看她:“近十年了吧。姑娘怎么问起这个?难道你认识这家主人?”
    泪西哀伤的目光环视四周,心潮翻滚,她记得小时候,那个五尺高的柜台太高,她就算踮起脚尖,也看不到爹爹在里头写药方的样子。
    黑眸蒙上雾气。
    她吸吸鼻子:“不瞒大婶,我家跟这家药堂的主人曾是故人,不料十年前这里陡生变故小时候我来过这里,没想到这里的摆设一点也没改变,所以有太多疑问了。”
    妇人将泪西请到座上,倒上一杯热茶。
    “原来你是这药堂主人的故人之女。”
    “大婶难道不认识这药堂的主人吗?”泪西更加疑惑,她的记忆里,自己家似乎并没有什么亲戚。
    “是啊,并不认识。只记得十年前的一天,我家相公突然跟我说,以后要搬来这里住,原来是有位姓闻的大人,雇佣我们夫妻来给人看房子。后来才知道这房子的主人已经生了意外不在了。”
    闻大叔?
    原来他带自己入宫以后,还特意请人来料理自己的家。泪西忍住内心的激动,眸光在灯下闪烁。
    “谢谢大婶。”
    那妇人怎知泪西的心思,叹息一声:“谢什么。那时候我跟相公很穷,正好有了这房子可以给我们遮风档雨呢,何况那位闻大人还给我们开了工钱,只是我家相公他福浅命薄,唉!”
    “你相公他?”泪西从她的神色隐隐猜到了几分。
    妇人摇头,眼中突然涌出泪水,立刻以袖口擦拭了起来。
    泪西注视着她,心思不禁回到夕阳下那抹高大的背影之上,她朝碎花步帘子背后看了一眼,问:“请问一下大婶,半个时辰前,我从这里路过,见一年轻男子从药堂走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妇人抬起了脸,想了一下:“哦,你说那个啊,只是个路过借口水喝的小伙子。”
    路过?
    少凌哥哥只是路过吗?还是他真的来找自己,所以特意到这草堂?
    袖口间的手指悄悄地交织了起来,她咬了咬唇,有着隐隐的期待和雀跃。
    如果那人真是少凌哥哥,他一定还没有忘记自己,否则又怎会来到这药堂?
    心,暖暖的,如被柔和的春露滋润着。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能被人记得,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
    “大婶,那年轻男子有说什么吗?”
    “姑娘,莫非你认识那小伙子?”妇人好奇地盯着泪西的脸,见她的脸色在烛光下逐渐变红,似乎明白了什么“敢情你们是一对?”
    “不是不是!大婶误会了”泪西连忙摆手。
    “看你这样子,我倒想起来了,那小伙子一到这屋中神色也是怪异,问我这药堂里住的人家现在哪去了?我如实告诉了他,原来你们认识啊。”
    妇人很坚信自己的猜测,泪西不好意思再否认什么,眼前浮现出当年与少凌哥哥分别时的情景,一抹苦涩夹杂着幸福的微笑缓缓浮起。
    夜,越来越深。
    泪西独自坐在后院,月色朦胧。
    风,有点凉,吹上她白皙的脸颊,肌肤都是凉的。
    这棵大树已经十几年了,她从小就喜欢坐在这棵树下,树下也有着她跟少凌哥哥相处的情景。
    记忆其实有点模糊,温馨快乐的感觉却依然清晰。
    或许,她跟少凌哥哥真有缘分。
    如果少凌哥哥还在丰泽镇,那么明天,她就出去找他。
    悄悄闭了闭眼,她在心中暗暗祈祷——爹爹,娘这是你们在天上保佑着泪西吗?
    但愿我早点再见到少凌哥哥,他应该还记得我的,对不对?
    我相信他!
    小刀,被她包袱里拿了出来,轻轻地爱fu着雕刻着精致花纹的刀身。
    眸中闪过思念的光芒。
    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妇人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看到静坐在大树下的泪西,甚为诧异。
    “姑娘怎么一人坐在这里?天色很暗,夜风又凉,姑娘别生病了才好。”
    见她如此关心,泪西觉得自己的小手都要温暖起来。
    她站起身,随妇人一同回到屋里。
    “大婶也一人住在这里,不觉得孤单吗?”她微笑着,回到自己故居的感觉真好,这个房间还是自己的房间,只是让人对爹娘的思念更浓。
    妇人道:“我相公刚刚病逝时,真是觉得孤独难熬,真想随他去了后来想到曾经答应过闻大人要一直照料这屋子,做人又怎能食言。只是闻大人近几年再也没来过丰泽镇,大概是太忙了吧。”
    想到和蔼慈祥的闻大叔,泪西黑亮的晶瞳里透出水光。其实应该感谢老天爷,虽然自己长相平凡还是个天生的跛足,但是,她的生命中真的遇到过很多好人。
    闻大叔虽然没有帮自己查出杀害爹娘的凶手,但这么多年来一直默默地让人照料药堂,今日知道,实在无法不感动于心。
    近年来,在宫中也鲜少见到他,主要是由于政务需要,楚弈将其调到了另一地方为官
    若是他日再见闻大叔,她一定得好好感谢。
    泪西收拾好包袱,跟妇人说好可能会在这叨扰一段日子。
    妇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二人无事,烛下相谈起来。
    原来她姓郭,相公也算是读书之人,只是开不了学堂,日子穷迫得很。
    当郭大婶聊到在丰泽镇的生活时,突然神色变得激动。
    “都怪那昏君无能!”郭大婶竟然骂了起来“这两年天灾不断,夏天洪水冬天冰冻,丰泽镇这一带的百姓都快穷死饿死了,那昏君竟然不闻不问。我家相公就是前年一病不起,去年冬天”
    说着说着,郭大婶想到了伤心处,咒骂转变为呜呜的哭声。
    泪西惊骇不已,那“昏君”指的可是王宫中那个雍容华贵的楚弈吗?
    这是她第一次出宫到民间,也是她第一次听闻有人敢直骂君王。
    “大婶,丰泽镇的百姓遭受天灾,都没有人向朝廷上报吗?大王若是知道,定会想办法救济的。”毕竟是身为国妃,自小在王宫里接受“忧国忧民”的思想,一听到百姓生活疾苦,泪西忍不住关切起来。
    郭大婶以袖抹抹眼泪,忿忿道:“姑娘还年轻,我也不怕姑娘说我。那朝廷除了闻大人,恐怕没有几个好官。丰泽镇距离落京不过三日路程,每次遭遇灾害之时,朝廷却迟迟派官员下来调访民情,下面民不聊生,那昏君却只顾自己享乐”
    她后面的话越说越激动,泪西无言以对。
    十来年,过惯了宫中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她虽不在乎这些,但绝对未曾想过,在距落京不过数百里的故乡,人们竟然过着如此贫穷的生活。
    楚弈身为一国之君,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想到他在近段日子在宫中夜夜歌笙,左拥右抱,的确是“昏君”的表现。
    她道他是一个优秀出色的君王,有能力治理好国家子民,边关战乱也能无所畏惧,一马当先,却原来
    “大婶,我记得以前丰泽镇的百姓日子过得很不错。”泪西安慰着伤心气愤的郭大婶。
    “以前是以前,以前是先王在世。先王总算是个英明的主,没想到现在这年轻的国君竟然如此贪图自己享乐唉!可能是过惯了奢华的宫廷生活,哪能理解百姓的疾苦你看去年冬天,丰泽镇一带都遭遇了十年不遇的冰冻灾害,大家忙着春耕的种子全部都被冻坏了”
    她的话像一份控诉,字字句句,敲打在泪西的心头。
    有一种感觉,像是自己的责任一般,子民如此,她这个国妃娘娘觉得惭愧。
    平日里在宫中,只顾着想念家乡和少凌哥哥,从未想过原来天下真有这么多事
    如今听到大婶如此悲愤一说,泪西才忽然正视到自己国妃的身份,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楚弈,他真的是个昏君吗?
    “大婶,先别激动。我想大王在宫中,肯定还不知道这些。等他知道了,定会为百姓想办法的。”
    “希望如此。大王毕竟年少,冲锋陷阵可能让人觉得英勇,但这民生之事也是不容忽视的啊!如果闻大人知道了,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恩。”
    烛光映在她的身上,淡眉锁得更深,忧郁笼罩着她。她微垂着颈子,似在思索。
    本是回来看看家乡,看看自己曾经的家,找寻少凌哥哥,现在知道百姓对朝廷竟然有如此多的不满,她的心又被浓浓的阴影所蒙住,沉重无比。
    似乎那些个人的私事都变得微不足道,如何让这些困迫中的子民过上好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明日,明日她会去街上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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