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邱齐二人将万合等人赶走的全过程,夏向荣不由得苦笑道:“两位大人,未免太过直接了些吧?”在他看来,邱齐二人刚到黑水就与地方官员们撕破脸,实在有些不理智。
    “夏指挥使认为齐某与邱大人有些操之过急?不宜于这黑水地方众官撕破脸?”似乎猜出了夏向荣心中所想,齐休平摇了摇头,笑道:“倘若我与邱兄不跟他们撕破脸,他们就会积极配合我俩彻查黑水吗?”
    闻言,夏向荣摇摇头。
    “这就对了,与其迂回是无用之功,那不如撕破脸来的痛快!”齐休平沉声道:“唯有如此,才能让黑水官场上下知道朝廷此次彻查黑水的决心!”
    齐休平与邱旭这两人之所以与万合等黑水地方官吏撕破脸,其主要是向黑水官场传达朝廷此次肃清黑水吏治的决心,共有两重目的,其一,是让黑水腐败官吏自乱阵脚,互相攀咬。其二,是想让黑水官场中的观望者无所顾忌的站出来,积极配合。
    站在边上的洛重云自是看出了邱齐二人的目的,一路与这两位钦差走来,他早对邱齐二人大为改观,这两人在朝中以头铁冷脸闻名,可却并不代表这两人是傻子。
    能担任内阁辅臣,焉能是蠢笨之辈?
    邱旭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抬眼望向夏向荣,“夏指挥使作为黑水都司指挥使,想来比我两更为清楚黑水的形势,我与齐兄虽为钦差,但对黑水诸多事宜,也是一知半解......”
    见邱旭与齐休平的目光都朝他望来,夏向荣挠头道:“夏某初来黑水一月不到,对黑水的情况也知之甚少。”
    “黑水官场极其复杂,昔日夏某出任黑水都司指挥使时,鲁明义为黑水布政使,然其影响力在下官看来,远不如按察使万合。二位大人都知,鲁明义是从京中下放黑水担任布政使一职的,换句话说,鲁明义是外来官,可万合不同,他是土生土长的黑水人。”
    “万合此人,这些年来就没离开过黑水,入仕便为黑水上东府芽县知县,一步一个脚印升至黑水按察使!”
    闻言,齐休平脸色一黑,从一个小小的知县升至一省按察使,还从未离开过黑水这块土地,这意味着万合在这黑水经营极深,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就是黑水的土皇帝。
    “朝廷的赈灾款项之所以被贪墨,想来是鲁明义一手主导的,但万合等人也绝对是默许的,否则单凭一个鲁明义,在这黑水还真指挥不动人。”夏向荣稍作停顿,继续道:“据下官出任黑水都司指挥使一月的观察,黑水各官大概分为两派,一是以鲁明义为首的鲁派,二是以万合为首的黑水地方派系。”
    齐休平微微一怔,夏向荣一句简单的“地方派系”四个字,让他的心情瞬间沉重起来,万合即是地方派系的首脑人物,那说明万合背后有整个黑水的士绅豪族撑腰,某种程度上来说,万合这样的官员,比鲁明义这样的蠹虫,危害要大得多。
    “看来万合这根硬骨头不好啃呐!”齐休平望向一旁的邱旭,苦涩的笑了笑,从夏向荣口中得知了万合的背景,若想肃清黑水吏治,就不得不将这以万合为首的地方派系除尽。
    倘若要除万合为首的地方派系,他们很有可能要与一省的士绅阶层发生对抗,这其中的难度有多大,齐休平心知肚明。
    “劳烦夏指挥使明日将黑水年初,受灾四府的四位知府招去按察司衙门!”齐休平伸手轻轻敲击着桌面,低声道:“光撕破脸不行,还得动刀!”
    ……
    钦差莅临黑水,怒斥二司官员的消息犹如棉花飞絮般在翌日传遍黑水,一时间黑水官场尽皆哗然,人人自危。
    本以为这两位钦差第一天闹得动静就够大了,没想到第二天,这两钦差便召集了台野府、娄樊府、上东府、宜伦府四府知府,在按察司衙门之内上演了一场兴师问罪。
    按察使衙门内,齐休平与邱旭二人一左一右的坐在堂上,在他们二人下首位,黑水按察使万合正襟危坐,表情显得很是古怪。
    堂前,四位身穿绯色,补子绣纹云雁官服的男子站在原地,望向邱齐二人时,面容满是恭敬。
    四人中三矮一高,一瘦三胖,那身材清瘦,长得最高的男子最为显眼,在精气神上,也要比另三人好上许多。
    齐休平突地抬头,发问道:“你们谁是上东府知府廖志严?”
    “回钦差大人,下官是上东府知府廖志严。”四人中身长最高,体型最瘦的男子兀自站上前来,与另三人不同,他的官服最为干净,甚至不见褶皱,想来平日里对这件官服极为爱惜。
    待他走上前时,齐休平抬眼细看,隐约瞧见他里面穿了件棉衫,顶在他那脖颈边的棉衫领子依稀能够瞧见几处补丁破洞。
    外穿光鲜的官袍,内里却穿着破旧的棉衫,齐休平眼神有些恍惚,心中暗叹,“此人想来是穷苦出身,官至知府,未能忘本,实属难得。也难怪年初黑水发水之时,受灾四府唯有他上东府安置灾民。这才是好官呐......”
    邱旭面色一沉,喝问道:“年初黑水受灾,朝廷特发赈灾款项用以赈灾,然受灾四府,为何唯有上东府衙门出面安置灾民?施粮救民?台野、娄樊、宜伦三府却对灾民百姓不闻不问,身为一府父母官,天灾祸患来临,百姓苦难之际,尔等竟束手旁观?朝廷拨下的赈灾款项,莫不都进了尔等的腰包?”
    除却廖志严外,边上胖的跟肉球似得三府知府就吓傻了,不由得纷纷趴在地上打起了抖,“发水之时,下官等也曾救济灾民百姓......”
    “尔等还敢狡辩?”齐休平怒而拍桌,吼道:“传口山县灾民张小二!”
    “传,张小二!”
    站在堂外的洛重云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两名御林军带着张小二来到堂内,张小二一介升斗小民,何时见过这样的大场面,此时不由得有些紧张,下跪行礼都变得有些磕巴起来。
    “张小二,你无须紧张,本钦差传你上堂,只为问话。”齐休平一拍惊堂木,正声问道:“现在本钦差问你,你为台野府口山县人,年初黑水大灾,你们当地衙门可有出面解救灾民百姓?”
    “回大人老爷的话,年初水灾,小人当地衙门并未出面,未曾安置灾民。”
    “换句话说,是让灾民百姓自生自灭,是也不是?”
    “是......”
    “胡说八道!”趴在地上的台野府知府瞬间跳脚,宛若发狂的疯狗般朝张小二扑去,只不过还未等他扑上前,就被一旁眼疾手快的洛重云一脚踹翻倒地了。
    见那台野府知府如四仰八叉的蛤蟆般仰躺在地,嘴中还不停地嘟囔着,“下官冤枉,贱民攀诬......”
    “死到临头仍要嘴硬!”邱旭看向倒地的台野知府,冷声道:“台野知府刘一仁赈灾不力,致使天灾再增人祸,恐有贪墨赈灾款项之实,判其斩立决!”
    “不!下官冤枉!”台野知府刘一仁发疯似的大喊,可堂外很快便冲进两名御林军士卒,将其拖拽出堂,临到门口时,他突地转头望向邱旭下首的万合,失心疯般的哀嚎道:“臬台大人救我!”
    “疯子!”万合面色一紧,急的瞬间站起身来,差点忍不住破口大骂。
    好在只是一瞬间,刘一仁便被彻底拽出堂外,不见身影了。
    “万臬台这么紧张作甚?”齐休平瞟了万合一眼,饶有深意的说道:“莫不是害怕这刘一仁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出来?”
    “大人说笑了......”万合讪讪一笑,重新恢复了镇定。
    “刘一仁确有赈灾不力之实罪,但你娄樊、宜伦二府知府与鲁明义一同贪墨赈灾款项之事也是事实,比之刘一仁有过之而无不及!”邱旭面若寒霜,看着跪在自己身前打抖的宜伦、娄樊两地知府,沉声道:“鲁明义于京都被捕入狱,招供尔等为其贪墨之共犯,尔等,可还敢狡辩?”
    “下官......下官......”宜伦知府已经吓得浑身打颤,结结巴巴的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至于他身旁的娄樊知府,则更为夸张,裆部已经隐约流出热流,霎时间,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席卷满堂。
    齐休平极为厌恶地捂了捂鼻,怒声道:“将他们带下去!随同刘一仁即刻问斩!”
    “下官冤枉!”
    “下官知错,饶恕下官一命!”
    阵阵哀嚎之声随即响起,宜伦、娄樊两地知府被人拖拽而出,那涕泪纵横,胆战心惊的模样,哪还有半点四品高官的形象?
    待处置完刘一仁等三府知府后,齐休平从袖中取出一张遍布折痕的纸张,望向堂外的夏向荣,“夏向荣听令!”
    “下官在!”
    夏向荣跨步进入堂内,恭声回应。
    “鲁明义于京中被捕受审时,招认贪墨灾款之罪,另供出涉及此事的黑水官员,皆写于此纸之上。”齐休平将手中折好的纸张递到夏向荣手中,凝声道:“凡此名单之上官吏,尽皆抓捕,绝不姑息!”
    “下官领命!”
    夏向荣沉声作答,转身便离开了。
    “此次我与邱大人身负皇命巡察黑水,是为查贪惩腐,还黑水郎朗青天!”齐休平目光一沉,突然转眼望向一旁的万合,语气坚决道:“无论牵涉到谁,本官与邱大人都会一查到底!”
    闻言,万合眼皮一抖,脸上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
    ……
    随着邱齐在按察司衙门这么一闹,后又让夏向荣按照那份名单将鲁明义检举之人一一抓捕后,整个黑水官场终于动荡。
    在见证了这两位钦差彻查黑水的决心后,接下来的几日里,住在青石院的邱齐二人已经能时不时收到黑水各地官吏送来的检举书信了,其中不乏万合这位黑水按察使的罪证。
    这便是邱旭与齐休平最乐意看到的局面,黑水官场之中选择观望的人,也开始发声了。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上次处置刘一仁等人后,那位极受邱齐二人欣赏的上东府知府廖志严,也开始与他们两频繁走动起来,这位上东知府廖志严,几乎每日都会前来青石院拜访。
    “若要还黑水青天,这万合就必须得处置。”
    青石院内,邱旭坐在房内书桌前,将手中的书信递到了一旁的齐休平手中,沉声道:“鲁明义主导的贪墨灾款之事,万合想来没有怎么参与。但万合比之鲁明义更为可恶,武曜二年强征赋税的事就跟他拖不了关系。”
    看着书信上的内容,齐休平原还算平静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咬着牙道:“真是触目惊心!这万合连同黑士绅豪族,竟敢如此盘剥百姓?”
    两人的愤怒议论声吸引了门外洛重云的注意,他缓缓推开房门,有些好奇的问道:“发生了何事?让你们两这么生气?”
    “怪不得这万合在这黑水之内深得士绅豪族欢心,换我有这么一位帮着自个盘剥底层的大老爷,我睡觉都能笑醒。”齐休平讥讽一笑,转头望向进门的洛重云,“国舅猜猜,这黑水为何穷?”
    洛重云不知齐休平为何这般问,有些不解的答道:“黑水多灾,自然难富,这不是天下皆知的事?”
    “是啊,按理说黑水多灾,全省困苦,可为何黑水的士绅豪族却一个比一个富裕?”齐休平拿着书信的大手轻轻发颤,声音骤然变冷,“国舅可知,武曜二年陛下免除黑水五年赋税,然黑水却依然选择强征?”
    “为了自肥腰包?”
    “嘿!”邱旭嗖地站起身来,冷笑道:“是为了填补往年税收的亏空。”齐休平猛地点头,沉声道:“这是一封检举万合的书信,与其说是检举万合,倒不如说是在控诉黑水所有士绅豪族。黑水士绅背靠万合,往年士绅需缴的田税、杂税竟未收上一毫一厘,竟全都算在了平头百姓身上。有钱的士绅收不上税,却要使劲的盘剥无银的百姓,这黑水安能富裕?长此以往,士绅豪族越来越富,百姓苍生则越来越苦!”
    洛重云懵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的出声道:“你的意思是,这些年来,黑水的税收,没有一厘一毫是出自士绅豪族的?全被算在了百姓头上?”
    “何止!”齐休平脸色一沉,说道:“官绅不纳粮,百姓先受赋税盘剥,后还要上缴粮米,这黑水地方派系,不仅要吃百姓的肉,还要吸百姓的血!”
    “我操他娘!”洛重云气地浑身颤抖,额上青筋瞬间突起,“我先把这几个狗贼给抓了!”这般说着,气愤至极的洛重云作势就要冲出屋外,却不料被一旁的邱旭拽住了衣角,“国舅不可冲动!”
    “你撒手!”洛重云满脸愤怒,咬着牙怒声道:“我本以为鲁明义那种贪墨灾款的蠹虫已经够可恶了,没想到,这以万合为首的地方豪族更为恶劣!吃百姓肉,吸百姓血,这黑水百姓,焉有活路?”
    “国舅,我知你愤懑难平,我与邱兄又岂能不怒?”齐休平面露忧色,叹气道:“黑水到如今这步田地,收拾万合这个按察使容易,但若要处置这帮士绅豪族,却是难事。”
    邱旭知晓齐休平的意思,紧跟着说道:“倘若在黑水开了这个先例,触及的乃是我大宣天下所有士绅的利益。”
    “我大宣不止黑水一省,像黑水这般盘剥于民的士绅豪族,也不止一例,历朝历代可谓屡见不鲜!”齐休平神情郑重的说道:“若想消除杜绝,唯有改制。因而此事只能上奏于皇上,让皇上决断。”
    洛重云愤懑发问:“那万合呢?就这么把这狗贼给放了吗?”
    “放心,万合跑不了......”说这话时,邱旭双眸绽放出凌冽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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