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阿娘······”
    断断续续的呓语慢慢变成执拗而单一的呼唤,单薄的身子被人从被中捞起,沾满泪水的脸碰到青年宽厚的胸膛,又被轻轻地擦干净。
    温热的素帕贴到眼睛上,带来一阵暖意,言致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白茫茫,她有些怔然,好在她颤动的睫羽让人知晓她已然醒来。
    他看着她,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只是笑着,轻抚着她的眼角,言致不知道那里一片红肿,不过一会儿她已经回忆起昏倒前的一幕,尽量冷着声问道:“云仪呢?”
    “当日便被安和烧成灰,从望海崖撒向了大海。”
    话落,释离原将她的手从被中拉出来,缓慢而又坚定地展开,庆幸她因习武,从不留甲,否则这掌心定是一片血红。
    他轻轻按揉着她充血泛红的指尖,听她咬着牙似怒似悲满怀怨恨地道:“他怎么能自杀,凭什么怎样都是他说了算,那样多的冤魂,凭什么他要解脱便解脱了,凭什么?!他以为自杀就能谢罪了?以为这样便能得到娘亲和舅舅的原谅,得到江家人的原谅?不可能的,他在痴心妄想,江家人不会原谅他,阿娘更不会。”
    她没哭,只是眼眶红得厉害,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心疼。
    她自小便这样,越是难受得厉害,越隐忍,白日里言笑晏晏,夜里却时常独自抱膝坐在廊下,眼眶通红不见一滴泪,直愣愣地盯着天。
    他初初看到她的内心,便是这样,十来年不曾改变。
    “他不会解脱,也不会得到救赎原谅,纵然江氏愿意原谅他,还有那千余学子和他们的家人,他罪孽深重,死后将入阿鼻地狱受刀山油锅之罚。”
    他在安慰她,他如此正经的说着这样不着调的话,言致抿了抿唇,实在笑不出来,便转话道:“我睡了多久?”
    “恰两日。”
    “那日,我感觉满目血红,不是血对不对,发生了何事?”当时她极度震惊以致怒火攻心,并未察觉,如今回想,好似能闻到柴火的味道。
    “云仪烧了云宅,云氏百年积蓄皆不存矣。”
    言致并不震惊,那样夺目的红,必然不是刚起的火,火势冲天,才会叫她当做鲜血染满了眼前。
    但她心绪难平,要杀的人自杀了,让她见之恶心的云宅被烧了,那她来这一趟有何意义?
    见她神色晦暗,明亮的眼珠蒙上了阴影,释离原面色一沉,轻轻唤了一声“阿草?”,她却毫无反应。
    这是,陷入魔障了……
    他把人整个抱到怀中,执起她的手腕探了探脉搏,轻轻呼出一口气,还好,心脉并未乱,他本来已经紧涩的喉咙因这口气而松开,稍提了声音说道:“阿草……”
    尾音的余韵消失在唇齿间,他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带起些许麻痒,很轻微,却好似痒到了心底,言致下意识舔了一下那温软的唇,就像以往在战场上舔掉唇角的血迹一样。
    她这番回应,便让人知晓她已回神,后脑勺被人用力一按,双唇贴紧又倏地放开,听他道:“我能否问一问,当年你娘为何不回建州寻云仪复仇?”
    言致眨了眨眼,仔细寻摸了一番他未作掩饰的真面,仍旧那么平静,舔了下下唇回道:“我娘出建州不久便在千湖遇到了私下探访卫王底细的我爹,后来一直扮作男装随我爹征战,军中通信不便,再者建州之事,多少被云氏所掩,等我娘知晓之时,她已经嫁与我爹,还怀了哥哥,之后云仪一直在查探她的下落,娘亲虽恨不得生食其肉,独自一人却不敢贸然行事,她怕拖累了爹和哥哥,此事一直郁结在娘心中,直到生我难产,娘的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直到承擎五年,云仪查到宁萱便是江宣宁。”
    剩下的不必说了,江宣宁不是不想报仇,而是太不巧,这便是世间对男女的不公,女子哪怕再凶悍,可嫁人生子后,看着那个延续自身血脉的软糯孩子便会彻底软了心肠,世间任何事都比不得这个孩子来得重要,有的女子,不止孩子,夫君在她心中也是比自己更要紧的。
    而男人,大多将自己看得最重要,任何人与事都越不过其自身去,哪怕只是所谓可怜的自尊。
    他已许久未曾想过这些,今日恰被她的话勾起三分回忆,不过也仅这三分罢了,“好了,云仪已死,他与江氏的仇恨,想来江家人已在地府等着与他清算,可认真细究,云仪虽是真正覆灭江氏之人,罪魁祸首却是在京都,你可还记得,曾与我说过要手刃云氏,为你娘报仇的?”
    她怎会忘?“嗯,只是,云仪一死,建州恐怕会乱,那十万大军也如鲠在喉不得不管,我们何时能回京?”
    说着话,她已经悄悄地从他怀中退了下来,窝到床上抱着薄被。
    “云仪之前与你那个锦盒中装着虎符,纹仪字,可见他本身便对云氏有所保留,青石已确认过,十万军只认虎符不认人,暂时有将军掌控,我已往京中去信,让尚瑜南下,由他接手建州,建州知州和通判已被我控制。”
    “小叔?他虽自幼习军事,可建州如此繁荣,海贸政务堆杂,小叔能行?”
    释离原笑了下,眸色渐深,惑人堕之,“你不是说随雯其能远胜当世男儿,并不逊于梅之白?”
    言致肯定的点头,雯姐姐的才智确实不弱于之白,连九郎都是从小被她打击长大的。“你要让雯姐姐过来?可是他们要年末才成婚,这是否不合适。”
    “随雯只有随太傅一个直系亲属,太傅欲远游带上孙女有何不可?届时在建州成婚便是。”
    他说得随意,却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朝中确实没有比小叔更适合的人了,建州事务繁杂,也确实需要随雯的相帮,“也好,想来雯姐姐是会开心的,她早便不愿待在京都应付夫人娘子们了。”
    建州这片广阔天地,随雯终要在此处绽放她不输世间男儿的风采。
    “少主,有人求见。”白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言致才发觉此处并不是客栈,瞧这布置,像是个私人院子。
    “何人?”
    “阳渊,和一个道士。”
    “奉茶稍候。”
    阳渊会来,他心中有数,但道士是何人他并不清楚,阳渊到建州以后他们并未见过,他做了些什么都未可知。
    “来,我给你束发。”
    他不知从何处找了个青莲玉冠出来,站在妆镜前笑看着她,言致觉着,纵使她心中有再多阴暗,再多烦躁,与这个人在一起,总是会极快地平静下来。
    几层门墙相隔的回廊上,青衣道士忽然顿步,面色越来越差,他眼上还覆着白布,阳渊无法确定他怎么了,但是阳渊知道他现在极不好。
    “会意,会意?”
    会意摆摆手,扶住廊柱,将胸口即将涌出的血咽回去,压着嗓子道:“我今日不能进去,不能见你要见的人。”
    “为何不能见?她是很好的人,且一定是好人。”
    会意不停摇头,自己转了身一路扶着墙往外走,“见不得,不能见,我在家中等你。”
    阳渊依旧不明其意,但从他们头一日相见,会意便是个有些神神叨叨的道士,这样子倒是不稀奇。
    “那你自己回去能行?不然我找个人送你回去。”
    “我可以。”
    于是等言致见到阳渊时便只剩了他一人,“不是说还有个青年道士与你一起?”
    会意的话不好直说,他便随意回道:“他有些事,先回了。郡主,许久未见,风采更胜哪。”
    “我觉得阳先生如今也很不错啊,东海边首屈一指的富商,商船都有三条了,听闻你现在商船走一程就能赚几大箱金子呢。”
    阳渊挑眉一笑,与言致一般的桃花眼仿佛溢出流光,“郡主说这话真是好没良心,我身无分文来这,用的可是你给的钱,我赚再多,不都是你的,我也就拿个辛苦钱罢了。”
    言致眼珠子忽地放出光来,“我忘了,我竟给忘了这茬,哈哈哈,说得没错,都是我的,你再劳累劳累给我算算我这有多少钱,可以置备多少军械?”
    “郡主这意思,是哪儿又要打起来了?”
    言致随手拿了手边的茶盏砸到他身上,“少他娘的胡说八道,本郡主要置备私军,你给是不给?”
    “给给给,怎么敢不给。”她当然是在胡说八道,阳渊虽与她相处不深,却了解得足够,他太明白这个小娘子纤瘦单薄的身躯背负怎样的重任,于是不好继续嬉闹,“郡主,接下来怎么办?谁来接手建州?”
    “放心,我小叔已在南下的路上,倒是你,你要留在此还是与我一同回去,此番回去,我必然要大动干戈,你说过让我将钱氏留给你,这便是机会了。”
    阳渊笑了笑,桃花眼里已无了当日的晦暗,显得清透极了,望之见底,“不必了,所谓冤孽,总是自相回报,他们终将走向灭亡我已知足,建州实在是个好地方,过两年我的船队成了规模,我可能会出海,去看看另一岸又是怎样的风景。”
    见他当真放下,言致抿了抿唇,她还是不如,她永远无法放下,仇人纵使会死,会灭,也必须得她亲手处置才能痛快。“你自己决定便好。”
    一直坐在一侧不言语的人忽然展开一幅画,对着阳渊道:“你可认识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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