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十九年十二月初四辛亥,顺天府,西山。
    时过冬月,北地已经接连下了好几日大雪,直到这一日才放了晴。
    群山覆雪,天地一白。
    半山腰石阶小道旁,魏谦正弯腰扶着一株雪松,口中喘着粗气,连声叫苦道:“哎……不行了,我得歇会。”
    走在前头的赵崇明此时也是吁吁小喘,呵气成霜。听到了魏谦的叫苦,赵崇明回过身来,笑着说道:“道济兄,前头就是万寿寺了。”
    魏谦放眼望去,却只看见遍山的皓雪青松,哪里能看到什么寺庙的影子。
    赵崇明抬手指了指:“在那!”
    魏谦定睛再看,原来不远处的山头上,有几抹朱檐碧瓦在满山的玉簇银妆间突兀地长了出来,想来哪一处就是万寿寺所在了。
    魏谦搓了搓有些发冷的手,嘟囔道:“哎……早知道万寿寺的山门这么高,今个就不来了。”
    赵崇明倒是从善如流,点头应道:“也好,那咱们这就折回去吧。”
    魏谦也只是随口发发牢骚,赶忙改口道:“呵呵,这来都来了,要是不去庙里上一炷香,只怕反倒会被菩萨怪罪。”
    赵崇明自然是都听魏谦的,只笑着问了一句:“道济兄不是向来都不信这些求神拜佛的事吗?”
    魏谦嘴硬道:“不管信与不信,去拜上一拜,总归不是什么坏事。而且我前几日就打听过了,这遍京城的大小寺庙里,还就属这个万寿寺求功名,最是灵验。”
    赵崇明笑着附和道:“是了,仲礼兄也是这么说的。”
    一听赵崇明提起“仲礼兄”三个字,魏谦的脸顿时就垮了下来。
    赵崇明口中的这位“仲礼兄”,正是两个月前,两人在卫河上遇见的那位王仲礼。
    当时在驿船上魏谦就觉得王仲礼对小胖子别有居心,所以等到了临清关后,魏谦就带着赵崇明早早下了船。
    可不曾想到底是冤家路窄,最后还是在京城里又撞见了。
    更可恨的是,王仲礼竟然还特意搬到了同一家客栈住下。魏谦就算是用屁股都猜到这姓王的打什么主意了。
    这头,魏谦酸溜溜地问道:“他还同你说什么了?”
    赵崇明并没有察觉到魏谦的异样,仔细想了想,回答道:“仲礼兄还说,西山相传是燕云之地王气所在,因此文运昌盛。历科都有不少取中的进士来万寿寺里烧香拜佛。尤其是春闱前后,寺里往往是一炷香火都难求。”
    魏谦冷哼了一声,道:“这些都是他昨天跟你说的?”
    赵崇明这下就算是再迟钝,也听出来魏谦话里的酸意了,而赵崇明很快便也猜到了原委,问道:
    “道济兄可是为了昨日的事而生我的气?”
    赵崇明不挑明也就罢了,一提起“昨日的事”,魏谦就更来气了。
    原来昨天魏谦出去打听明年春闱主考官的消息,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赵崇明不在客栈,可把魏谦给吓着了。
    好在赵崇明托人留了份口信,说是和王仲礼出去买些往年的程文。
    赵崇明和王仲礼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魏谦倒不担心王仲礼会在光天化日下行不轨之事。但只要一想到小胖子和别人孤男寡男地在外头厮混,魏谦就是满肚子的气,气得昨晚大半夜都没睡,现在想想还气得肝疼。
    不过魏谦再怎么生气,也不会和赵崇明置气,只闷闷地说道:“我没生你的气。”
    魏谦的心思一向是弯弯绕绕的,但好在赵崇明如今已经多少能领会几分了:既然没生自己的气,那就是生那“仲礼兄”的气了。
    赵崇明连忙说道:“那……道济兄若是不喜欢的话,我以后不与仲……不与他来往便是了。”
    听小胖子紧张地哄自己,魏谦心里一面窃喜不已,一面又生出些自责来,于是赶忙合上了自己的醋坛子,换上一副笑脸,好言好语道:
    “我真没有生气,你也不用刻意与那姓王的疏远。我不过是想着京城里鱼龙混杂的,你若是想要出门,也该带上我,也省得我为你担心。”
    赵崇明听了这话,顿时也是眉开眼笑,连连点头。
    此时群山回响,一阵山风袭来,吹得满山的雪松簌簌作声。
    而在树下歇脚的魏谦正好被摇落的雪块当头浇下,一下子就被灌了满身满脸的积雪,连头顶的圆帽都被砸歪了。
    魏谦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后颈先传来了一阵寒冷刺骨的凉意,顿时把魏谦冻得直跳脚。
    魏谦赶忙就想掏出后领里的碎雪,可这一动作,反而钻到更里头去了。
    也顾不得外头正天寒地冻,魏谦匆匆解下了外衣,在赵崇明的帮忙下,好不容易才把后背里的雪掏了出来。
    赵崇明帮魏谦穿好外衣,整理着发髻,见魏谦模样狼狈,浑身还冷不丁地打着哆嗦,不禁低下头去。
    魏谦牙齿都冻得上下打颤了,没好气道:“你可就……就……偷笑吧。”
    被魏谦这么一揭穿,又听到魏谦话都说不囫囵了,赵崇明到底还是没憋住,轻笑出声来。
    魏谦嘴上哼哼唧唧地,其实心里还挺享受被小胖子这么“服侍”的感觉。
    赵崇明扶正魏谦的圆帽,又见魏谦嘴唇都冻得有些发白了,于是征询道:“道济兄,要不我们还是下山吧?”
    魏谦又打了个寒颤,却是连连摇头,道:“不成,要就这么回去,今儿这罪可不就白受了。”
    “可是……万一着了风寒就不好了。”
    魏谦眼珠一转,只片刻间,心里就想出了坏主意。
    魏谦双臂一摊,故作正经道:“我倒有个法子。我曾经听一位得道高僧说过,人身之上有三团阳火,你只要抱着我,就能帮我驱除寒气了。”
    赵崇明虽然将信将疑,还是依着魏谦的话,贴身环抱住了魏谦。
    “这样吗?”赵崇明伏在魏谦的肩头问道。
    魏谦暗中偷笑不止,一边摩挲着小胖子的鬓角,口头还不忘记指使道:“唔……再抱紧一点。”
    也不知让小胖子这么“驱寒”过了多久,魏谦心里正美不胜收,耳边听赵崇明问道:“道济兄,你还冷吗?”
    虽然心有不舍,但魏谦觉着这么骗小胖子总归不太好,容易露馅,便干咳了一声,回道:“嗯,好多了。看来这法子果然有效。”
    赵崇明慢慢松开魏谦,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襟袖,低声说道:“其实……道济兄不用寻这些由头的。”
    “哈?”魏谦还在啧啧回味刚刚的滋味,小胖子这冷不丁的话让魏谦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赵崇明连连摇头,赶忙改口道:“我是说咱们还是快些上山才好,免得误了时辰。”
    魏谦玩味地盯着小胖子,看得赵崇明更是心虚赧然,脸上渐渐泛了红色。
    远近群山呜咽,山风又来。
    魏谦嘿嘿一笑,只觉真好似春风拂面。
    ===================================================================
    万寿寺大雄宝殿内,香火袅袅,经幡摇荡。
    赵崇明刚在殿门口的香炉前供奉完一柱香,转头就被魏谦拉着,直寻了大殿正中的蒲团坐下。
    魏谦屁股都没落定,便得意地邀功道:“你瞧,得亏我挑了好日子来,这万寿寺可是难得有这么清净的时候。”
    赵崇明环视四周,宽阔的大殿之中除了几个诵经的和尚外,就只有寥寥三四位香客。
    “还是道济兄想得周全。”赵崇明笑着说道。
    听小胖子这么一夸,魏谦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催促道:“别傻笑了,赶紧许愿吧。”
    赵崇明点了点头,然后神色一正,端正身姿,双手合十,闭目在佛前默默许起愿来。
    魏谦对佛祖是没什么诚心的,一双眼睛全落在赵崇明身上,眼见赵崇明伏身叩拜,魏谦便也有模有样地跟着拜了起来。
    两人如此拜了三次后,赵崇明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依旧紧闭着双眼,口唇微动,似乎心中还有没能许完的愿望。
    魏谦见赵崇明神情肃穆,模样虔诚,便也没有出声打扰,索性抬头打量起头顶的这尊如来金身来。
    只见佛像巍巍,高不见顶。世尊如来手捏无畏法印,宝相庄严,不见悲喜,只在至高处静静俯视着低处的芸芸众生。
    四面木鱼声声,飘忽的诵经声在耳畔缭绕往复,但魏谦却感觉整个世界都沉寂了下来,独留下了自己与头顶的佛像。
    而在这高大无俦的如来金身跟前,魏谦突然发觉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而脑海中走马灯似地回想起了许多事来。
    有许多后世的记忆与悲欢,但大都已经淡漠地记不清晰了。
    而更多的是赴京路上的种种经历与见闻。
    这一路上,他看过了漕运上下那浸入骨髓里的阴暗与腐朽,他也看见了无数民众在官府盘剥下的挣扎与绝望。但魏谦一直都不为所动,因为他本就自私自利,他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他也更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去改变。
    然而,此时此刻,匍匐于慈悲之下,魏谦心底却涌起了一股强烈的虚无感,幻灭而又疑惑。
    天地浩瀚,生死恐怖,世道只如桎梏,福祸皆作无常,而自己却好似一尾陡然被投入时光长河中的游鱼,只能随波浮沉,既不知为何而来,也不知何所而去。
    魏谦偏过头去,怔怔凝望着小胖子的侧脸,心中欢喜悲戚,纷分难明。
    赵崇明睁开眼时,一转头就看见魏谦正牢牢盯着自己,目不转睛,眸光幽幽,显然是出了神。
    赵崇明拉了拉魏谦的手,唤了一声:“道济兄。”
    魏谦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赵崇明笑着问道:“道济兄在想什么呢,竟这般出神?”
    魏谦甩去心头的胡思乱想,反手握住赵崇明的手,调笑着反问道:
    “我只是在想……你说咱俩像不像在拜堂成亲?”
    赵崇明闻言先是一愣,然后两眼一眯,笑着回答道:
    “只可惜我未曾定下三书六礼,更没能备上八抬大轿,实在是委屈了道济兄。”
    魏谦很是得意:“你知道也好,日后该好好补偿我才是。”
    这话方一出口,魏谦立马就意识到了不对。
    魏谦连忙想要改口,想要纠正一下,重振“夫纲”。但魏谦很快就悲哀地发现,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又有什么脸说要迎娶小胖子呢?。
    而赵崇明这头自然是连连点头应下。
    魏谦也只能吃下这个“闷亏”。他也是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被小胖子在口头上占去便宜。
    就在魏谦正暗自郁闷的时候,赵崇明又开口问道:“对了,道济兄,你方才向佛祖许了什么愿?”
    魏谦总不好说自己光顾着看小胖子去了,便随口搪塞道:
    “你没听人说过吗?愿望若是讲出来,那就不灵了。”
    赵崇明便也没有再问,只笑着说道:“道济兄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魏谦看着小胖子那一双笑眼,心想着:要真说自己有什么愿望,也大抵不过是如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了。
    当然,魏谦觉得有些话是可不能由他来说的,不然多没面子。
    魏谦于是问道:“那慎行你许了什么愿呢?”
    赵崇明笑着反问道:“道济兄方才不还说,愿望讲出来就不灵了吗?”
    魏谦自然是早就想好了说辞:“那也得看你是与谁说了。你且想想,你许的愿是不是和我有关?”
    赵崇明点了点头。
    魏谦再问道:“那你向佛祖许愿,也一定是为了我好,是也不是?”
    赵崇明又点了点头。
    魏谦嘿嘿一笑,继续循循善诱道:“你若真想要待一个人好,就该让那人知道,好叫他明白你的心意。”
    赵崇明被魏谦拿话这么一绕,果然就又被说迷糊了。
    魏谦见状,连哄带骗道:“不打紧的,慎行你只要不与旁人说起就好了。”
    赵崇明想了想,觉得魏谦说得也有道理,便老老实实回答道:
    “我方才向佛祖许个两个愿望,一是希望佛祖能护佑道济兄洗雪冤屈,从此不再为罪名所拖累。”
    魏谦愣了一愣,赵崇明这个心愿显然不在他的预想之中。
    这上京来伸冤的事情魏谦早就抛诸脑后了,要不是小胖子这时候提起,可能就连魏谦自己都已经忘了。
    魏谦又问道:“那第二个愿望呢?”
    “二来是盼着道济兄来日也能发解中举,金榜题名。”
    虽说科举及第,金榜题名的确是无数读书人的毕生所愿,却也并不是魏谦所想。
    魏谦继续追问道:“只是如此吗?”
    赵崇明脸上笑意越深,眼中更是生了光亮,回答道:
    “自然不止如此,等道济兄你考取功名后,就能衣锦还乡,从此以后不用再对那些举子们低声下气,你的族人也再不敢欺负你了。”
    魏谦心中虽有感动,但终究是失望更多。可魏谦偏还不死心地再问道:“那……就再没有许别的心愿了吗?”
    赵崇明脸上笑意一滞,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最后又补上一句道:
    “我听人说许愿的时候不能太贪心,不然天上的神仙真人会怪罪的。”
    魏谦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也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搓搓地想着:这小胖子平时挺聪明的,可偏偏在关键时候这么不上道。
    魏谦两手撑起身子就要从蒲团上起来。
    这时赵崇明拉了拉魏谦的袖角,小声说道:
    “道济兄,可我到底还是有些贪心的。”

章节目录


我与那位尚书大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书屋只为原作者不负人间第一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不负人间第一流并收藏我与那位尚书大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