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谦扶着屏风,眼巴巴地目送着魏己出了门去。
    赵崇明转身朝秦掌柜致歉道:“实在让掌柜的见笑了,我这兄长性子乖张,言语无忌,他平日里一向如此,但并无恶意,还望掌柜的莫要在意。”
    秦掌柜赶忙摆手,道:“不敢不敢,赵相公言重了。”
    秦掌柜实在没想到两人竟然是兄弟。毕竟在秦掌柜看来,两人无论是样貌、打扮还是气度、脾性,竟无一处相似,甚至是截然不同,也当真是奇事。
    而说心里话,秦掌柜今日是实实在在领教了什么叫做“性子乖张”。打从这位“性子乖张”的老爷进门起,秦掌柜就感觉自己在被牵着鼻子走。就如同眼下,哪怕自己还没见着金叶子的半点影子,却还盼着那位老爷能盘下这块寿山石。
    赵崇明见秦掌柜心不在焉,便抬手示意柜上的青石小印。
    秦掌柜一个激灵。
    “瞧了我这记性,险些怠慢了相公的正事。”虽惦记着寿山石的生意,但秦掌柜更不敢得罪眼前这位“赵相公”,只能将寿山石先放在柜台上,等着魏谦把金叶子取来。
    “方才听掌柜说有法子修印,可否细说一二?”
    回到自家本行,秦掌柜摈去杂念,脸上也恢复了正色,说道:“我有一言,还得先与赵相公知晓。”
    “掌柜的但说无妨。”
    “常言道是:断弦可续,破镜难圆。我们这行当虽有修印的法子,但却没有回风返火的神通”
    赵崇明点点头:“此中道理赵某明白,我方才也有言在先,不求能恢复如初,掌柜的尽力修补便是。”
    “多谢赵相公体谅。”秦掌柜端起那枚青石小印,介绍道:“这修印的法子有三。这第一种便是用原石弥合……”
    而魏谦这头正还在屏风边上来回张望,他一会儿望着门外,急耳挠腮地盼着魏己赶紧回来;一会儿则看向赵崇明,哼哼生着闷气。
    魏谦发现自己现在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就堵在这门口,实在是尴尬至极。
    不过看到屏风另一侧站着的长随,魏谦似乎想到了什么,便招呼了过来。
    魏谦朝这位随侍赵崇明的长随小声问道:“我且问你,礼部衙门今天可有什么事发生?”
    长随答道:“衙门里同往常一样,只内阁命人来传了道口信,说是明日在文渊阁议事。”
    魏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寻思着多半是因为潘定弹劾韩公明的事了。
    不过魏谦对此并不在意,转又问道:“那咱赵大尚书今日都见了什么人?”
    长随细想了想,回答道:“只召见了仪制司的郎中和员外一同议事。”
    魏谦略一沉吟,仪制司分管教学与科举的一应事务,这显然是过问下个月春闱会试的事了。
    这时长随又说道:“对了,大约巳时的时候,还有一人来衙门求见了大人,说是大人当年在湖广时的同窗好友,是特来拜谢的。”
    魏谦一听,很快想到了这人是谁。
    “此人可是姓孙?”
    “正是,大人在公房与他说了会话。”
    魏谦不禁有些纳闷,这孙传文要拜谢的话,也该是去私宅才是,怎么还找到衙门里去了。
    不过魏谦估摸着,多半是孙传文想讨要个名刺之类的,好回乡去狐假虎威。而自家这位大宗伯一向耳根子软,定是碍不过昔日同窗的面子。
    而那块许久不用的私印,想来就是那时候不小心给碰坏了。
    魏谦也没再多想,继续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送走那人后,尚书大人就退衙回府了,再后来……这不是看老爷您不在家中,于是急着出来寻了。”
    魏谦听了这话,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
    秦掌柜则还在为赵崇明讲解修印的办法。
    “……然而此印的原石乃是青石,青石的质地过于刚硬,难以弥合无缝,因此这个法子不可适用。”
    赵崇明静静等着秦掌柜的后话。
    秦掌柜继续道:“这第二个实则还是个刻印的法子,譬如这种缺角的方印,都可以磨去四角,化方印为圆印,如此也是暗合了圆融如意之道。”
    赵崇明摇了摇头,又问道:“这第三个法子又是如何?”
    秦掌柜咽了咽口水,说道:“这第三个法子倒是大有来历,唤作‘熔金镶玉’。相传当年王莽篡汉,想要强取传国玉玺,当时的皇太后一怒之下便将玉玺摔在地上,碎了一角。后来王莽命人以黄金补全,用的便是这‘熔金镶玉’的法子。只不过这法子后人罕用,盖因即便镶金嵌玉,终是不美,还不如再刻上一方新印。大概也只有如传国玉玺这样世间独一无二的神器重宝,才会选用此法。”
    赵崇明这次点了点头,问道:“那依掌柜的看,若是我要用这‘熔金镶玉’的法子,须得多少黄金?”
    一听赵崇明这话,显然是要用第三个法子了。秦掌柜不禁觉得有些荒诞,向来只听过金镶玉,哪里听过金镶石。这石头若是什么寿山石、血石倒也罢了,偏偏是不值一钱的青石。
    不过好歹也是一桩生意。秦掌柜暗暗哂笑了一声,然后拿起一旁的猪鬃毛刷,开始刷去小印底部的印泥。
    而这一会功夫,魏己已经从外头快步匆匆地赶了回来。
    魏谦大喜过望,一边抬手帮魏己拍去满衣衫的雪花,一边殷切问道:“委实辛苦了,金叶子可是取来了?”
    魏己犹自气喘吁吁,点了点头,从袖里摸了五片金叶子来。
    魏谦接过一看,发现这金叶子颜色昏黄无光,还杂有斑点,皱眉问道:“这叶子的成色也太差了些,你从哪弄来的?”
    魏己渐渐平复了气息,答道:“我去冯胖子那赊来的。”
    “冯胖子?他这人最是小气,怎么肯愿意赊你。”
    魏己脸色有些尴尬,犹豫道:“我自然是没这个面子的,我是以老爷您的名义同他借的,说是……说是过几日还他八片金叶子……他这才……”
    魏谦一听,立马脸都绿了。
    魏己赶忙解释道:“老爷您这边要得急……我这不也是实在没别的办法,才出此下策。”
    魏谦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这冯胖子是个黑心肠没道德的货色。”
    魏己不禁无语,毕竟能和自家老爷一起倒卖赝品的还能是什么货色。
    “算了,先推我过去吧。”魏谦说道。
    魏己刚松了口气,却又听魏谦嘟囔道:“这笔账我回去后再跟你算。”
    魏己脸上便只剩下苦笑了。
    秦掌柜正拿着毛刷细细剥去印泥,不一会儿,就渐渐透出了底部的阳文篆印来。
    秦掌柜正要放下毛刷,观察一下缺口,可只一个定睛间,他便认出了印上所刻的文字:赵崇明印。
    赵崇明?!
    秦掌柜双目立睁,心头大惊。
    他记得如今当朝的礼部尚书正是叫这个名字。
    毕竟是在天子脚下营生,像六部尚书这些朝廷重臣的名讳,秦掌柜也多少有所耳闻。更何况秦掌柜还常听人提起,说这位礼部尚书,说是年纪还不到五十,已经位列一国春官之位,不出意外的话,来日入阁继任首辅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指不定还是位乌头宰相。
    而眼前这人,无论年岁还是气度,都与传闻相符,简直不做第二人想。
    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正二品礼部尚书!
    秦掌柜越想越惊,没想到这通天一般的大佛会出现在自己这座小庙里,一时间竟手足无措,原本要放毛刷的手一不小心就按在了正在打盹的尉迟的尾巴上。
    “喵呜!”
    尉迟惊叫了一声,痛得一下跳了两尺来高,落下来的时候更是在柜台上来回扑腾,先是把账本掀飞,然后蹭翻了钱柜,最后竟还把边上的寿山石给碰倒在地。
    事出突然,谁也没反应过来,离得最近的秦掌柜也只是下意识护住手里那枚不值一文的破印,然后眼睁睁看着寿山石重重坠落在地。
    随后,店内众人只听得“哐当”一声巨响,这块名贵的寿山石一下摔成了三四块。
    秦掌柜半晌才回过神来,颤着将手中私印交还给了赵崇明,然后悲呼了一声,绕着柜台开始逮起猫来了。
    折腾了小半圈的“尉迟”很快就被秦掌柜拿双手按在了太师椅上,但尉迟丝毫没有半点身为“罪魁祸首”的自觉,甚至还回头自顾舔了舔尾巴。
    这时魏己推着魏谦也走到了跟前。
    魏己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模样,心想今日这店里的生意大约也是没法做了。
    而同样作为一个生意人,魏谦立马就带入了秦掌柜的视角,这么一大块寿山石摔碎了,魏谦光想想都替秦掌柜心疼。
    秦掌柜也是气得浑身哆嗦,抬手高高举起,恨不得一掌把眼前这祸害给拍成肉泥。
    可是这一掌落下时,却只是轻轻扇了扇尉迟的脑袋。
    秦掌柜欲哭无泪道:“你这挨千刀的冤家呀!你这都给我折腾坏多少宝贝了。”
    “喵~”尉迟又打了个哈欠,大约是觉得秦掌柜按得用力了些,甚至弓身伸了个懒腰后,又挪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魏谦和赵崇明面面相觑,都是哑然失笑。
    魏谦顺带还示威似地朝赵崇明扬了扬手里的金叶子。
    对于魏谦这孩子般的心性,赵崇明只觉好笑,也没搭理魏谦,而是从袖里摸了一小锭金子,和青石印一起放在柜台上。
    “掌柜的,这是一两黄金,你替我全换成白银。既然可以熔金镶玉,想必也可以用白银镶补。”
    秦掌柜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黄金发愣,好一会才醒过神来,回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只是他实在想不到有人会用白银这种东西来修补印章。毕竟印鉴怎么说也是风雅之物,哪有用银子这种阿堵物来镶嵌的。
    但这话秦掌柜自然不敢当着这位赵尚书的面说,便只能干巴巴解释道:“……只是,一两黄金已是绰绰有余,更何况白银。”
    “掌柜的只管用便是,剩下的便当做是请掌柜你出手的银子,不知可算足够?”
    “不好。”秦掌柜刚出口又怕赵崇明会错意,连忙摆手改口道:“不对……不是不够,而是未免也太多了些。”
    赵崇明笑了笑,道:“掌柜今日损失不小,全当是我二人的一点心意,望能弥补一二。”
    “这如何使得,实在受之有愧。”
    魏谦这时也挪到柜台前,他先是仔细端详了赵崇明放下的那锭金子,很快就确认了,这就是他早上更衣时塞到赵崇明官服里的那锭。
    他原是给赵崇明应急用的,结果这老伙计倒是大方,直接拿来充好人了。
    魏谦后悔得肠子都生疼,朝赵崇明狠狠瞪了一眼过去,然而赵崇明却只当没看见。
    魏谦只好又移过目光,看向那块缺了块角的青石印。
    魏谦捋了捋胡须,深以为然道:“不错,就这块破石头哪里用得上什么金呀玉呀的,的确还是和银子更相配一些。”
    赵崇明也不理睬魏谦话里的挖苦,朝秦掌柜问道:
    “敢问几日能修好?”
    “五日……不……最多三日。”
    “那好,三日之后我会让人来取,只是有劳掌柜了。”
    赵崇明说完,便给魏谦使了个眼色,示意走人。
    然而魏谦却没有立即动身,反而是发现些有趣的玩意。
    原来在柜台上那一众散乱的银票中,竟有数十张面额不一的酒券。而寻常人自然是不会买这么多酒券的。
    “掌柜的,你也炒酒券呢。”魏谦随口问道。
    秦掌柜脑子里尚是一片混沌,仓促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魏谦叹了一声,说道:“秦掌柜,恕我多嘴一句,这酒券都是无本的买卖,你若信我的话,还是趁早出手变卖了吧。要不然,你到时候亏损的,可就不止是一块石头了。”
    魏谦说完,还不忘将手里的五片金叶子在柜台上一字排开,郑重其事地数道:“一、二、三、四、五,掌柜的你看清楚了,我可没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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