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四十三年十月初六甲辰日,京城赵宅,夜。
    “烫!烫!烫!”
    魏谦坐在榻上,抬着光脚在木盆上不停摇晃,嘴里则连呼烫脚。
    赵崇明伸手探了探木盆里的热水,皱着眉头道:“魏己特意为你添了些冷水,我看这水温尚可,怎么还嫌烫?”
    魏谦用手肘斜倚着玉枕,哼哼唧唧道:“本老爷这细皮嫩肉,冰肌玉肤的,能跟你这一把老骨头比吗?”
    这话听得赵崇明眼皮一跳,他哪还不明白这是老匹夫又在故意作妖,于是当即便从矮凳上起身,放下手中的药膏,淡淡道:“那你自己涂药吧。”
    魏谦也没想到赵崇明今天这么不禁埋汰,赶忙从榻上直起身来,双手死死拉住赵崇明,腆着老脸道:“虽说水是烫了点,但下官也是可以忍忍的。”
    魏谦一下子从“本老爷”到自称“下官”,这变脸的本事赵崇明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
    赵崇明倒不会真跟自家这位老匹夫计较,由着魏谦拉扯了一番,便又坐了回去。
    果然给魏谦甩了脸色后,老匹夫便安分了许多,老老实实地让赵崇明伺候着洗完了脚。
    魏谦倒不是真安分了下来,而是盯着赵崇明低着头的脑袋,一时发起了呆。
    魏谦这腿落了病根,时常发痛,加之北地苦寒,特别是每年的秋冬时节,病伤便发作得更加厉害,魏谦时常半夜痛醒,衣衫尽被冷汗湿透。
    永靖三十五年,两人从南边回京,赵崇明在某人那求了个方子,而后遵着医嘱,每夜为魏谦洗脚涂药,十年来也不曾断过一日。
    可明明是十年如一日的情形,今夜却让魏谦有些恍然如梦的不真切感。
    这个时代是如此的乏味而无趣,但就因为有赵崇明在,一切的人和物,于魏谦而言,便都有了意义。
    就连在最阴暗处的勾心斗角,最龌龊处的蝇营狗苟,竟让魏谦有了乐在其中的感觉。
    毕竟老天委实是太厚待他了,让“来路不明”的魏谦反而不敢安然接受。
    究竟是几世修来的福报,才能让他在最迷茫最无力的时候遇见小胖子,而且两人竟然真的就一路相扶相持,相伴相随了这么多年
    魏谦其实一直都很恐惧,他总害怕有一天,他一觉醒来,发现枕边空落落的,而这一切都只是大梦一场。
    好在眼前人是真的。
    壁上的蜡烛静静燃着,柔煦的灯光流照出满室的光明。
    魏谦不禁伸出手去,先是轻抚上了赵崇明的后脑勺,扶正赵崇明头顶的白玉束发小冠。
    而后沿着鬓角,细细描摹着那圆润而熟悉的轮廓;又顺着两颔修整的须髯,冒犯上了嘴角那好看的短髭。
    魏谦还清楚记得他第一次在书院偏房里这么占赵崇明便宜的情形,那时小胖子唇上嘴边还只初生着柔软的绒毛,如今却已是这般地浓密,刚硬而又威严。
    甚至还扎手了。
    可魏谦就是打心眼里喜欢。
    魏谦且悲且喜地发现,原来小胖子同他一样也老了,不对,小胖子是长大了,成熟了。
    可究竟是什么时候,那个爱哭鼻子的小胖子,渐渐也成了他所依靠的参天大树?
    不是在赵崇明平步青云,成为一朝春官,受百官称贺,群臣敬重的时候。
    其实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是小胖子在护着他了。
    或许是南京的那场滂沱夜雨里,赵崇明将他从诏狱水牢里捞起来的时候。
    又或许永州的那条浩浩江流上,赵崇明说要给他一个家的时候。
    又或许更早……
    早到在书院的那柄绣春刀前,小胖子执拗地挡在他身前的时候。
    魏谦心头正百感交集,却听赵崇明说道:“我听说皮神医来了顺天府,要不请他来给你看看?”
    魏谦接过话,答道:“你说皮德真啊,他眼下在东安县给那些流民看病呢,哪会特地赶过来为我一个人看诊。”
    赵崇明点了点头,有些感慨道:“这皮神医有济世之心,从不贪慕权贵,他为了行医着书,连御医的位子都辞了,的确是用银子也请不来的高人。可我想着你同他好歹也算是故人,看在扬州相识一场的份上,他或许能来瞧上一眼。”
    魏谦摆了摆手:“不必麻烦他了,若说治疗那伤寒时疫的道行,整个太医院绑起来也比不上一个皮德真,可这种皮肉里的旧伤,我看他还不如那沈……”
    说到“沈”字,魏谦立马住了嘴,硬生生把后头那两个字咽了回去。
    赵崇明也没再多说,只扯来一旁的绢布,低头给魏谦擦干双脚。
    见赵崇明不说话,魏谦便调笑道:“嘿嘿,此情此景,大宗伯真是‘如夫人洗脚’呐。”
    赵崇明头也不抬,对道:“不若魏郎中,‘同进士出身’。”
    “你!”魏谦老脸一抽,顿时就被赵崇明这一句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要知道哪怕是中了进士,这出身也是分高下的。
    魏谦是永靖二十六年的三甲,赐的正是“同进士出身”,而二甲赐的是“进士出身”。所谓“同进士出身”,那便明示着不是进士出身。
    在“进士出身”上头,还有“庶吉士”的出身。“庶吉士”一般是授给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的,还有就是从二甲年轻者中再次考核,成绩优异者也会被选为庶吉士。
    “庶吉士”向来有“储相”的别称,近三朝以来,但凡入阁的大臣,都是“庶吉士”出身,而赵崇明正是以二甲第一,殿试第二的成绩授的“庶吉士”。
    可这也是魏谦多年的心病所在。
    本朝的官场,向来是以科举名次来排资论辈的,因此魏谦老觉得自己在赵崇明面前要矮上一头。
    其实赵崇明倒从未在意过这档子事,只是这些年也没少听魏谦抱怨,今日正好拿来刺一刺这满嘴胡言乱语的老匹夫。
    果然,魏谦又抱怨上了:
    “下官能落个同进士的出身,说到底,还不是托了大宗伯您的福。”
    赵崇明慢慢扶着魏谦的双脚放回了榻上,口中则不咸不淡道:“想来凭你魏道济的才学,当年会试题名本就是十拿九稳之事,指不定还能高中个状元,又何必要请我替你捉刀代笔。”
    魏谦心中暗恨,琢磨着自家这位老伙计,如今居然将他魏某人的阴阳怪气学会了去,现在俨然都有了七八成的火候。
    魏谦仰着脖子道:“当年老爷我可是连试题都买了回来,你却只写了个三甲的文章。”
    “科举舞弊的事,亏你也好意思说。”
    “老爷我花真金白银买来的试题,凭本事通的关节,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是偏偏在你这头,差点就不对付了。”
    赵崇明转过身取了药膏,倒在掌心,回道:“当初你自己说,这种事须得低调,名次不能太显眼,万一在殿试上露馅反而坏了事,我这才在文章里留了两处错漏。”
    “那……那……那你就不能再稍稍写好一些,好歹让本老爷中个二甲。”
    魏谦这番话听得赵崇明眼皮又是一跳,暗道这老匹夫无理取闹的功夫是日益精进了。
    赵崇明懒得再搭理魏谦,只将抹匀了药的双手往前一伸。
    魏谦也立时会意,自己将左边的裤腿卷了起来,翻至膝盖,露出小腿,好让赵崇明涂药。
    每次看到魏谦左腿上那两道狰狞可怖的伤疤,赵崇明都难免心惊肉跳几分。
    赵崇明轻声说道:“你忍着点。”
    魏谦却笑道:“你怎么老说这话,又不是第一天涂药了,这点痛老爷我早习……嘶……”
    魏谦话还没说完,腿上一阵阵奇痒与酸痛立时传来,让他再也说不出半点话。
    赵崇明顾不得心疼,手掌发力,在魏谦小腿上来回擦拭搓揉。
    魏谦牙关紧咬,那股如蚁噬骨的痛感让他浑身都焦躁难耐,恨不得把那只小腿都尽数砍去了才好。
    痛到极处,魏谦只能紧紧攥住赵崇明的双肩,下意识唤了一声“慎行”。
    这一声听得赵崇明好不揪心,好在赵崇明如今也是熟能生巧,很快便涂抹完了。
    赵崇明抬头瞧着魏谦萎靡的神色,哪还有半分往日里的无赖模样。赵崇明心中满是疼惜,手头则捏着袖袍,用袖角仔细擦干魏谦额头涔涔的冷汗。
    魏谦匀了匀气息,笑骂道:“我觉得沈鸿儒那厮……定是……定是没安好心,怕不是特意使这药来折腾老爷我的。”
    见魏谦又恢复了平日里连狗都嫌的脾性,赵崇明反倒觉得安心,转过身净了净手,一边回道:“你也别老将沈太医往坏处想,他若想害你,当初在南京的时候何必要救你?”
    魏谦冷哼道:“当初他分明是碍不过你的面子,才肯出手的。他这恩我记着,可这情本老爷可不领。”
    赵崇明用布擦了擦手,道:“说起来,要不是他这调养的方子,你这腿怕是早废了。”
    “你怎么老替他说话?你是不是还念着跟他的旧情?”
    赵崇明哭笑不得:“哪有什么旧情?我跟他只是幼年时便相识罢了……”
    赵崇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自家这老匹夫便是没理都要强辩上三分,哪是能说道理的主,于是赵崇明摇头一叹,转身就要往外走。
    魏谦见状,连忙下了榻,扶着榻沿,单着一只右脚连蹦带跳地凑到赵崇明跟前,一把就拉住了赵崇明:
    “你这是要去哪?”
    赵崇明皱着眉低头瞧了魏谦的伤处,又示意脚下的木盆,道:“我去把水倒了,你仔细点,快回榻上去。”
    魏谦嘿嘿一笑,附在赵崇明耳边,色色道:“那赶紧的,下官还等着大宗伯来暖床呢。”
    赵崇明没好气地侧头看了魏谦一眼,心里却有些纳闷,老匹夫这些日子怎么变得神经兮兮起来了。赵崇明也没多想,俯身提起木盆便出了内室。
    魏己手下的贴身长随一直在外头候着,很快,赵崇明又从门外提了一盆热水回来了。而魏谦也早卧坐在榻上等候许久了,一见着赵崇明入了门,便连连拍着榻上的枕席示意。
    赵崇明心中好笑,自顾落坐在了榻尾。
    魏谦当真是心痒难耐,又挪过身凑了过来,讨好道:
    “要不,下官也给大宗伯服侍一回。”
    “不用了,你还是去躺着吧。”
    赵崇明一边淡淡说着,一边俯身自行脱去了靴袜,泡起脚来。
    魏谦瞧着那红边锦翘的皂底官靴,还有那素色的足袋,却不由心头一跳,开始想入非非起来。
    其实魏谦不止一次幻想过用这足袋塞住赵崇明的嘴,然后再狠狠欺负这位大宗伯。光只是这么一想,就让魏谦觉得口干舌燥。
    当然魏谦也只能想想,虽说赵崇明对他可以说是百般纵容,可这种事定是决然不肯的,指不定一说出来就要跟他翻脸不可。
    魏谦按捺住心头的旖念,侧身环住赵崇明的熊腰,问道:“这些端水倒水的活计,要不还是再请个人入府服侍?”
    赵崇明眉头一挑,笑着反问道:“你舍得?”
    魏谦差点就炸毛了:“你这话什么意思?老爷我还不至于连个仆役都舍不得请。”
    赵崇明笑了笑,握住了魏谦那不安分的双手,温声道:“这些年我早习惯了,就府里头这些老人便好,放生人入府,我反倒不安心。”
    “这你尽可放心,都是庄子里的本分人家,身世清白,也不会去外头乱嚼舌根。”
    “魏老爷莫非是嫌我怠慢了?”
    魏谦嬉皮笑脸道:“那怎么会,能得大宗伯服侍,那可是连圣上都享受不到的待遇,我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呢?我这不想着,堂堂的大宗伯,总不能老做这些活,多失体面呐。”
    赵崇明只拍了拍魏谦的手,没再多说。
    魏谦也没强求,而是贴着赵崇明,坏笑着念白道:“若同你那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赵崇明只一听,便记起这是《西厢记》里男主人公张君瑞对崔莺莺的侍女红娘说的下流话。
    赵崇明笑着刺了魏谦一句:“瞧你这德性,倒同张生那登徒子无二。”
    魏谦不以为耻,反倒更得意了:“这张生虽说行事放荡了些,可他到底是从贼人手中救了崔莺莺一命,那崔母偏偏出尔反尔,棒打鸳鸯,你说若不是张生夜半骑墙,与那崔莺莺私会,哪有后头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当初也正是本老爷奋不顾身,将你从李叔的刀下解救出来,这才成就了今日的缘分。”
    听魏谦东拉西扯地强行往自己脸上贴金,越说越没谱,赵崇明也忍俊不禁,反问道:“我怎么记得你当时是落荒而逃,哪来的奋不顾身?”
    魏谦有些挂不住脸面了:“我当时那是避其锋芒,以退为进,哼哼,为了你我的姻缘,老爷我可谓是尽心竭力,休说是脸面,便是性命都豁出去了。”
    “你我哪来的姻缘?我都不知我是何时三书六礼,迎你魏道济入的门?”
    魏谦本只是说着玩笑,但眼下被赵崇明这么一讲,这话里头俨然已经事关赵宅里头的主权,就容不得魏谦不争了。
    魏谦死死搂住赵崇明,恶狠狠道:“你曾说过誓嫁我来着!”
    赵崇明又是一笑,这可不又是《救风尘》里周舍质问赵盼儿的那句台词。
    “我几时说过这话了?”
    “你忘了,当初我第一次带你去长沙城里见世面,后来在船上,你同我说的。”
    听魏谦这么说,赵崇明立时回想了起来,笑着道:“我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不管,反正你就是这个意思。”
    赵崇明被魏谦箍得紧紧的,弯不下腰去,只好转头说道:“你且让我把脚擦干了。”
    魏谦反倒是抱得更紧了,不依不饶道:“不成,你得先把话给说明白了。”
    赵崇明无奈道:“你说是便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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